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铁一贯冰冷地声音这一次听来却让人觉得温暖,湘湘一口气灌进一大杯茶,也不知道是烫还是冷的,只觉得嘴都麻了。看到顾清明地意识朦胧的目光又追过来,加了点开水,兑了冷开水送到他嘴边,这一次他倒没闹意见,嘴角努力勾了勾,一口气喝光了。
苏铁将棉军衣剪开时,汗水已经把地板打湿了,他把剪刀递给湘湘。示意加快速度,自己先去准备,湘湘终于平静下来,将毛线衣、白衬衣、白汗衫一层层剪开,拿着一块块紫色物体,下唇被咬得鲜血直流。
裤子同样遇到了这种情形。剪开裤脚,湘湘腿一软,跪倒在他左脚边,对着鞋袜内的紫色物体,差点发出凄厉的嘶吼。
来探望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大家屏住呼吸,默默看过,又默默离开。即使房间里拥了十来人,也从头到尾不见人声,只有剪刀的咔嚓咔嚓。每一下都让人心惊胆寒。
当胸口血染的绷带现出来。顾清明显然撑不住了,头一点点挪到她肩膀上。见没有遇到推阻,冲着她地方向迷茫地笑,终于整个kao了上去。
护士长又来了,紧绷着脸重新处理了伤口,安排人手将他抬到担架上,径直送去照X光片。
湘湘还想跟,苏铁将她拉下来,她甩开苏铁去追,护士长拦在她面前,厉声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要真的伤及心脏,你刚刚已经害死他了!”
“他真的没事?”湘湘显然不敢相信,抹了抹嘴角的血,怔怔道:“明明弹孔在心脏部位!”
“你读书白读了!”护士长用力推她一把,拂袖而去,经过护士值班室时,听到有人哽咽道:“那才是真正的男人,跟护士长的男人一样,身上十几个洞眼,眉头都不皱一下……”
后面的话,护士长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的身体不着痕迹地晃了晃,泪终于流下来。
苏铁把湘湘拖回来塞进椅子里,看着她双目无神地样子,一阵急火攻心,恨不得长痛不如短痛,就此掐死她了事,省得以后难受。
在她脸上不轻不重拍了两巴掌,苏铁转身进了急救室,开始做一台大手术,大手术不外乎取子弹,这是他从医最厌恶却不得不做的事情,谁叫现在是战争年代呢!
难得有个看上眼的女子,一转眼就没了指望,他心头一阵烦闷,差点把手术刀刺进病人的心脏,连他都被自己恐怖的想法吓了一跳,冷冷一笑,将病人肺部的子弹取出来,在心中念了一句,“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又多留了一条命贻害人间。
这台手术不知道做了多久,他出来时已是下午,湘湘难得地乖巧,正抱着食盒等他,当然,她脸上没有那么多污七八糟地东西,没有那种死了男人的丧气脸,他会更高兴。
趁她不备,苏铁贼心又起,将她杯子里的茶一口喝光,不过想起刚刚某位病患喝过,差点全部吐出来。湘湘自然没留意,眼巴巴地守着他狼吞虎咽,还不忘倒上热茶。
苏铁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若是依他恶劣的脾气,一定会将整杯茶砸在她脸上,不过,连他也不得不摸着良心说句话,她们全家都是好人,比教会某些表面一套暗里一套的人渣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吃饱喝足,苏铁终于看她脸上的痕迹难受,不是怕她痛,是怕她家老娭毑和父母瞎操心,他起身在托盘里一阵翻找,将她粗鲁地拎过去,为她处理伤口。
似乎看出他的不耐,湘湘这一次被弄疼了也没半句怨言,等他将东西丢进托盘,眼巴巴看着他,怯生生道:“苏铁,顾清明的伤要不要紧,你能不能救?”
苏铁横她一眼,推开她就往外走,湘湘急了,猛地抱住他手臂不放,苏铁不怒反笑,“你不是蠢人,应当看得出来我对你有意思,如果我要你陪我睡一觉再救人,你做不做?”
第七章 **三十二年十一月三十ri(3)
苏铁抬头看了看,只觉胸口闷疼得厉害,简直就要窒息而亡,电光石火间,他挣开手臂,一巴掌将她扇到地上。
苏铁俯下身,逼视着她迷茫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你脑子里到底是什么!我不做手术,别人难道不会做!我拿你男人威胁你,别人也可以拿你父母家人威胁你,难道你一个个陪过去!你夫家容不下你,你难道就不会跟你男人拖离夫家!你娭毑有句话说得好,你真读书读傻了!”
湘湘显然什么都没听明白,睁着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眸子灿若晨星,满脸狼狈都掩不住那种光亮。
就是这种野性的光亮让心如死水的他活了过来,孤单多年,找一个知心伴侣是多么不易,何况她身后还有那么温暖的一家人。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遮挡住那光亮,也遮蔽了心中恶魔的回响,随后,他轻轻拥她一下,转身走开。
不是他胆小畏怯,即使伤势严重,脸色惨白,那个男人的目光依然坚定而明亮,确实是真正的男人,能给她更热烈的情感,更值得她爱。
湘湘到病房时,顾清明正好一觉睡醒,张嘴想唤她,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倒是一直紧张的小穆见着了他的动作,凑上来笑嘻嘻道:“老哥,饿不饿?”
打完仗,这两人怎么称兄道弟了。湘湘又是好笑又是感动,默默走到床边。和他目光的目光一对上就无法撤离。
顾清明抬了抬手,湘湘就势蹲下,和他紧紧相握,他手上地血痕未消,看起来无比狰狞,她下意识在他手上蹭了蹭,将一大颗泪流入他掌心。
小穆走开几步。以近乎瘫软的姿势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终于回来了。差一点就回不来,真是太惨了,太惨了,大家简直是去送死啊……”
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手,将他拎了出去,病房的两人相视而笑,眸中都是水花翻滚。
“饿!”喝了一杯温水后。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湘湘不动声色道:“等下有鸡粥。”
顾清明定定看着她,满脸期待的笑容,湘湘打来热水,为他把残余的血痕擦拭干净,一时间两人都是百感交集,无人吭声。
擦完脸,他垂下眼帘。轻声道:“你还要不要离婚?”
从她地态度看得出来,他这次真是赌对了,不过,没得到她的承诺,他仍然有一丝忐忑。
想起刚刚苏铁地话,湘湘斩钉截铁道:“不去重庆。我就不离!”
“当然不去!”已经没有什么能掩饰他的急迫和雀跃之情。当初匆匆奔赴战场,弃群狼环伺中的妻子不顾,简直是他人生最后悔的事情。他在长沙和湘潭得到的是何种待遇,反观湘湘在重庆的生活,别说湘湘要跟他离婚,连他自己都没脸见人!
第一次来到医院,小满鬼鬼祟祟,双目无神,有如流浪汉,差点被警察打出去。而后。他看到了一步步从车上走下来的妹夫。还有几乎哭出来地湘湘,还听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军官的故事。
那军官胸膛中枪。下了战场,跟卫兵一起步行五个小时走到指挥部,稍作处理,仍然跟随伤病员一起走到益阳上了火轮,一直到今天都是谈笑如常,即使一步一个血印。
很快,小满把剪下来的棉军衣包起来,骑着车回到家,来开门的是秀秀,见到他掉头就走,小满叫住她,哽咽道:“姐夫在医院,这是他的血衣,你们赶快做点东西,我带过去,放心,我不进来,就在这里等着。”
院子里的三个女人都惊得魂飞魄散,秀秀用颤抖的手接过血衣,也不招呼他,回头拿给胡十娭毑,径自去杀了只生蛋地鸡,加了些米下去煲粥,一边看火一边为湘湘和苏铁做饭。
胡十娭毑和胡刘氏抱着已成紫色铁块的血衣低低呜咽,胡刘氏飞快地冲出来,果然看到小满趴在狮子上发傻,双眼红通通的,胡刘氏轻轻打了他一下,颤声道:“下来,外面冷得很!”
小满如愿以偿地进了家门,胡刘氏倒了杯热茶给他,拿起线准备穿针,只是怎么也穿不进去,小满接过来一下子就穿上,朝她羞涩地笑了笑,抱着膝盖坐在她身边看自己的脚。
有血衣在眼前,两人的事情如何做得下去,胡十娭毑丢下手里的东西,也不去搭理小满,拿着香烛去拜菩萨老爷,拜了一会,到底还是想到事情做,又急匆匆去厨房帮忙,见厨房cha不进手,赶紧出来给顾清明找棉衣。
小满看她颠着小脚跑前跑后忙活,讷讷道:“不止是棉衣,全身地衣服都要,鞋子也要,都是血,都不能穿了。”
话一说完,他自己也受不住了,把脸藏在膝盖中间偷偷地哭,胡刘氏扶着椅背起身,慢腾腾挪到刘明翰的房间,看到秀秀正在箱子里埋头翻东西,突然有些心虚,讪讪道:“秀秀,饭做好了吗?”
秀秀轻轻应了一声,把一件崭新的衬衣放进蓝布包袱里,把鼓鼓囊囊的包袱系上,怅然笑道:“姐夫跟我哥差不多高,只有他的能穿。”
她如此坦然,胡刘氏反倒说不出话来,秀秀将包袱塞到她手里,又一头钻进厨房,胡刘氏左思右想,还是跟了进去,秀秀回头淡淡笑道:“姆妈,让小满回来吧。说起来是我不对,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跟他这么计较,弄得你们都那么难过!”
胡刘氏平素讷于言辞,心头针扎一般也说不出什么,匆匆离开。
第七章 **三十二年十一月三十ri(4)
小满也不嫌麻烦,一连跑了几趟,给湘湘送饭、送衣服、送洗漱用品、送鸡粥,等他把小穆带回来休息时,胡长宁听到消息,也带着毛坨回来了,既怕吵到病人,又担心女婿,在院子里抄着手转悠半天,还是吃饱喝足的小穆一句话解决他的难题,“他吃完粥精神好多了,跟湘湘有说有笑呢!”
小满再次变成车夫,载着胡长宁往医院赶,一路上两人犹如陌生人,无人开口,小满满心忐忑,生怕他又赶一次,那自己再也赖不下去了。
好在胡长宁并没赶人,到了医院还让他一起去,小满心花怒放,跟在他身后走起路来都有点飘飘然,若不是许久没洗澡,又出了几身汗,浑身臭烘烘的,倒也有了以前的风流满哥模样。
到了病房门口,苏铁正着X光片子匆匆而来,两人点头算是招呼,苏铁径直走到顾清明身边,指着片子给他看,似笑非笑道:“顾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顾清明哪里看得懂,湘湘凑上来仔细瞧瞧,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禁笑了起来,“子弹从心脏右边过的,偏离不到一公分就到心脏。而且子弹从身体走得很顺利,从肋骨之间穿过,没有受到什么阻挡,而且淤血也排得很干净,只要两个伤口收了就好了。”
顾清明笑眯眯道:“我都说嘛,阎王爷不敢收我!”
苏铁拿过片子,跟他握了握手。淡淡道:“没事就好,刚才可把你妻子吓坏了,我先跟你道个歉,刚刚我太着急,打了她一下,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湘湘这才想到刚才的事情,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低着头讪笑,其实。她也搞不明白,为何明明是他落井下石和动粗,为何倒是她自己尴尬。不过,经过这次,她对苏铁又有了新地认知,这确实是正人君子,话说得不好听。医术和医德却都同样地让人钦佩。
顾清明又不是瞎子,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如何看不见,有他这一句,心里的疙瘩终于消除了,用力和他握手,连声道谢。
胡长宁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难抑兴奋,笑容满面地打听要怎么治疗。湘湘拍着胸脯笑道:“放心放心,有我在呢,包你不用七天就能出院!”
苏铁看得刺眼,嘴角一勾,拿片子去拍她脑袋,“你就不怕我找颗子弹再塞进去!”
湘湘一个趔趄。被人猛地拉开,摸着脑门,傻了。
走出病房,苏铁显然有些步履蹒跚,背脊也佝偻许多,毕竟做了多台手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院长疾步走来,在他肩膀拍了拍,笑嘻嘻道:“你快回家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再来吧。明天还有一批伤员呢。”
苏铁不是蠢人。有心留下来,自然场面上的工夫也做得出来。两人寒暄一阵,院长匆匆走了,胡长宁从一个柱子后闪出来,赔笑道:“苏医生,谢谢你!”
“胡叔叔,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叫我小苏。”苏铁含笑应着,没有回头。
胡长宁连声称是,又唤了声小苏,一时尴尬得开不了口,倒是苏铁微微一笑,落落大方道:“胡叔叔,别往心里去,那件事我们就当没提过,成不成?您看,我在世上无亲无故,您要是不嫌弃,就认了我做干儿子,以后家里人要是有个小病小痛的也可以随时找我。”
胡长宁正求之不得,笑道:“既然做我的干儿子,以后胡家就是你家,以后有空我带你去乡下钓鱼打野兔子,山里野味真是顶呱呱地,你一定会喜欢!”
苏铁眯着双眼看着地面,满面笑容,仿佛是在想象美好的前景,胡长宁当他太累了,无力开口,不由分说招呼小满过来送他回去,苏铁懒得争辩,拖下白大褂放回去,跟着小满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一个瘦小地男子正在四处张望,守卫满面警惕地盯着他,如临大敌。看到小满,他眼睛一亮,大叫一声,小满停下来愣了一会,笑道:“原来是小陈哥,怎么跑到医院来,你们家谁病了么?”
小陈直摇头,嘿嘿笑道:“我刚在警察局办事,听说顾大哥进院了,赶紧买了东西来看看,这不,我还不知道地方呢!”
苏铁本来已走到前面,回头冷冷道:“病人失血过多,正在休息,不能打搅,请回吧!”
“哦!”小陈有些丧气,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小满,让他带回家,笑嘻嘻道:“跟娭毑说,以后有机会我再去看她老人家,现在我跟薛大哥的同事接了不少事情做,忙得很呐!”
小满正愁无处发挥作用,连忙打听,小陈神神秘秘地四处张望一气,摇头道:“以后再跟你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小满气急,笑着捶他一拳,踩上车去载苏铁,一路还吹着口哨,要多得意有多得意。苏铁看着好笑,在他背上捅了捅,低声道:“你刚才跟那小子说什么?”
小满还在愤愤不平,“他以前是跟我姐夫混的,现在通过我姐夫以前的关系做生意,看样子日子好着呐,还不肯帮我,忘恩负义!”
苏铁又来了一拳,这一次用了几分真力,小满嗷嗷怪叫,差点把车子扭得摔倒,下来气呼呼地瞪他,苏铁丝毫不受他威胁,正色道:“你这笨家伙,除了贩烟土,还有什么生意见不得人。听你哥的没错,这人眼神不正,别来往!”
虽然挨了打,小满知道他是真关心自己,心里倒是暖烘烘地,嬉皮笑脸地又上了车,抻直了脖子长吁短叹,“要是我变成个女的该多好啊,变成女的我肯定比湘湘还要漂亮,那真是人见人爱,也没人管我做不做事,说不定还可以嫁给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话音未落,苏铁骨子里的某种阴险性格冒出头来,迅速把他拉下来,踩上车扬长而去,留下他暴跳如雷。
第八章 **三十二年十二月十六ri(1)
“老哥,不好了,余程万被拘捕了!”
小穆话音刚落,人还没走进来,只听什么落了地,发出清脆的巨响,不由得脚步一顿,朝墙根边慢慢挪,准备立时闪人。
湘湘这些天在家里和医院两头奔忙,哪里有空关心前线的事情,只知道常德丢了,又被夺了回来,就是在这个余程万手里丢的。她从厢房出来一看,就势来捡地上的杯子碎片,随口道:“城没守住,自然上头会找麻烦,你何必发这么大脾气,伤才好呐!”
“闭嘴!”顾清明连茶壶都砸了下来,怒喝道:“你懂个屁!余程万是虎贲的英雄,从淞沪一直打到常德,屡建奇功,这一次常德守了多久,你知道吗!一个师八千多打到剩下五十多,上头看到了吗!虎贲差点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