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第一个回了神,一头钻进厨房,给胡刘氏熬药,给大家做饭,忙得不亦乐乎。等简单的饭菜做好,她放下锅铲蹲在熬药的小炉子旁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以笨拙的姿势慢慢拥住自己,紧了又紧,直至无法呼吸,怔怔落下泪来。
苏铁也不嫌麻烦,给毛坨擦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让那张略显秀气的脸变回本来颜色,在他这枯燥的动作里,毛坨慢慢停止了倾诉,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苏铁抚摸着他浮肿的脸,终于有了心痛地空闲,恶狠狠地把一口腥甜憋了回去。
胡家的人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原来,胡家原本就要来长沙接人,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一直忙于转移物资,人手不够,这一次听说出了事,大家悔不当初,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匆赶来。
这一次胡家浩浩荡荡来了大队人马,由常常来往的小秋领着,一共来了三抬轿子。
轿子抬到院子里一一排列,小秋也不问姐姐们的事情,满脸堆笑,第一个就朝胡十娭毑打躬作揖,只是不开口。
也用不着他开口,胡十娭毑叹了又叹,径直收拾了东西坐上轿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地表情,一句都不肯多说。
胡十娭毑有了行动,一切都好办了,胡刘氏第二个上了轿子,第三个轿子稍微有点争议,胡长宁抵死不上,要让给秀秀,秀秀如何肯,最后还是苏铁出来圆场,秀秀和毛坨一起坐轿子,顺便照顾他。
忙乱一气,终于得以成行,小秋和两个汉子在墙角和屋子里转了一圈,看来做了不少埋伏,以防盗匪。
苏铁早就听说湘潭胡家的林林种种,见到这个阵势,不得不承认,大家族到底是大家族,如此周到。把沉睡不醒的毛坨和秀秀放上轿子,苏铁前前后后走了一圈,突然有种错觉,他跟这栋公馆的缘分已尽,这一走,也许就是永诀。
在黄昏明暗的光影里,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眸中一片赤红。
第十章 **三十三年六月十八ri(1)
衡阳有东西两站,往南走的坐粤汉路车,往西走的坐湘桂路车,车站连续多日超负荷运转,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凄惨景象,大人的哭喊和孩子的嘶嚎此起彼伏,满地挤落的行李和垃圾,满地屎尿,人们不顾危险,在路轨旁守候,等待列车到来。
顾清明跟辎重团派出帮助转移百姓的一个副连长寒暄两句,挥手让他赶紧去做事,走回车中对里头闭目养神的方先觉轻声道:“还要半月的样子才能疏散完!”
“加快速度!”本已呼吸匀长的人立刻做出回应,挥挥手道:“形势不等人,让他们加派人手!衡阳一定要空城!”
列车带着凄厉的声音进了站,顾清明远远看去,只见一瞬间车顶上已经爬满了人,车顶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车厢内了,顾清明满心不忍,钻进车里徐徐离开。
工事仍然在加紧修筑,即使阻止撤离,百姓捐献木料石料的仍然络绎不绝,并不见战前的紧张气氛,请来的民工跟他们大声开着玩笑,有的匠人还嫌民工做事不稳当,捋着袖子就下场帮忙。
顾清明看得眼热,低头看着掌心的厚茧,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那一张张笑脸。车子走了一气,方先觉打个盹醒来,恰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示意司机停车,拍拍顾清明肩膀,轻笑道:“你家小舅子!”
顾清明不禁有些恼火,那家伙老毛病还没改。哪里像个做正经事的样子,整天满城乱钻,上蹿下跳,一是生怕不知道别人不知道他是顾清明地小舅子,二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跟顾夫人是双胞胎,真不知道他得意个什么劲!
方先觉笑道:“这长沙满哥还真是好玩,对了。还没恭喜你呢!”
“谢谢!”顾清明腰杆一挺,豪气顿生。也是做爸爸的人了,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小满正在抬木料,这些都是上好的杉木,看着真是喜人,他一边走一边夸还一边直唤心疼,一起抬的中年汉子不耐烦了,冷冰冰甩下一句。“我们捐的都不心疼,你嚷什么嚷!”
小满这才想起他是竹木板业同业公会的副会长,登时没了言语,放下东西准备溜,正好看到顾清明的车子,乐呵呵跟他们招手,冲过来用大家都可以听到地声音笑道:“姐夫哥,是不是来接我回去的呀?”
顾清明差点一拳头砸过去。咬牙切齿朝他使眼色,小满看到方军长,那还了得,眼睛一亮,笑得跟朵花一般,只差没拿个喇叭在街上吼:“方军长……大哥!什么时候去我家吃饭!我娭毑一直在念叨你呐!”
顾清明被他气得倒没了脾气。赶苍蝇一样挥手轰人,“你瞎跑什么,快回去看着湘湘,别让她累着!”
小满炫耀完毕,自然知道这人不是那么好惹,给他像模像样行了个军礼,拔腿就跑,引得顾清明好一阵低咒。方先觉扑哧笑出声来,“别生气,他还是孩子心性呢!”
顾清明尴尬地笑。在心里把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地小穆骂得狗血淋头。
“赶快把弟妹送走吧!”沉默半晌。方先觉突然幽幽说了这么一句,再不曾开口。
顾清明也是许久才反应过来。虽然那句“她不肯走”已经到了嘴边,最后出口的却是另外两个字,“明白!”
车行到中央银行,方先觉自行下了车,示意他先安排好一切,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去。事不宜迟,顾清明迅速调转车头,风驰电掣般来到住所。
算来湘湘怀孕已近七个月,只是一直奔忙,营养跟不上,肚子根本看不出来,小满带着一身汗水飞扑而入,腆着脸凑到她腹部,自然什么都听不到,顺便在她衣服上擦了擦脸,湘湘哭笑不得,作势要掐他脖子,小满伸出舌头装死,嗷嗷惨叫。
正在闹腾,小穆装腔作势的咳嗽声唤醒了两人,小满猫到窗户边一看,撇撇嘴道:“气死他!”
湘湘无奈地笑,这小满简直生来就是克顾清明的,两人斗来斗去,没一天消停。见他脸色不太对劲,她摸摸肚子,迎上前去,柔声道:“不要紧的,我身体好得很,晚一点走也不怕!”
“都说回长沙啦!”小满还没死心,愤愤不平道:“湘湘,你别听他爸爸的,哥哥带你回长沙,吃香地喝辣的,家里肯定会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回什么回!长沙陷落了!”顾清明忍不住了,冲小满低吼一声。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连呼吸都难以为继,小满只想得到伸手扶住湘湘,张了张嘴,拼命想说什么来调节气氛,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想说,甚至连湘湘几乎用五指勒进自己手腕的疼痛都无法察觉。
顾清明何尝不是揪心地疼,上前拥住两人,颤声道:“真的,今天清晨,岳麓山失守,长沙没保住!”他咬牙切齿道:“那些蠢材,我们苦苦守了那么多年,他们随随便便将长沙送了人,通通该死!该死!”
确实该死,湘湘和小满面面相觑,湘湘只觉眼前的脸颠来倒去,只能将全身的重量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分担,紧紧地闭上双眼,泪水潸然而下。
小满瞪圆了双眼,心中一时冒出无数个念头,仿佛有杆秤在长沙地亲人和kao在自己肩膀的妹妹之间反复称量,准星滑来滑去,根本不知道无法选择。
最后,还是顾清明帮他做了决定,“小满,收拾东西,马上送她走!”
第十章 **三十三年六月十八ri(2)
到底跟从顾清明多年,屋外的小穆咬了咬牙,拔腿就走,很快就跟衡阳飞机场的同僚联系上,安排好一切,只等两人出发。
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响起,真正让人惊心动魄,顾清明接过电话,没听两句就满面狰狞,额头青筋暴跳,从那头怒吼道:“这个时候还想要金条,做他们的春秋大梦!让他们通通去找老蒋要,看他给不给,一群王八蛋!一群没廉耻的东西!”
摔上电话,他立刻拨了个电话给军部,按捺着怒火,冷冷道:“你跟方军长说,这件事我来出面,办不好毙了我!”
那边似乎在赔着笑哼哼哈哈,顾清明啪嗒挂掉,又拨了个电话,牙齿磨得嘎吱直响,冲那头挤出无比森冷的一句:“我军要求调拨武器弹药,衡阳管理后勤的官员跟我们要条子,你自己看着办!还有,我的命抵在这里了,你要是亏待我的妻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湘湘身体晃了晃,栽倒在小满的怀里,小满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显然被这事给弄糊涂了,嘴巴张得老大,却什么也不敢问。
顾清明视若无睹,把电话用力挂上,恶狠狠道:“到这个时候还想搂钱,这种仗怎么打!一群王八蛋!小满,湘湘,到了重庆你们尽管把听到看到的到处宣扬,告诉那些达官贵人娇小姐阔太太,第十军官兵是如何勇猛顽强。百姓是如何帮助我们抗敌,我们自己的官员是如何腐败龌龊!”
感受到他地悲愤和痛苦,小满也满心激动,用力点头,顾清明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犹如行动不便的老人,一点点将目光挪到湘湘身上。又迅速调转,深深看向小满。仿佛在评判他的分量。
小满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大气也不敢喘,顾清明慢慢将手探进怀里,摸了许久之后才摸出一把木壳枪,无比郑重地放进他手里,垂下头来,用无比冷硬的声音道:“小满。以后的事,不用我教你了吧!”
小满这才知道他让小穆百忙之中教自己打枪的意思,犹如捧着一个绝世珍宝,满心欢喜,又如同捧了一个炸弹,无比恐慌。
湘湘怔怔看了一会,嘴角扯了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地笑容。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不让孩子认你!”
顾清明哈哈大笑,笑得眸中水花翻滚,还朝她调皮地挤挤眼,“别犟啦,你要是舍得不认我。只怕咱们连孩子都没有呢!”
他猛一低头,将一大颗泪收入袖口,嘿嘿笑道:“Darling,我突然觉得苏铁那小子还不错呢。”
湘湘脸一沉,只觉他几近谄媚的笑脸无比刺眼,掉头就走,很快拎着自己地行李出来,小满嬉皮笑脸接了过去,连跑带颠走了,让两人说说悄悄话。
分别到了眼前。无数的话要说。却无人能开口,湘湘摸了摸腹部。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柔声道:“想好名字没?”
“想好了,堂客大人吩咐,小的哪里敢不从!”顾清明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叫念亲吧,让他永远记得长沙的亲人!”
湘湘还有满腹话要说,一转头,他已经出去叮嘱小满各项事宜,不知哪里来的脾气,咬着唇就往外冲,也不再招呼他,径直上了车催促小满。
小满哪里能搞清楚两人之间的波澜,左看看右看看,挠挠头,歪歪嘴,眨眨眼,顾清明乐了,一巴掌拍过去,将他一下子拍懵过去,笑容满面地转身上了自己地车,又引来湘湘好一阵痛骂。
两辆车同时启动,朝完全不同的方向行驶,街道明明十分钟就可以走完,两辆车却犹如蜗牛漫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然而,仍然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不同的目的地,不得不渐行渐远。
眼看到了转角,顾清明拍拍小穆的肩膀,颤声道:“快点,军部还有事!”
那辆车以慢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转了弯,终于在两人的视线里消失无踪,小穆却还是没有踩油门,趴在方向盘上,浑身剧烈颤抖,低声嚎哭。
顾清明抹了把脸,扯着嗓子喝道:“我堂客走了,我都没哭,你小子什么意思!”
其实,只有短短一些话而已,小穆却似乎用了全身最后地力气,而且是断断续续说出来。
“老哥,湘君姐没了,上次张营长闲谈时提起一个巾帼英雄,记得不,那个引开鬼子派人去报信的巾帼英雄,就是她,就是她啊……小满不敢说,一句都不敢说,湘湘一张脸白得快成鬼了,他不敢说,天天往外跑……”
顾清明闷吼一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疯狂地跑到那头的转角,对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怅然远望,心脏一阵一阵缩紧。
一辆车风驰电掣而来,带着尘土在他身边停下,军后勤部部长冲下来急吼吼道:“快快快,委员长刚刚打了电话给军长,这次总算重视了一回,竟派了后勤部长余飞鹏来衡阳处理补给事宜!你面子大,赶快带人去附近兵站探探底,别让他们藏私,咱们这次要通通把他们搜刮干净,看谁还敢管咱们要条子,一群王八蛋!”
顾清明二话不说,立刻应下,朝自己的车狂奔而去,后勤部长扶着帽子大叫:“不要急,不要急,你先送你妻子……”
他的声音很快隐没在汽车声里,小穆早已擦干眼泪,挺直了胸膛整装待命,神情前所未有地肃然,仿佛出征的勇士。待他上了车,小穆欲言又止,迅速踩下油门,离弦的箭一般**出去。
第十章 **三十三年六月十八ri(3)
离开顾清明的视线,湘湘的怒容转瞬没了踪影,只是脸色更白,神情更显恍惚,那,并不是活人应有的颜色,连司机都抿着嘴反复观察,生怕她出什么状况。
小满似乎预感到什么危机降临,悄然缩了缩,瞥了她一眼又一眼,不得不承认,岁月和战火摧残容颜,她已经不是自己花朵般的姐妹,脸颊深深凹陷,眸中死水一般沉静,下巴从未这么尖过,像挂在屋檐的冰棱。
他看向她绞缠的十指,不由得一阵烈火烧心,那跟鸡爪子有什么区别,这个姓顾的果然不时东西,根本没把她照顾好,幸亏自己来了!
他冲着窗外努力活动活动面部肌肉,转头冲她挤出笑脸,小心翼翼戳她的手背,见她没反应,颇为丧气,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重新跟自己的手比较,将嘴巴瘪了又瘪,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肉换给她。
湘湘轻轻抽出手,幽幽道:“说吧,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满干笑两声,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无比刺耳,连忙紧紧闭上嘴,将脸上的肌肉拼命揉,明明很想继续笑,笑得自然一些,一声呜咽却从心底最深处冲出,泄lou了他的秘密。
湘湘将十指又绞起来,一字一顿道:“别瞒我了,你不是能瞒事情的人,你越这样,我越难受。说吧,这次是娭毑还是姆妈,姆妈身体不行了,我看就这两年的事情,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小满脆弱的心脏已经不能接受另一个坏消息,某位脏器骤然收紧,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捂在胸口那个位置,愣怔无语。
湘湘目lou忧色,慢慢松开手,强自镇定心神为他按摩,小满回过神来,早已忘了要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孩子叫什么?猜猜是伢子妹子?”
“念亲,念着我们长沙的亲人!”湘湘回过神来,抚摸着仍然不太凸出的腹部,lou出焦灼之色,她何尝不知道一直在医院忙,十分疲累,且饮食不定,这个孩子能否保住还是问题,可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两家一直盼着的孩子,她豁出命也要保下来!
机场遥遥在望,她轻轻吁了口气,克制着自心中发出的颤抖,极小心地护在腹部,试探着开口,“是不是大姐没了?”
小满被问个措手不及,泪水犹如滔滔洪水,猛地冲垮了苦心铸就的堤坝。湘湘已然明白过来,只觉得浑身发冷,更加用力地抱在腹部,一口咬在唇上,让血腥唤醒自己。
因为醒着,才更加痛。
小满也知道坏了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车没停稳就将她抱下来,急急道:“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你说话啊!”
湘湘颤巍巍指着机场,将头颓然kao在他肩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别让他担心,快走!”
“夫人,要不要回去找医生瞧瞧?”司机在一旁手足无措,小满恶狠狠瞪住他,“别跟姓顾那家伙说,小心我毙了你!”
有枪在身,到底底气足些,他挺了挺胸膛,将几近昏迷的湘湘抱稳了些,拔腿朝机场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