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一直在默默抵抗,孤独而悲怆,打不过,就一退再退,伤重了,就以鲜血和泪水来冲洗,只有不低头不放弃,就会等到反击地一天。
“我要打你!”
三个军人齐齐凝视着胡长宁眉飞色舞的神色,满面哀恸,小满突然懂得,在挨打求生存的漫长岁月,中国人的心连在一起,是相通的。
谁想做东亚病夫,谁生来就是挨打的命!小满攥紧了拳头,只觉脉管的血一点点热起来,渐渐沸腾汹涌。
这些事情顾清明如何不知,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作为综观全局地人,他的想法要悲观得多,抗战到了今日,还是只有一个字“拖”,拖到国际形势彻底转变,拖到日军补给不足,逼得日本人投降,真正要kao中国军队,这场仗的胜利可谓遥遥无期。
然而,好不容易有了胜利的曙光,这些话如何能在此时提出,方先觉似乎清楚他的为难之处,端起香喷喷的芝麻豆子茶来堵嘴,顾清明苦笑一声,摇头叹道:“爸爸,不要对他们抱太大希望,以前我们挨打,他们说过一句公道话吗,他们抢香港澳门抢租界的时候,公理正义又在哪里!”
第一次喊爸爸,并没有顾清明想象中那么难,第一次听他叫爸爸,胡长宁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震撼,只是嘴巴张了张,声音被淹没在隔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
小满飞一般冲出去,又兴冲冲跑回来,呵呵直笑道:“大家都在庆祝,说这回真正有希望打赢了!”
一点渺茫地希望,都能引起如此大的反响,不得不说,大家的心意果真相通,顾清明犹如掉入刀山火海,浑身火辣辣地疼,一直疼到心里,声音由于太过压抑而微微颤抖:“不管怎样,抗战还是要kao中国军队,真正能洗掉中国屈辱的,还是中国人自己的鲜血!”
方先觉深深看了顾清明一眼,轻声道:“东条英机上台,少壮派军人得势,以后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薛君山一拳砸在桌上,冷笑道:“怕什么,打呗!”
提到这个,胡长宁喜色顿失,就连平时吊儿郎当的小满也知道,少壮派军人是最激进地一些混球,野心勃勃,无比狂妄,而且手段残忍,杀人如麻,何止是有硬仗要打,今后的中国,定然又是处处血雨腥风。
“拼了!拼了!”无数个声音在喉咙里涌动,小满却只能发出这两个字,顾清明默默看着他骨节发白的手,浑身的疼痛渐渐消失,嘴角悄然弯起。
第九章 **三十年十二月二十ri(1)
走到家门口,湘湘的记忆还停留在满山翠竹、河边的吊脚楼、人头攒动的渡口、银光闪闪的苗族饰品,丝毫没有过去那种急切,也没有归来的真实感,在护校一年多而已,仿佛就过了一辈子的时光,而她已经拖胎换骨,重新为人。
和顾清明憋着一口气进护校,到如今堵着满胸口的鲜血出来投身这场战争,从开始怕苦怕累的抵触,到现在的奋不顾身,一往直前,其中的转变只有她自己能懂,不止是因为接触到前线官兵后的感动,还有刻骨的恨和流不出来的泪水。
有些事情,确实要经过了才知道,听到湘水死讯的那刻,她足足有三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当她从混沌中清醒,她突然理解了金凤,理解了薛君山,也理解了军中无数前仆后继的热血青年,其中就包括她喜欢的那个。
他们骂得对,这个时候还沉浸在自怨自艾的小情绪里,还惦记着逃跑,确实该千刀万剐!
她双手都提着东西,没办法撑伞,而且心中似有一股熊熊烈火,竟根本不知道冷,只是嘴巴冻得太狠,哆嗦了许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将皮箱放下,搓了搓僵硬的手,并不急于进门,昂首看天。
冬天黑得早,加上天气不好,这会已经暗沉沉一片。从早上开始,一直阴霾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气温骤降。冷得连骨头都在疼。她最讨厌长沙地冬天,天总有种粘滞感,下雨也下不清爽,下雪也不清爽,温度不会像北方那么低,冷起来却要人老命。
大门紧闭,她敲了几下没人应。没来由地有些泄气,潜意识里还有一点害怕。怕他们又责怪自己,特别是那个凶神恶煞,没踩他的尾巴每次都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这次她连累了湘水,犯了那么大的事情,肯定更加饶不了她。
骂就骂吧,大不了赔一条命给湘水。薛君山不想活,湘君也不想活,大家都不活了好了,反正活着也是受罪,拼了算了!她自暴自弃地想着,用力抹了抹脸,跟随大部队长途跋涉几天,到了家门口才知道累。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浑身直发软,似乎再也起不来了。
雨将她的短发全部沾湿,一缕缕贴在脸颊,难受得紧,突然。远处的街口传来一阵熟悉笑声,湘湘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大叫:“小满,好冷啊!”
喊到第二声,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又是满面水痕,视线一片模糊,而远方那个黑点也丢下什么东西,箭一般冲过来。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胡十娭毑张开双臂将她囫囵抱住,呜咽着给她擦脸。娭毑的手上硬茧遍布,沟壑纵横,她被硌得隐隐作痛,心底却无比满足温暖。
到家了!终于又和家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地!
一眨眼工夫,小满已经跑到面前,仍然是那副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的无所谓笑脸,见面就要跟她炫耀自己地“丰功伟绩”。
“这些天我挖了好多战壕,爸爸组织学生也去了,大姐和秀秀也去了,不过就数我挖的多,你看我的手,全是血泡……”
胡十娭毑打开伸到眼皮底下的手,恶声恶气道:“你几岁了,做点事情就胡吹海吹,那么多人做事,就你喊得最大声,秀秀一刻没停做了这么多年,怎么没听她叫苦叫累。还不快把箱子提进去,没看她淋成这样吗,堵在这里讨打吧!”
“我也淋雨了,娭毑都不管我!”小满嘿嘿直笑,将污迹斑斑的脸往胡十娭毑肩膀上擦,想当然的,他可没有湘湘那么好的待遇,被胡十娭毑揪着耳朵拽进家门。
出乎意料,后面地全是女将,胡刘氏带着湘君和秀秀也加入了施工的行列,秀秀还提去了一大壶姜茶,由薛家老父倒姜茶给士兵们喝并且回来添水送去。虽然非常疲累,看到湘湘,大家都笑逐颜开,小满搬了烧得旺旺的火盆出来,女将们衣服都没来及换就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连胡刘氏也童心萌发,满脸得色地向湘湘讲述这些天长沙的情况。
其实湘湘早就从报纸上得知,自从上次大败之后,整个长沙弥漫着一种哀恸氛围,这次战前根本不用动员,长沙人几乎人人上阵,有力气的筑地堡、修掩体、挖战壕,老人孩子端茶送水,以前战前是避之不及,这一次大家都发了狠,竟是赶都赶不走了。
逃,往哪里逃,天上飞机追着炸,驻扎这么多军队的长沙陷落,其他无兵无卒的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还不如拼一场,死而无悔。
家中有几个从军的,自然对军中地事情关心得多,胡刘氏满脸感慨地说起那些军人,这次驻守长沙的是第10军,也就是上次打得七零八落那王牌军,还是由撤职的李玉堂军长指挥,上次到过胡家的方先觉也在原职负责指挥。
方先觉这个名字湘湘并不陌生,顾清明在信中多次提到过他,他是顾父在广东时结交的朋友,也是黄埔出身,年轻有为,打过多场大战,顾父一直要顾清明向他学习,方先觉一到长沙就让顾清明去打通关系,有备无患。
湘君接口道:“你姐夫说,吃过败仗,第10军官兵这次真是豁出去了,军长师长每天都在阵地,战前动员时,上上下下的口号是‘死守长沙’,准备拼死一搏。”她顿了顿,强笑道:“你姐夫这次请命进了那个方先觉地预10师,长沙他比较熟,鬼子来了也不怕。”
“哀兵必胜!”听到这里,湘湘不禁拖口而出,胡刘氏微微一怔,接过小满递过来的毛巾为她擦头发,满面悲凄。
气氛突然沉寂,小满慢慢蹲在她身边,轻笑道:“可不就是,哀兵必胜!”
这时,秀秀接过毛巾,为他擦湿淋淋的头发,小满又开始油腔滑调:“还是我堂客最好!”
秀秀手一顿,扭头就走,湘湘气急败坏,就势把他按住,用力敲那木脑壳,这是女将的天下,自然没人救他,湘君和胡刘氏笑得前仰后合,小满嗷嗷怪叫,又不敢反抗,抱着脑袋委委屈屈假嚎。
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大脚的好处才体现出来,胡十娭毑这些天一门心思恨自己的小脚,将煲好的姜茶提出来,见她们玩得热闹,气哼哼道:“你们是碰到好时候,要是孙先生早点放脚,我比你们还要会挖,想当年,我在茶园巷喊作‘王十蛮子’,哪个敢惹!”
不怕死的小满当然不会放过糗娭毑的机会,把个“王十蛮子”叫得抑扬顿挫,余韵悠长,又被胡十娭毑追着打。
第九章 **三十年十二月二十ri(2)
闹腾一番,胡十娭毑摩拳擦掌下厨,一改前些日子病恹恹的样子,嗓门不知有几好,在外头都能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吆喝声,不是嚷嚷姜切薄了就是豆鼓放多了,连脾气好到任凭揉圆搓扁的秀秀也呆不下去,红着眼睛抱着一盆面粉出来揉。
见这个阵势,胡刘氏连忙丢下三个孩子去厨房帮手,她一走,原本热络的气氛沉寂下来,湘君转身从房间里抱住一大堆衣服,尽数送到湘湘房间,湘湘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连忙跟了上去,看到房间里的男人衣服,湘湘不禁有些愣神,小满挤眉弄眼地笑:“你不在,是你男人睡这里,你闻闻看,还有男人味哦。”
湘湘满脸通红,手又开始发痒,小满已经闪身绕到湘君身边,拿起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啧啧称叹,那衣服是湘君去年过生日时薛君山专门定做的,还是千里迢迢从上海扯布做好送来,让老裁缝胡十娭毑气得半死。
湘君定定看着呢子大衣上内里绣的名字,眉目间似有无限怅惘情意,手下却没停,将衣服一件件折好捋平,柔声道:“娭毑她们现在都忙,没心思给你做新衣服,这些你先穿吧,以后你是官太太,不能穿得太随便。”
看到湘君的神情,湘湘心头一沉,从后面抱住她,娇声道:“姐,你真是过分,当初小满为了你还被打得半死,我也陪着痛了好久。谁知你嫁人就不要我们了!姐,要没了你,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呐!”
小满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湘君地名字上抚摩,一颗心七上八下,知道自己不会说话,此时此刻更不敢开口。
湘湘丢个警告的眼色过去。笑眯眯道:“姐,鬼子都打到面前来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啊,吃好喝好才是正经。家里那么多老人,小满又是个不懂事的,你以后得看着点,别让老娭毑真的变成‘王十蛮子’,她那身板可拼不过日本鬼子。”
湘君一言不发,低头整理好衣服。反手摸摸她的头,听到胡长宁的呼唤,想挣拖她前去相迎,湘湘急了,死死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咬着牙笑道:“姐,你还没答应我呢,不管怎样。你把几位老人看好,一定要等我回来!”她急中生智,又加了句:“还有表哥,他就在长沙民兵队里头,专门抄鬼子后路,可厉害呢!”
“是啊是啊!”小满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看着湘君越来越黯淡地神色,眼珠子快瞪掉下来。
在乡下的时候,他早就听几个老娭毑和堂客们说湘君地事情,当时还不肯相信,现在看来,他还真是小瞧了一位母亲对孩子深沉的爱。
此时,他只恨不得把湘君打成傻子,又或者把薛君山拴住不上战场,他总算看明白了,这两个人表面你侬我侬。好得不行。背地里指不定已经约定生死。薛君山是去战场送死,他管不了。湘君是他的亲姐姐,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湘湘,你回来啦?”胡长宁急切的呼唤已经到了近前,湘君连忙应下,拖着湘湘走了两步,她仍然不肯放手,顿时僵持不下。胡长宁推门一看,还当两人闹别扭,赶紧上前拉架,湘君趁势挣开,低头匆匆离去。
看到桌子上的好料子衣服,胡长宁冻僵的脸又白了几分,强笑道:“湘湘,跟爸爸讲讲学校的事情吧,刘校长最近身体怎样,有没有问起我呐?”
湘湘仍然维持着双臂张开地姿势,低垂着头,下巴更显得尖了几分。小满拉拉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爸爸,你赶快想个办法吧,大姐不太对劲啊!”
胡长宁拍拍他的肩膀,又将湘湘拉到身边,看着两张相似的漂亮面孔,没来由地生出几分骄傲,用哄婴孩般的轻柔口气道:“别担心,家里有那么多人看着,不会出事的!”
秀秀在外头喊胡长宁去厨房,胡长宁只得去瞧瞧,临走还乐呵呵道:“你们别打架!”湘湘和小满面面相觑,同时发出不屑的哧声,除了箱子,湘湘还提回一个蓝布包袱,小满老实不客气地打开,拿出一大块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的猪肉,馋得直流口水,湘湘斜了一眼,淡淡道:“这是沅陵晒兰,湘水要我带回来地,这是他送我的报酬,我们在沅陵讲好的。”
砰地一声,晒兰掉落在包袱里,小满呆了呆,满脸迷茫地笑道:“真不敢相信,这胆小鬼能干出那么大的事情,十几个鬼子呐,他竟然没吓得哇哇哭,也没腿软……”
“别说了!”湘湘厉声打断他,小满一拳头砸在桌子上,额头青筋直跳,湘湘猛地按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道:“你不要乱来,你是胡家最后一个!”
“连你也这么说!”小满气咻咻道:“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去了,都进了军校,都能上战场打鬼子,凭什么留我一个人看铺子看地,生意早做不下去了,还有大伯在守着,地又不会长腿跑掉,看什么看,明明是看我不来!”
他囫囵在脸上抹了一把,呜咽道:“连你也看我不来,自己偷偷跑去学护士,都不跟我商量,去了也不写信给我,只跟你男人联系……大家都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孩,谁都欺负我!”
这模样不正是个闹别扭地孩子!湘湘哭笑不得,只得谆谆善诱:“你今年多大?”
小满非常警惕地斜她一眼,扭头不理,湘湘黯然道:“我不是不写信回来,以前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脑子里一片混沌,后来因为湘水送我才出了事,我没脸见你们。”
小满顺手揉揉她的发,正色道:“这不能怪你,要是我去送,未必能做得比湘水好,他……确实是英雄!”
湘湘重重点头,轻声道:“金凤的两个哥哥上次都阵亡了,她只说他们肯定不甘心,因为打的是糊涂仗,没有杀敌。后来我突然相通了,中国有四万万同胞,每个人想办法拼死一个鬼子,他们一路损兵折将,哪里能打下中国,更别提建立什么大东亚共荣圈。你别老想着上战场,炮灰不少你一个,你得想法子多消灭几个鬼子,让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处处胆战心惊,那不比上战场的意义大得多!”
小满挠挠头,将她的耳朵拉过去,不知说了什么,湘湘突然有些失神,转眼就凄然微笑。
第九章 **三十年十二月二十ri(3)
就说悄悄话的一会工夫,天已经黑透了,湘湘连日奔波,又淋了点雨,几碗姜茶下去还是有点晕乎乎的,正在火盆边和胡长宁说学校的事情,听到小满在后头唤,只得强打精神出来。
小满把沅陵晒兰拿进厨房,可难为了娭毑这个大厨,湘湘前脚刚迈进去,一个肉丸子迎面而来,湘湘毫不客气,一口咬住,小满嘴巴塞满了东西,朝娭毑拼命指,娭毑正横眉怒目,大有把手里的菜刀飞过来之势。
晒兰其实很好做,放些葱蒜炒炒就行,湘湘正在大显身手,一个肉丸子刚下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