胡小秋做事麻利,头脑灵活,待人更是没话说,在胡家多年辛苦操持,已是胡家实际上的掌舵人,也成了方圆几十里各个村子百姓的主心骨,也难怪村里人心惶惶。
不过,最应该关注的兰妹子倒跟没事人一样,天天吆喝来吆喝去,忙得脚不沾地。村里的堂客们问起,她总是不咸不淡地回不晓得,着实令人有些诧异。
胡大爹带着秋宝回到家,兰妹子已经把饭菜端上桌子,笑道:“大爹爹,走完了吗?”
胡大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坐在门口抽了袋烟才进来坐下,秋宝内心欢呼一声,有气无力扑上桌,小小声道:“走完了!”
中秋过后,胡大爹身体渐渐好起来,突然发了心,带着秋宝把胡家的田地走了个遍。今年收成很好,只不过只要一想起要上缴给鬼子兵,胡大爹心头就一阵火辣辣地疼,真恨不得湘江发场特大洪水,将田地全淹了,来个颗粒无收,断了鬼子的念想。
说起来胡家也是风头太劲,来往的都是十分气派的大官,还有那对喜欢出风头的双胞胎,遭人觊觎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虽然早有准备,当新任维持会会长曾奎甫径直将白纸黑字的征粮布告发到胡大爹手里,胡大爹还是气得差点一病不起,由己推人,更加心疼大儿子,对自己下的这步臭棋后悔不迭。
同样的饭菜,胡大娭毑偏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让人胃口大开。胡大爹坐在饭桌上一门心思挑刺,又不好说兰妹子什么,闷在心里越吃越不是滋味,一顿饭草草结束,拎着烟袋佝偻着背出门了。
看着他的背影,兰妹子苦笑连连,慢慢放下筷子,秋宝正狼吞虎咽,从饭碗里lou出两只可怜兮兮的眼睛,见她横眉怒目,顿感不妙,哭丧着脸扒拉了两口,又塞了两大块腊肉才出来。
才往村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胡大爹无比烦躁,寻思着自己过去不过是给人家添堵,在前面磨刀石上磕了磕烟袋锅子,转身走向祠堂,坐在一条kao背椅上,就着夕阳绚烂的光亮看那张《精忠战报》。
薄薄的一张纸已经毛了边,却看一次多出一分好滋味,胡大爹兴致顿起,摇头晃脑地念,也不知道念给谁听。
秋宝还当终于可以到村口凑热闹,没想到这臭脾气老头连这点心愿都不肯成全,看着大榕树下黑压压的人头发了会呆,腹诽不已。姆妈真是要不得,给他安排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每次吃不好睡不好,还要跑哪里老远的路,也不想想他才多大……
垂头丧气走回来,兰妹子已经收拾好碗筷,秋宝没了想头,钻进厨房灶下翻了翻,果然翻出几个煨好的大红薯,赶紧用冷水过了一遍,抱着几个连蹦带跳冲到祠堂,仍然没忘记看好胡大爹的职责,坐在台阶角呼哧呼哧吃开了。
正吃得痛快,一只像松树皮的手伸过来,抢走那个留给姆妈的最大那个,秋宝一下子蹦起来,对上一张皱巴巴的脸,吓得一个哆嗦,赔笑道:“大爹爹,你也喜欢吃吗?”
胡大爹冷哼一声,“我带你几个爹爹在山里煨红薯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吃兔子屎!”
那一瞬间,他眼前似乎闪现无数个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画面,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抱着颤巍巍红薯坐了下去,猛一抬头,山林间赫然就是他的几个弟弟,他带着在山林里煨红薯的弟弟,他们齐攒攒地沉睡在山里,只等他一人。
他手一抖,红薯掉了下去。
第五章 **三十三年十月十五ri(2)
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秋宝再也按捺不住,飞奔而去。几乎在同一时间,兰妹子从厨房里冲出来,一转眼就到了田埂上,齐耳的短发在风中猎猎而舞。
太阳下了山,霞光骤然织出绚丽的纱幕,将村庄重重包裹,也将她满脸的泪光辉映得闪耀夺目,秋宝一直混沌的心头突然清明,怔怔停下脚步,回头冲着紧跟而至的胡大爹幽幽道:“大爹爹,我爸爸如果回不来,我也去打鬼子!”
“宝崽!”胡大爹准备敲他一烟袋锅子,只是手实在抖得太厉害,抬不起来,秋宝朝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高高的田埂跳进田里,收势不及,正坐在一个稻草茬上,捂着屁股嗷嗷鬼叫。
听到榕树下堂客们响亮的哭声,秋宝沉默下来,仰着头和田埂上的胡大爹遥遥对望,远处,兰妹子脚步一顿,扑通跪了下来。
胡大爹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在田边,面对山林上团聚的亲人,突然想起胡大娭毑说过的那些话,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去,一个个抬回来,他活了一把年纪,活到生不如的份上,还活着做什么呢……
直到看到胡小秋野豹子一般精壮的身影,兰妹子才算回过神来,低着头轻轻一笑,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这时胡小秋已经跑到面前,将她一把拎起来,急得声音都成了炮仗,炸得她脑子里再次乱作一团。
“大表哥在城里被抓了。我得去找人想办法,家里的事情交给你了,不要给我丢脸!”
眼睁睁看他几个纵跳冲到胡大爹面前,兰妹子才把那句话说出来,“你放心!”
就她一个发懵地工夫,村口的人已经散了,男人都行动起来。冲回家抄着斧子柴刀出来了,孩子们则翻山越岭去报信。见秋宝还在发愣。兰妹子一咬牙,冲上前拧住他耳朵,低喝道:“快去跟姑娭毑家里打个招呼,问他们能不能收留村里的细伢子。”
秋宝好久没看到爸爸,哪里想走,兰妹子见他眼珠子一直往胡小秋那边瞟,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恶狠狠道:“快走!”
秋宝噩梦重演,再次扑在一个稻茬上,扎得掌心都见了红,见胡小秋说得拳头乱舞,知道此时无法打岔,恋恋不舍地看了爸爸两眼,钻进祠堂后的山里,很快不见踪影。
听胡小秋比划完。胡大爹悬着的一颗心却重重落了地,冲着山上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慢悠悠道:“他已经被抓了这么多天,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说?”
胡小秋还当他怪责自己,抬手朝远方的屋舍一指,急道:“我要先给游击队送信。他们都赤手空拳,去了还不是送死!”
胡大爹一点也不着急,笑容更加灿烂,胡小秋虽然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人真正心硬如铁,对外姓人的死活根本没放在心上,犹如被泼了身冷水,一边庆幸自己早早找到游击队报了信,刘明翰不至于没了活路,一边在心里将这个老不死地骂得狗血淋头。
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穿过稻茬遍布地田地。跳上跳下往这里会合。听到这句,两人停下脚步。同时拿起手里的菜刀看了看,面上一片黯然。枪的威力他们没见过也听说过,纵有一身本事,纵然菜刀绝顶锋利,哪里能和枪炮对抗,还真的只能去送死!
五十岁左右的刘满爹两手空空越过两人,乐呵呵道:“怕鬼啊,被鬼子抓去做工是死,被鬼子活埋也是死,被鬼子枪毙还是死,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了算了,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十八年后不又是一条好汉!”
说话间,他抬着手指向墓地的方向,还略带玩笑地挥挥手,不知是在跟谁打招呼,两个青年随着他的手看去,眼中立刻一片赤红,要是连几位老娭毑都比不上,他们就不用做男人了!
经过塘基地时候,刘满爹被那红艳艳的水光耀得眼前直发晕,一个趔趄,若不是两人扶着,差点跌倒在地。刘满爹苦笑着摇摇头,嘟哝道:“老了老了,要是年轻二十岁就好了!”
两人刚想损他两句,只听胡大爹扯开嗓门大叫:“你们莫慌,叫上所有人到祠堂里集合,我有话说!”
胡小秋只道他又要大放厥词,说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之类混账话,根本懒得再听,加上忧心刘明翰的事情,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见兰妹子迎面而来,脸色平静如昔,心没来由地疼痛,嬉皮笑脸道:“堂客,我不在家,你莫偷人呐,要是实在想得很,就拿根棍子蹭一蹭……”
兰妹子能管这么大的家,自然不是好惹的,拖了鞋子就一只接一只砸过来,胡小秋哦嚯哦嚯跑出老远。胡大爹见他的方向不对,怒喝道:“小秋,去祠堂!”
胡小秋笑容一收,停下脚步低着头默不做声,兰妹子鞋子也没捡,赤着脚穿过田间,拉着他径直往祠堂走。走了两步,胡小秋挣开她的手,将鞋子捡起来,就势蹲在她面前,无比肃然地为她穿上,轻轻地,轻轻地,将脸贴在她脚背上血淋淋的划痕处。
“你放心!”此时此刻,兰妹子终于找到机会,将这简短地回答说给他听。
不过一会工夫,祠堂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只不过与平日的热闹不同,除了襁褓里的婴孩,无人出声。
胡大爹命人从自己房间抬出一个铁箱子,敲开有些生锈的锁,将所有地契一张张捋平放在供神的案几上,朝着祖宗牌位拜了拜,瓮声瓮气道:“胡家没了,不过都是打鬼子打没的,老祖宗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我脑壳发昏,晚节不保,要长泰去做汉jian!我对不住老祖宗,对不住胡家子孙,更对不起长泰,来世就罚我做白塘村地一条狗,看这些好伢子好妹子怎么赶跑鬼子!”
胡小秋已然明白过来,拉着兰妹子的手重重拜下,胡大爹指着他郑重其事道:“小秋,你把地契分给大家,谁在种哪块就分给谁,其他的就都归你吧!”他随之躬身一拜,颤声道:“胡家还剩下胡长庚和双胞胎,我没指望他们能回来,只是如果有那么一天,还请各位乡邻多多关照!”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众人却毫无喜色,嚎啕不已。一团混乱中,一人疾风一般冲进来,大吼道:“大表哥被砍头了!”
第五章 **三十三年十月十五ri(3)
胡小秋一直在外奔走,收到的消息稍有出入,刘明翰确实是去长沙,但并不是走湘潭县城,而是在湘乡的公路上被抓。湘乡的抗日自卫团在共产党领导下已形成规模,在侧水和东凤乡打了好几个大胜仗,让鬼子兵闻风丧胆,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自然对他们恨之入骨,防备严密。刘明翰联络过张鹏飞归队复命,在出发去长沙的路上被鬼子兵截住,若是他一人也许就蒙混过关,怪只怪同去的侦察小兵在明晃晃的刺刀面前吓得有点哆嗦,引起鬼子的怀疑,当即被逮,而侦察小兵的一声“明哥救命”出卖了他,刘明翰也没逃拖。
当鬼子轻易撬开了小兵之口,得知他们是侦察人员,如获至宝,只是侦察队伍人少,机动性强,居无定所,小兵连侦察队都找不到,哪里知道游击队的去向。而刘明翰外表斯斯文文,其实也是一条硬汉,任凭鬼子如何用刑,死活没有开口,鬼子无可奈何,决定将他游街之后砍头示众,杀一儆百。
如果有可能,薛平秋宁可好好拼杀一场也不想守在县城里等游击队。但是,自从刘明翰被抓,县城就被重兵封锁,游击队cha翅难入,所有人只能干着急,他每日如在烧红的铁板上徘徊,整个人都瘦得拖了形,满嘴都是疮,随便一动就疼入心肝。
十月十五上午游街时,薛平秋也藏身人群之中,从鬼子驻地出来,刘明翰已经不成人形,在青砖路上留下一路血迹,押送的鬼子兵由驻守湘乡的金井亲自率领,一边鬼子兵把人们赶过来看,一边则是几个汉jian叫嚣着开道。到底还是不敢接近人群,汉jian在队伍前面上蹿下跳,无比滑稽。
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来得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遥遥指着汉jian拊掌大笑,被旁边的大人打得栽倒在地,再抬头看到血人,到了嘴边的哭声硬生生憋了回去,直到血人走出老远才起身,再不敢做声,在家人怀里瑟瑟发抖。
薛平秋双拳握得嘎吱作响,全身几乎炸裂般地疼,几乎不知如何控制沸腾到要冲出脉管的血。也不知为何,旁边一个年轻堂客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塞到他怀里,默默站到他身后。
孩子颤抖着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他的头,遮住他赤红的眼睛和满布泪水的脸,也阻挡了来来往往巡视的鬼子兵视线。
砍头时,压抑的呜咽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大人死死捂住孩子们的眼睛,满面悲愤,许多老人当场晕厥,而汉jian叫嚣得更加厉害,“看到没,谁敢勾结游击队,这就是你们的榜样!”
为了让远近的乡邻都看得清清楚楚,达到威慑的目的,那辨不出面容的头颅很快被高高挂在杆子上,金井等人环视一周,看到众人畏畏缩缩的模样,这才满意,挥手命人将头颅一直挂下去,来收尸的一个也别放过!
年轻堂客将薛平秋拉进旁边的香烛铺子,伙计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问,将一杯滚烫的芝麻豆子茶送到他手里,泪水潸然而下。
等他喝完茶,年轻堂客再次将孩子塞到他怀里,掉头就走,伙计推了薛平秋一把,他茫茫然跟上她的脚步,三人穿过人群,不知道转了多久,终于远离这片混乱,薛平秋刚想开口,年轻堂客突然扑倒在地,将指头塞进嘴里,低低哀嚎。
第五章 **三十三年十月十五ri(4)
自始至终,他没有跟年轻堂客说上一句话,两人默默分手,他憋着口气回到白塘村,只有一个念头。
报仇!报仇!报仇!
胡家对他恩重如山,几乎全部死在鬼子手里,他要是再忍辱偷生,跟鬼子赔着笑脸打交道,那他简直猪狗不如!
不过,对薛平秋送来的消息,胡大爹似乎并没放在心上。平息了祠堂里的骚动和呜咽,喝止了几个青年的凄厉怒吼,他好整以暇地命胡小秋将地契一一发了下去,薛平秋在门口呆若木鸡,支撑自己的某种支柱陡然倒下,扶着门框摇摇欲坠。
薛平秋一报信,兰妹子就飞快地出门。等地契发得差不多了,她已收拾了一个包袱过来,面色平静地犹如躺入棺木之人。
她将包袱挂在他身上,将包袱上皱褶一点点捋好,朝山头一指,终于动容,泪水涟涟地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声音,“去给你爸爸磕个头,他本事大,一定可以保佑你!”
薛平秋浑身一震,神情突然变得无比平静,径直走到胡大爹面前,扑通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咚地一声,刘满爹将地契朝刘满娭毑手里一塞,转身走了。刘满娭毑腿脚不灵便,颤颤巍巍跟了一步,手长长伸出,又在他回头的那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收在身后,紧紧攥成拳头。
咚地一声,所有青壮年都起来了,陆陆续续走出祠堂,无人回头,也无人出声。
咚地一声,胡小秋将最后一张地契放在王四手里,王四扔给堂客,咧嘴一笑,“我把满伢子(小儿子)带走,你舍得不?”
王四家一连生了五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个儿子,平时当宝贝一般。如今独子不过十四岁,因为养得娇贵,身体也不太好,王四家堂客咬了许久下唇,用颤抖的手推了儿子一把。小孩早就摩拳擦掌,登时如蒙大赦,箭一般冲了出去。
磕完头,薛平秋对着密密麻麻的牌位粲然而笑,霍然起身,犹如出征的战士,大步流星而去。
“小秋!”听到胡小秋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咬牙切齿道:“大秋哥,不用给我留什么,没打跑鬼子,我绝不会回来!”
“不是!”胡小秋哽咽道:“跟我一起去给大表哥挖个坟,再把大伯母和大娭毑坟上休整一下,好让老人家夫妻团聚。”
胡大爹连连颔首,终于lou出今天最舒心的一个笑容,冲着瞠目结舌的薛平秋狡黠地挤挤眼睛,带着几分自豪掩着嘴轻声道:“胡长泰不但是我的崽,也是真正的胡家人呐!”
刘满娭毑软倒在地,泣不成声道:“胡大爹,胡家的人差不多了,您老人家别拿子孙的命不当回事,有什么事让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去吧!反正鬼子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