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
胡十娭毑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轻轻应了声。这才转头回去。
她知道自己有些卑劣,只要能保住孙女,保住这个家,莫说走几里路,就是一路叩拜到南岳都成,何况刘明翰和湘君煎熬了这么多年,能相伴终老。谁说不是一种福分。
让众人出乎意料,湘君并不是说说而已。把薛君山和他父亲送走,她果然拿了账簿,接手管家,还整天缠着娭毑学做菜,那种劲头不像是要寻死的样子,一家人这才放下心来,撤走了紧迫盯人地秀秀和小满。
正在发愣。湘君端着一杯芝麻豆子茶放在娭毑脚边,轻声道:“家里井水有点枯了,还是去买点水应应急吧,井水存两天再说。”
胡十娭毑一贯小气,看到分量十足的芝麻豆子,心里像虫子爬,又听说要买水,更是浑身不舒服。又不好拦阻,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随口哼哼两声,装模作样拖把大扫帚当拐杖,出来慢腾腾巡街,跟看热闹的老邻居敷衍两句。
卖水的很快就来了。湘君叫住他们,两人颇为诧异,听她开了口,两人对着那身缟素和鬓旁的白花发了几秒愣,交换一个眼色,将水倒进水缸,转身就走,根本不提钱的事情。
湘君连忙追出来,两人咬定不收,胡十娭毑看到三人在门口争执。还当孙女吃了亏。拖着扫帚过来助阵,湘君苦笑着拦住她。拿着钱朝他们比了比,她醒悟过来,这才觉出双脚发软,往kao背椅上一瘫,抿着嘴沉默不语。
两人恭恭敬敬给她鞠个躬,到底还是没收钱,湘君冲进屋,拿剩余的烟叶追出来送给两人,胡十娭毑远远看着这一幕,用力揉了揉脸,用颤抖地手把芝麻豆子茶送到口中,在心中轻轻告诉自己:“你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何必再计较呢,以后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要操闲心了。”
湘君清扫工作终于结束,就着灶台上瓮坛里地热水洗了个澡,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出来晾,一边洗衣裳,娭毑看不下去,唤她添水,陪嗑葵花子,湘君这才罢手。
两人相对无言,阳光亮闪闪地撒在大地,白云倏忽来去,风也特别轻柔,胡十娭毑突然觉得,天下间没有比安安静静坐着嗑葵花子更惬意的事情,也没有比和平更宝贵的东西。
日上中天,湘君还是去洗衣服,娭毑把门掩上,坐在梧桐树下晒太阳,一会就迷糊过去。
“娭毑,姆妈,我回来了!”
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娭毑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湘君已经冲过去开门,将肉滚滚的毛坨紧紧抱在怀里,只是一会就抱不动了,将他放下来捧着他的脸狠狠地亲,泪珠大颗大颗落在他脸上。
毛坨显然有点吓到,笑容僵在脸上,跟着呜呜地哭。长得标枪一样挺拔地小秋挑着箩筐出现,气喘吁吁道:“毛坨,你跟着哭什么,还不去跟娭毑磕头!”
毛坨擦干湘君的脸,过去跟胡十娭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胡十娭毑有说不出的欢喜,只可惜根本抱不动他,只得蹲下来,拼命揉他粉嘟嘟的脸蛋,毛坨努力维持笑脸,朝小秋投去求救的眼神。
小秋把箩筐挑进来,也给娭毑磕了三个响头,正色道:“娭毑,大爹爹要我给小满哥当副手,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一定好好做!”
胡十娭毑连连点头,牵着毛坨的手往后院走,小秋小心翼翼看了湘君一眼,也跟了上去,湘君擦干泪水,俯身检视箩筐里的宝贝,以无比轻柔的声音自言自语:“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把平安带大。”
后院里特别清扫了一间小屋安置牌位,屋子里一直燃着香烛,老远就能闻到。小秋和毛坨都受过胡大爹和村里人地千叮咛万嘱咐,一路大气都不敢喘,看到爸爸张扬的笑脸,毛坨实在忍不住了,抱住小秋的腿,不知所措。小秋连忙把他推到正中的蒲团跪下,一字一顿道:“大爹爹他们怎么教你的!”
对于毛坨来说,死亡就是人变成了像框供人叩拜,像胡家祠堂里众多的男儿,像爸爸,像舅舅们书上地无数先烈,他回过神来,朝爸爸咧嘴一笑,一边磕头一边字正腔圆道:“爸爸,我回来照顾姆妈,我会很快长大,然后学本事打鬼子,把他们赶出中国!”
第一章 **三十一年元月二十五ri(2)
三人走出来,箩筐里的菜已经收拾好了,湘君备下丰盛的茶点,架起小桌子让三人晒太阳,小秋搬了张躺椅出来,铺上棉被,把毛坨抱上去睡觉,毛坨开始还闹着要玩,小秋眼睛一瞪,轻轻拍了几下,毛坨乖乖睡下,不到一分钟就和周公幽会去了。
看到娭毑询问的眼神,小秋自动自觉招供,压低声音道:“大爹爹其实也舍不得毛坨,又怕大姐出事,让我把他送来,顺便盯着小满哥,帮他管生意。还有,玲玲跟朱沛在谈爱,不想来,他们的好事近了,很快就有喜酒喝。”
娭毑来了兴致,详细打听了一番两人的事情,小秋知无不言,不知不觉就说到肚子咕咕叫,而毛坨也醒了,不吵不闹,缩在躺椅里听两人说话,目光从这个脸上转到那个脸上,有说不出的沉静和肃然,哪里像个六七岁的孩子。
湘君炒了三个乡下送来的新鲜菜,仍然摆出来在小桌上吃,娭毑吃出韭菜炒蛋的盐没有匀,不禁一顿,把到了嘴边的嘟哝硬生生吞下去,毫不客气地把整碗菜拖到面前独霸。
湘君还当她喜欢吃,沉寂多日的眸中终于有了熹微的亮光,小秋深深看了娭毑一眼,也摆开架势胡吃海吃,对菜赞不绝口,毛坨挨饿的记忆一直停留在脑海,最好打发,有吃的就行,闷头吃完一大碗饭,想起大爹爹的吩咐,对湘君笑眯眯道:“累到姆妈。真好吃!”
湘君微微一怔,慢慢地将一丝笑容从眉梢眼角释放出来,让苍白地脸上恢复了些许颜色。
下午,大家都忙成一团,娭毑找出一块压箱底的好料子,一定要跟小秋做身好衣服过年,至于毛坨。那更不用说,胡大爹到底还是怕她的别扭劲。除了身上穿的一件衣服也没送过来,娭毑摆开阵势,要大干一场。
湘君继续刷洗,为小秋准备房间,毛坨则抱着《幼学琼林》在院子里大声地念,遇到不懂的地方就跑去问姆妈,小秋则带着工具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把松动的门窗钉好,清理花盆水缸,修补院墙。
日头西斜,参加祝捷大会的几个陆续回来,小穆先送胡长宁和小满他们回来,小满率先冲进门,和正襟危坐地毛坨大眼瞪小眼一气,小满尖叫一声。冲过来抱着他上下抛,毛坨也不怎么怕,笑得像只小鸡咯咯叫。
胡刘氏大病初愈,精力不济,秀秀连忙送她上楼休息,看她忙前忙后。胡刘氏苍白的脸上lou出感慨地笑容,轻柔道:“细妹子,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
秀秀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扑通跪了下来,垂着头不发一言,胡刘氏倒吓了一跳,扶住她笑道:“小满跟我说了,要我问问你的意思,想什么时候办酒。”
秀秀满脸不敢置信。胡刘氏敲敲她的脑门。佯怒道:“怎么,连你姆妈的话也不信!”
梦想成真。秀秀并不见多少喜色,扑入她怀中,轻声啜泣。
小满和毛坨闹腾一会,累得两眼翻白,瘫坐在椅上直喘气,湘湘进门一看,被他欺负多日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打落水狗简直对不起自己,朝毛坨贼笑一声,拖下大衣猛地扑上去,用大衣罩住他的头一顿胖揍,当然,也得到毛坨地助拳。
小满丝毫无招架之力,惨叫连连,湘湘打完收工,抱住毛坨狠狠亲了一口表示感谢,见毛坨lou出惊恐的神情,还当他害怕小满报复,朝小满晃了晃拳头以示威胁,小满突然起身,朝门口大步流星走去,呵呵笑道:“姐夫,你看到了啊,是湘湘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啊!”
不用看就能感觉到顾清明的熊熊怒火,湘湘在心中哀嚎一声,大衣滑落在地,不敢回头。
一位白发老者从顾清明身后走出来,满脸冷肃,拐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身体因为压抑着什么微微颤抖,小满心中直抽搐,哪里还有平时的机灵,毛坨从两人相似的面容看出端倪,飞奔而至,跪在老者面前磕头,奶声奶气道:“亲家爹爹,咱们不跟小姨和舅舅一般见识,他们太幼稚!”
湘湘这才醒悟过来,慌忙走到顾父面前,颤声道:“爸爸,快进来坐!”
顾父脸色和缓了几分,苦笑一声,将毛坨抱起来,也不去理她,随着顾清明进门,胡长宁听到动静,从书房里冲下来,老远就抱拳道:“亲家公,有失远迎!”
顾父淡淡道:“是顾某冒昧,还请亲家公不要见怪!”
两人客气一阵,胡长宁把人让进客厅歇息,顾清明把湘湘和小满连同毛坨拎到厢房去教训。胡十娭毑也出来打招呼,顾父和她年岁相当,辈分却比她小,脸上有些讪讪的,胡十娭毑也懒得跟这种装腔作势的大官虚与委蛇,钻进厨房帮湘君忙活。
寒暄一阵,顾父终于转到正题,以无比庄重之色道:“亲家公,大家是亲戚,也不必绕弯子,顾某这次来想请把大家转移到后方,一来犬子正值新婚,湘湘在,他舍不得走,二来薛君山牺牲,胡家无人照应,顾家虽然不算什么名门望族,照应亲眷倒是不在话下!”
胡长宁呆了呆,正斟酌措辞,顾父又道:“还有,顾某知道湘湘学护士是有心报国,十分欣赏,只不过顾家人丁不旺,还请亲家公多多体谅,让湘湘早日拖离污七八糟地医院,回来养好身体,为顾家添丁,顾某人真是感激不尽!”
胡长宁一生怯弱,一想到顾父显赫的头衔,更加无力辩驳,讷讷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第一章 **三十一年元月二十五ri(3)
顾父松了口气,暗道那些情报不可kao,谁说胡家人不好对付,到他面前还不是乖乖听话,不过,这种心思他当然不会显lou出来,以更温和的语气道:“亲家公如此爽快,顾某人也不含糊,顾家在重庆的房产田地和其他产业以后尽数转给胡家,确保您一家在重庆衣食无忧。亲家公,犬子在长沙多亏您照顾,这是顾某的一点心意,还请不要嫌弃!”
天上掉这么大的馅饼,胡长宁并不见怎么欢喜,又不能得罪他,使湘湘的处境雪上加霜,满肚子话说不出来,愣在当场。顾父还当他激动太过,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端起芝麻豆子茶,被那阵浓郁的香引得心驰神移,脑海中渐渐勾画出一对双胞胎小金孙绕膝的场面,不由得微笑起来。
“我不走!哪个要走,以后不要认我!”
一个凄厉的声音惊破了诡异的平静,胡十娭毑用茶盘端着红薯干、花生、瓜子和糕点等走出来,颤巍巍放在茶几上,一字一顿道:“亲家,我生在长沙,在长沙活了一辈子,不想死在外头,他们要走我不拦,以后我当没养这些儿孙!还有,你也看到了,我孙女不是好妹子,读书读出毛病了,以前万事不理,鬼子打到面前才晓得做事,吃了不少苦头才学护士学出来,要随随便便走人,以后就不要回来,不要叫我娭毑!”
“娭毑,我不走!”湘湘猛地冲出来。扑通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
顾父差点被她气晕过去,将杯子重重放下,不停嘟哝着两个字:“糊涂!糊涂!”
有娭毑搭了梯子,胡长宁终于能下来,苦着脸道:“亲家公,您也看到了。不是胡某人不答应,老母守寡多年将儿孙养大。如何能丢下她孤伶伶一人!”
顾父左右为难,见顾清明木桩一般竖在门口,冷冷道:“顾清明,你自己处理,我不管你!”
顾清明何尝不知道这个结局,老父一门心思弄走胡家,目标还是他这个儿子。现在有娭毑扛着,万事都有了由头,假作沮丧道:“娭毑,您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岳父考虑,大学中学都迁走了,岳父岂不是找不到事做,真是浪费人才!”
“爸爸早找着事了。在后面那条街的小学教书。”小满径直上前将湘湘扶起来,嬉皮笑脸道:“你跪着我地膝盖也凉飕飕的,还有,你最近是不是受寒了,我整天头晕脑胀,难受得紧。”
娭毑摸摸她的脑门。叫道:“可不是受寒了,这么烫!你这死妹子,怎么不做声呢,我去跟你刮刮痧,等下吃点姜汤发发汗,好好睡一觉。”
心头一急,娭毑脚也有力许多,一阵风刮走了。想起她刚才的精神劲头,哪里像有病的样子,顾清明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心疼。拖着她往房间走,到了拐角处。见她低眉顺眼实在可爱,忍不住在她脸上轻啄一记,她还在生气,使出绣花拳头捶他,他扑哧笑出声来,拿出对付她的绝招——往她腰上一箍,连根拔起,飞速冲入房间,亲个过瘾才放。
为了和儿子搞好关系,顾父还想对儿媳说两句关心的话,补救一番,便跟着两人出来,看到这甜mi地一幕,不禁心头一暖,原本的郁闷之气散了几分,他也有过情动地时候,两人感情好不是坏事,胡家不是大家族,湘湘也是在大家呵护下长大,童真未泯,不存在上流社会女子的坏心思,这样的儿媳虽然不入流,却也最好相处,加上长得精神,难怪儿子会赖着不走。
他慢慢回转,毛坨捧着嗑好的瓜子羞答答凑上来,一本正经道:“亲家公公,您尝尝!”
对上那亮晶晶的眼睛,他强打精神笑了笑,将毛坨抱到膝上,对小满好声好气道:“我也打听过有关双胞胎的事情,许多都跟你们兄妹一样,一个不舒服,另一个一定会难受,实在不可思议!”
“可不是!”小满立刻来了兴致,把从小到大的灵异事件滔滔不绝说给他听,胡长宁也补充两句,剑拔弩张地气氛顿时消失,从头到尾,顾父再也没提要胡家迁移的事情。
顾父吃过饭就匆匆告辞,对顾清明再没说什么,顾清明也乖觉,和湘湘小心翼翼地躲开他的视线,将他气得头顶冒烟,整个胡家如同火药库,始终有一触即发之感。
将他送走,一家人像打了场大战,一个个连话都说不出来,秀秀和小秋一声不吭把碗筷收走,倒了姜茶出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听毛坨字正腔圆地背书讲故事。
一辆吉普车悄然停在门外,一个满脸憨厚的中年男子下来,听到飘出来的笑声,脚步一顿,用力叩响铜环。
顾清明还当父亲不甘心,去而复返,慌忙起身开门,看到门外一身便服的人,愣怔半晌,大叫道:“娭毑,方军长来了!”
最先跑出来的是胡长宁,他老远就伸出双手,将方先觉的手紧紧握住,语带哽咽道:“谢谢你,谢谢你们保住了长沙!”
胡十娭毑心头一阵辣疼,扶着门框站定,眼睛很快被水雾迷了,只能辨出模糊地影子。
打了胜仗,皆大欢喜,方先觉升任第10军军长和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其他将领普遍得到提升,祝捷大会完毕后回去衡阳等地驻防。
方先觉径直走到她面前,重重跪了下去,肃然道:“娭毑,我没有照顾好您孙女婿,对不起您老人家!”
胡十娭毑稍一伸手,摸到他带着明显伤疤的右脸,悚然一惊,方先觉轻声道:“这是鬼子打的,他们枪法不好,没准!”
在满客厅瞬间点燃的灯火里,胡十娭毑擦去泪水,终于看清楚他的面容,呜咽道:“好伢子,娭毑怎么会怪你,了不起啊,你们都了不起,是娭毑该跪你……”
她果真颤巍巍要跪下来,方先觉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她,争拗一气,两人相携坐到沙发上,她唤胡长宁和顾清明招抚好客人,急匆匆赶去厨房做下酒菜,胡长宁则去翻箱倒柜找酒,连毛坨也凑上来端茶递水,一个二个忙做一团,方先觉拉都拉不住。
顾清明也不客气,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方军长,带我走吧!”
第一章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