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这才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慌忙道:“我愿意,什么时候动身,这封信交给谁?”
“交给李军长,我还算跟他有点交情,希望能保住胡家最后一点血脉。”顾老先生重又躺到卧榻上,将锦被盖在胸口,闭上眼用呓语一般的低柔声音道:“跟胡长庚一起动身,若是有人死在路上,回来再不要跟我提起。如果我能撑到那个时候,自会去湘潭白塘村祭奠他们一家,给他们赔罪!”
第四章 **三十三年十月一ri(1)
一声鸡叫惊破了白塘村的宁静,胡大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冲着左手边嘟哝道:“今天怕是中秋节吧?”
无人回应,狗叫声一阵紧过一阵,胡大爹当家半辈子,最见不得别人忽视他的话,一股无名之火陡然而起,喝道:“今天是中秋节不啰!”
仍然无人回应,远处孩子的哭声倒是应声而起,胡大爹烦躁不已,一巴掌扇过去,却打了个空,不但脑子里空了,胸口那个位置也似乎被人掏了个大洞,空得提不起这口气。
睡在房间门口的秋宝猛地惊醒,一骨碌起身,脚下一软,跌进半个身子,生怕又挨骂,奋力睁着双眼认认真真道:“今天是中秋节!”
令他奇怪的是,床上的人睡得正好,根本就没问什么,他缩缩脖子,不得不承认自己经常被胡大爹吓唬,做梦都是他在发脾气,赶紧缩到小床上准备睡觉,又有点尿胀,赶紧披了衣服出门。
回来时,胡大爹床上已没了人,秋宝将脑门一拍,冲进厨房拿了几个温热的红薯粑粑拔腿就跑,最近胡大爹胃口不好,他姆妈兰妹子交代过,随时带点东西给他吃,能吃多少是多少。
如果是中秋节,这会胡大爹自然在山里头。秋宝多了个心眼,先跑回去跟胡家目前的管家婆兰妹子说了一声,胡大娭毑过身后,胡家的几个姑娭毑要回来帮忙,却都被臭脾气的胡大爹轰走了,还是胡小秋出头,把自己的堂客推上这个风尖浪口。
听到秋宝的声音,胡小秋睡眼惺忪从屋子里出来,随意漱漱口,接过秋宝手里的红薯粑粑,一声不吭就往山上走,秋宝有点傻了,磨磨蹭蹭往屋子里钻,还想睡个回笼觉,兰妹子推他一把,压低声音道:“快去跟你大娭毑他们磕头!”
这会秋宝不醒也不成了,他接过兰妹子塞过来的酒壶,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指望姆妈心软收回成命,只不过他才回了一次头,兰妹子就没了踪影,只得赶紧去追爸爸,好在胡小秋脾气还算好,丝毫没训斥他来得慢,在他丑不拉叽的光脑门上摸了一把,又摸摸自己的光脑袋,嘿嘿直笑。
趁着今天过节,而且他心情不错,秋宝麻着胆子憋出一个藏了许久的问题,“爸爸,毛坨什么时候能回来?”
胡小秋微微一愣,用力敲了敲他的头,笑道:“要是我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你会怎么办?”
秋宝哪里敢想象这种事情,眼眶立刻红了,挺直了腰杆道:“报仇!”
“不就是啦!”胡小秋用手在眼前搭个凉棚眺望村口的方向,笑吟吟道:“他不报仇怎么会回来呢!”
“可是,他的仇那么大,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啊!”秋宝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下意思抬起双臂在空中画了个圈,比出一个大的意思,谁知手伸到一半就被胡小秋打了下来,嘴巴一噘,哪里敢再说话。
胡小秋看着他直叹气,两个孩子年纪相当,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是一样读私塾,人家毛坨坐的样子都比自家的化生子好看,学问更是了不得,难怪胡家当成心肝宝贝,长沙湘潭一堆老人家抢。
走到半道,薛平秋披着满身雾水迎面而来,两人遥遥相视而笑,疾走两步,也不嫌路窄,勾肩搭背走到一起,窃窃私语。
看来是有好消息!秋宝立刻来了精神,支起耳朵捕捉两人的只言片语,果然听到打鬼子的消息,乐不可支,将酒壶子挂在肩膀,从怀里掏出弹弓练眼法。
第四章 **三十三年十月一ri(2)
墓园里,胡大爹坐在胡大娭毑墓前正在抽烟,头顶上的烟雾萦绕不去,无端端生出几分凄凉之意,薛平安脚步一顿,撇下胡小秋走上前,将一张报纸送到他眼皮底下。看到《精忠战报》几个大字,胡大爹立刻来了精神,将烟袋一扔,粗略看了一遍,脸上的千山万壑都被笑容撑开,低声道:“这帮伢子,还真成了气候,不错不错!”
“何止是不错!”胡小秋乐呵呵道:“前不久东凤乡下来一队鬼子兵,你猜猜怎地,全歼!通通死啦死啦的!”
“还是打游击对路!”胡大爹若有所思道:“打得鬼子兵不敢下乡作乱,让他们尝尝湖南蛮子的厉害!”
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人笑容一敛,严阵以待,还是胡大爹最为清醒,挥挥手道:“别怕,是胡家的人!”
果然,从树后走出来的人果然是胡家人刘明翰,他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破衣服,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斗笠上满是树叶,伪装得非常巧妙。和几人打过招呼,他径直拜在胡十娭毑墓前,匍匐在地上低低哀嚎。
胡大爹慢悠悠走过去,在他肩膀轻轻拍了几下,刘明翰恍若未觉,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转而挪到旁边的胡长宁墓前,泣不成声道:“爸爸,我来晚了,你莫怪我,我一定好好干,给你们报仇!”
薛平秋抹了抹脸,轻声道:“大舅,你自己小心,鬼子吃了游击队不少亏,最近风声很紧。”
刘明翰怔怔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喃喃道:“没有办法,每个游击队各自为政,甚至经常窝里斗,消耗自身的力量,这样下去不行的,只有把所有游击队联合起来,互相配合作战,才能给鬼子重重一击。”他回头看看胡大爹,撑着地起身,咧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爹爹,如果我被捉了,千万不要管我,胡家撑到今天不容易,不要连累你们。”
胡大爹一个烟袋锅子敲了下去,厉声道:“你这个宝伢子,在你爸爸面前讲什么怪气话,你叫得胡长宁一声爸爸,就是我胡家的子孙!你到底在做什么,跟我透点口风吧,让我也高兴高兴,讲老实话,我做梦都在跟日本鬼子打仗,打不赢就用嘴巴咬,真是笑死人!”
难得听胡大爹讲笑话,秋宝第一个笑出声来,只不过很快被胡小秋一个眼刀子逼了回去,实在没搞明白为啥不能笑,悻悻然退出老远,缩在一个墓碑前看着几个大人发愣,见几人都沉默不语,顿觉无趣,回头一看,赫然是被活活钉进棺材的胡三娭毑的墓碑,整个人如坠入冰窟窿里,下意识拔腿就跑,绊到什么东西扑倒在地。
“你怕什么怕!”胡小秋回头一看,额头青筋直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将他拎到墓碑前按倒,厉声道:“这里都是你的长辈,你尊敬都来不及,跑什么!”
秋宝作势要哭,被他一巴掌打了回去,捂着脸浑身颤抖,再也不敢出声,抱着脑袋恭恭敬敬跪在胡三娭毑墓碑前,一边磕头一边低低呜咽。
被他一打岔,胡大爹忘了要问的事情,拉着刘明翰就走,刘明翰倒还记得,赔笑道:“大爹爹,别拉,我还要去跟打游击的张鹏飞联络,要是把湘潭和长沙的几支队伍联合起来,一定能把鬼子打成缩头乌龟!”
第四章 **三十三年十月一ri(3)
“也不差这一时半会!”胡大爹拉不动他,有些急了,甩开手闷闷道:“你们打鬼子不容易,缺什么尽管跟我说,只要我胡家有,随便你拿!”
薛平秋顿时来了精神,笑道:“我知道缺什么,听说有个叫马福和尚的用竹篾刀杀了一个鬼子,弄来一杆枪成了事。粮食咱们不缺,只要是打鬼子的队伍,到哪里都饿不着,缺的只有枪弹。”
“马福和尚我们也争取过来了,确实是条硬汉,一身武艺,敢打敢拼!”刘明翰连连点头,悄声道:“张鹏飞上次就是接了我们送出的情报,在易俗河抄了人家的弹药仓库才弄到枪,只是这几杆枪还远远不够,我们只有辛苦一点,四处打探情报,只等鬼子一下乡就动手抢,积少成多。”
胡大爹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回头冲胡小秋笑眯眯道:“你不是一直想动手吗,机会来了,你多提点钱跟你大表哥走,让游击队吃好喝好,好好打鬼子!”
胡小秋脚下似装了踏板,立刻就跳了起来,很快不见踪影。刘明翰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讷讷道:“也不知道小满和湘湘怎么样了,最不省心的就是他们两个。”
薛平秋轻笑道:“放心吧,听说他们已经到了郴州的第九战区司令部,说不定哪天就从这个树林里冒出来呢!”
“千万别冒出来!”刘明翰连连摆手,苦笑道:“我就知道他们不会乖乖待在重庆,这两个做事没头没脑,千万别出事才好。”
“别担心,有小叔看着他们,谅他们也不敢乱来!”薛平秋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渐渐收了,瞥了胡大爹一眼,吞吞吐吐道:“大爹爹,湘……湘宁的事要怎么办?”
胡大爹将烟袋锅子拿起来抽了两口,仰天大笑,“能怎么办,在三娭毑旁边再挖个眼,给他树个衣冠冢,让他们一家团聚!真好!真好!”
他狠狠抽了一口,呛出了满脸水迹,抄着手一本正经地在胡大娭毑墓前转了转,指着左手边一棵松树道:“你马上去找人,在这里再挖个眼,给我满伢子树个衣冠冢吧,我胡大爹一家也快团聚了,真好!真好!”
他说了那么多“真好”,旁人却听得背脊发寒,秋宝怎么也不敢相信笑容满面的湘宁和长庚会变成两个轻飘飘的“眼”,挠着脑袋在三娭毑和大娭毑之间走来走去,突然醒悟过来,再也不管胡大爹会不会骂人,抱着松树呜呜直哭,一边小心翼翼地在胡大爹和薛平秋脸上看来看去,希望他们能改变决定,别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两个“眼”。
刘明翰听得手足冰凉,茫茫然回头,在一片墓碑林里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努力逃避的那个,也许因为连日辛劳,顿觉头晕目眩,一下子坐到地上,悄声自言自语,“我会在哪里?”
薛平秋听到了,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对着墓碑上“湘君”两个大字凄然而笑,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不过一会工夫,胡小秋已经打了个转,一手护着一个褡裢呼啸而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兰妹子,薛平秋见她跑得辛苦,强笑道:“兰姐,别担心,秋哥一会就回来!”
自从兰妹子升职做了管家,大家都不叫她“兰妹子”或“嫂子”,老老少少都改口叫“兰姐”,听到这个称呼,她还是有点不适应,微微一愣,停下脚步扶着一棵树喘气,笑骂道:“担心个鬼,我是来看大表哥的。大表哥,难得来一趟,跟我们过完节再走吧!”
胡小秋一转眼就有了杀伐决断的气势,腰杆一挺,赶苍蝇一般朝她挥手,“堂客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们过节,鬼子也过节呐,就是要提早行动,让他们过不了这个节,晓得不!”
兰妹子被他气得直翻白眼,随手抄起一根树枝朝他丢去,恶狠狠道:“晓得个屁,一天到头在屋里团团转,就没听你说句好话,要走快走,莫碍我的事!”
胡小秋接下树枝,深深看她一眼,半真半假地笑道:“走就走啦,我要是回不来,你要挑个聪明点的男人嫁,莫又生个宝崽(笨儿子)出来呐!”
“秋宝,跟我回去,省得讨人嫌!”兰妹子冷哼一声,甩手就走,秋宝还当自己真讨人嫌,慌慌张张追了上去,斜眼看到她脸上泪痕遍布,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其实又什么都没想通,轻轻握住她的手,给予无言的安慰。
第四章 **三十三年十月一ri(4)
目送妻儿远走,胡小秋斜眼看到地上的酒壶,从肺腑间生出一股豪气,抄起酒壶送到刘明翰面前。不过,他个头比刘明翰矮了不少,颇有些气势不足,他灵机一动,袖子一撂,将黑黑壮壮的腱子肉亮出来,自我感觉比刘明翰那瘦猴威武不少,不会让他瞧不起,这才乐呵呵道:“今天中秋,你既然不愿留下来,那就一起喝完这壶当过节,从此我跟着你打鬼子!”
不过让胡小秋去送点钱而已,很显然,他的理解出了问题。只是一来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二来他们肯定明里暗里已经跟游击队通了气,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胡大爹眉头拧了又拧,蹲在大娭毑坟前生闷气,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能管事的只剩下他一个,他要走了,田里的活计还不知怎么办。
刘明翰倒也痛快,抄着酒壶灌了几口,转瞬就满眼鲜血一般的红,回头对着一片墓碑笑得白牙森森。
酒壶很快从胡小秋手上转到薛平秋手里,他只喝了一口,转头默默跪在胡大爹面前,一字一顿道:“大爹爹,城里的铺子快保不住了,陈翻译和维持会会长曾奎甫都想抢,大伯伯被他们联手打压,什么话都说不上,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假手于我暗中撤资,他则在城里继续坐镇,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胡大爹并没回答,懵然伸长了脖子,四处寻找胡长泰堂客的墓地。晨风带着沁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使得眼睛无比酸涩,几乎无法睁开,而这一片冷冰冰的墓碑森林全成了一个模样,哪里能分辨出谁是谁。他低头用力敲了敲烟灰,只确定了自己死后的位置,终于心满意足,放弃了找寻的努力,瓮声瓮气道:“撤出来的钱不用交给我,直接往游击队送吧,你去打听能不能买点枪弹,这样老抢鬼子的也不是办法。还有,有空你上长沙一趟,帮毛坨他们找到秀秀,再把两个都带回来,小满也快回来了,我还要让他们热热闹闹成亲呢!”
刘明翰心头一动,目光定在胡十爹和胡十娭毑的墓碑上,冲着芬芳的空气轻轻道:“大爹爹,秀秀是我的妹妹,本来就该我去找。您先不要着急,小秋就待在湘潭不要乱跑,我把湘潭的情报人员安排好,马上就要去长沙见金友松,他们几支队伍不和,已经打了好几次,真是头疼,等把长沙的事办好,我再领他们回来,小满应该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好好庆祝庆祝。”
“也好!”胡大爹本来就不舍得让薛平秋去冒险,他既然愿意出这个头,肯定再好不过。
“我也听说了。”薛平秋注意的却是另外的事情,恨恨道:“都到了什么时候,还在窝里斗,老百姓都骂死了,说他们是一群废物!”
胡大爹一想就明白了,气闷不已,狠狠敲着烟袋锅子怒道:“你们到底什么意思,什么都知道,都瞒我一个,当我是老糊涂对不!”
胡小秋赔笑道:“您最近精神头不好,这不是怕您担心嘛!您的身体要是垮了,谁来跟小满主持婚礼,您说是不是?”
放眼望去,确实只有自己能做好这件事情,完成胡十娭毑他们的心愿,胡大爹终于没了脾气,只是这口气堵在胸口,几欲窒息,挺直胸膛大声咳了咳,也无力跟胡小秋和刘明翰再交代什么,叫上薛平秋,抄着手慢慢悠悠走了。
第四章 **三十三年十月十五ri(1)
太阳将火红的脸一点点隐没在连绵山后,留下漫天的朱红和金色纱线,让秋收不久的田地无端端褪去几分苍凉。白塘也变成一潭血色,村里的人们听着各种小道消息,竟无人忍心多看一眼。
吃过晚饭,辛劳一天的人们就齐聚村口大榕树下,和几个打听消息的十来岁半大伢子扯谈,几人无非是说一些游击队打鬼子的事情,因为寥寥几件事要来来回回地讲,不得不添了许多细节,一个个说得口干舌燥,却乐在其中。
大家关注最多的还是胡小秋,没人说,并不意味着人们心里不知道,他这趟不是好差使,不然也不会一走这么多天没个信。虽然问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听伢子胡扯两句也算聊以安慰。
胡小秋做事麻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