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的笑声在院中响起,“细堂客(小老婆),哥哥我想吃鸡,快去杀一只。”湘湘心头一动,趴在窗口看去,果不其然,小满也是刚睡醒的样子,伸着大大的懒腰,学着街头那些小混混的模样,痞痞地笑,去捉秀秀尖尖的下巴玩。
这个没本事的,就会欺负自家的老实人!湘湘正要打抱不平,胡十娭毑已拖着长长的铁铲冲进门,作势要打小满,怒道:“死伢子,莫欺负我的宝贝秀秀!”
秀秀红着脸把她拦下来,解下长长的黑色土布围裙塞到小满手里,怯生生道:“你把鸡杀了,我给你做!”
湘湘轻叹一声,突然想起,秀秀小小年纪命运多舛,且屡受惊吓,胆子最小,小满要她去杀鸡,岂不是要她小命么!
小满笑声嘎然而止,在胡十娭毑翻脸之前,飞也似地冲到后院,胡十娭毑骂了两句,摸摸秀秀枯黄稀疏的头发,柔声道:“以后就在这里好好住着,别想东想西,你小满哥嘴巴坏,心地是顶顶好的,你要是愿意嫁给他就点个头,现在兵荒马乱,没那么多讲究,活下来最重要。湘湘要走,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你和他做个伴,有什么事情也有个照应。”
自始至终,秀秀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斜看过去,那一张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湘湘以为她会拒绝,正准备穿衣服出门,秀秀突然抬起头,轻声道:“娭毑,您做主就好,我愿意的,不过咱们先说好,如果小满哥以后喜欢上别人,你们不能骂他!”
“宝妹子(傻孩子)!”胡十娭毑欲言又止,轻叹着转身,将麻布袋里的大红薯倒进簸箕里。
秀秀怔怔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把黑围裙重又系起来,明明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恍惚间又不知道如何着手,扶着梧桐树茫茫然转头,目光直直落在小满敞开的房门口,一缕光线冲破重重阻挡而来,正落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把那边脸迅速染得血一般的红,随后,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从嘴角生出,一点点向外发散,这一刻,犹如老天施了魔法,使得那平凡的一张脸美得惊人。
湘湘鼻子一酸,扶着窗台慢慢蹲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小满带着满身烟火味道来到她面前,学着她的样子蹲下,也不开口,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下下轻轻地撞,湘湘突然笑出声来,用力揪住他的耳朵,小满龇牙咧嘴地笑,用蚊蚋般的声音道:“气死你,我也有堂客了,我的堂客会做饭,会做衣服,会绣花,会打扫屋子,会做猫鱼(腐乳),会……”
湘湘由得他滔滔不绝,手下用了几分真力,他突然停下,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湘湘松了手,用力擦擦他的脸,用食指重重戳在他眉心。
小满也有几分赧然,抓开她的指头,轻轻叹息。
两人吃遍长沙的美好生活还历历在目,不到一月,一切都天翻地覆,长沙毁了,打小秤不离砣的两人将分别跟人成亲,从此天各一方。
今生能否重逢,已经不是两人简单的脑袋瓜能考虑的问题,两人唯一想到的,只是前方一团漆黑,没有那个跟自己有心灵感应的人,没有众多的亲人照拂,该如何走下去。
良久,湘湘沉默着起身,小满背过身等她穿衣服,顺便把箱子提出来检查,把花哨的单衣拿出来,换了棉袍进去,湘湘转身看见,突然发作,把拣出的衣服劈头盖脸朝他砸过去,小满满头雾水,扣住她细细的手腕就势一xian,把她掼倒在地。
“疯子!”小满正在气头上,懒得理她,转头就走,湘湘坐在地上发了会呆,不禁摇头苦笑,男女果然有别,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一直以来都是他让着她,才会使得她嚣张了这么多年。
胡大爹眼中只有小满,胡十娭毑也一心为小满打算,不惜乱点鸳鸯谱,湘君嫁了人,竟然会准备跟薛君山同生共死,将她与表哥多年的感情弃之不顾,薛君山为自己找了一个又一个,她就跟着张罗一次又一次,所有人都催着赶着把自己嫁出去,还口口声声是为自己好,根本没有想过她的意愿。
难道嫁个有钱有势的人家就是好事,难道跟一个几乎陌生的小男人浪迹天涯就是圆满,难道她不该有自己的思想,不该为自己活?
真正荒唐!
即使她明白所有人的好意,仍然止不住地钻牛角尖,心中仿佛有个小恶魔在叫嚣:所有人都不喜欢你,所有人都想赶你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留在胡家做什么……
还有张仿似秀秀的脸在狰狞地骂:“你家里原本那么穷,凭什么过千金小姐的日子,小时候是湘君姐伺候你,长大一点要我伺候你,你不就读了点书,有什么了不起!”
湘湘满身冷汗,出去洗漱一番,站在后院听了一会小平安和小满秀秀从楼上传来的嬉笑,慢腾腾把箱子提出来,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没有听到任何挽留的声音,泪水夺眶而出,狂奔而去。
第十章 **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七ri
四处皆是断壁残垣,滚滚浓烟,一路行来,湘湘根本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避开瓦砾和烧垮的廊柱牌坊等等,跌跌撞撞往八角亭的方向走。
以前,这里房屋整齐壮观,商店鳞次栉比,即使行人众多,也十分干净整洁,乱中有序,胡十娭毑颇以为豪,说这叫做大城市的气派。平时这个时辰,路上车水马龙,叫卖声谈笑声连天,热闹非凡。
有关这条街的美好回忆历历在目,她看一眼心惊肉跳一下,走一步浑身战栗一回,许多不知名的声音在脑中轰隆作响。
小时候,胡十娭毑最爱一手牵着一个出来逛,甚至打瓶酱油也要叫上两人,让家人哭笑不得。她仍然记得,自己一双眼睛根本不够看,好几次一个闪神就跟丢了,好在每次都有厉害的小满,胡十娭毑走开,小满就会盯住她,两个人目标大,胡十娭毑见不到人,只要叫声“我家双胞胎呐”,就会有无数人笑嘻嘻地回应。
走着走着,她突然有些后悔,刚一回头,一间烧得七七八八的商铺轰然倒下,激起满地尘灰,她呛得连连咳嗽,左思右想,还是先去盛家找人,等下再作打算。
因为太过专注于路况,一路杯弓蛇影,行人善意的招呼对她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大家也都理解,看着她惊恐的表情,有人苦中作乐,大笑而去,有人满脸阴郁,叹息而过,更多的人殷殷叮嘱她早些回去,不要在外面流连。
在脚走断之前,她终于瞧见八角亭的街口,原来的繁华闹市成了一堆瓦砾,熙熙攘攘的人群烟消云散,只有寥寥十数人正在街头清扫。街口清理出一条小道通往八角亭,一眼望去,昔日店铺林立的所在犹如残砖碎瓦堆积而成的幽深院落,仿佛稍不留神没入其中,便将万劫不复。
这时候看到有穿得清清爽爽的女子前来,清扫的人都停下来,面面相觑,满脸惊奇。这时,一个老者提着茶水慢悠悠走来,看到远处不知所措的女子,突然惊叫出声,“盛家媳妇,你怎么还在这里!”
“啊,是盛家的媳妇!”
“天啊,还没走!”
“造孽,还回来做么子(什么)啰!”
……
听到众人的窃窃私语,湘湘突然有些慌乱,不用说也知道,盛家父子肯定撇下自己走了,两人尚未成亲,她孤身一人巴巴赶来投奔他,岂不是白白给人看了笑话。
她脸色一沉,掉头就走,那老者大叫道:“妹子,我是刘大爹呐,上次跟你讲过话的,你记得不?”
她只得回头,强笑道:“刘大爹好,我也是刚从湘潭避难回来,请问盛家的人去哪里了?”
话一出口,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刘大爹老泪纵横,挥挥手道:“妹子,你过来。”
她仿佛听到心中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手一松,箱子砸在脚上,只是一分一毫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大家惊呼连连,一个十来岁的小伙计冲过来提好箱子,一个中年妇人满脸黯然,上前拉着她跟在刘大爹身后,经过人群时,她脑中的嗡嗡声终于停了,变成满城压抑的哭泣,迅速占领她的心神。
街上哪里有一间能辨认的门面,刘大爹在中间一处瓦砾堆停下,示意那妇人放开她,指出那堆几乎夷平的地方,哽咽道:“妹子,承志他……就是死在那里!”
哭泣越发大声,她根本听不明白他的话,睁着大大的眼睛,茫茫然四处搜寻,记忆里,这里有满院菊花,有许许多多的牌位,还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让人一看进去就丢了魂。
妇人嘶哑的声音飘飘渺渺而来,似乎削尖了脑袋钻进她脑海,“承志他家风火墙根本没起作用,东西全烧了,烧光了啊!造孽啊,承志出去跑了一天,睡死了,火烧起来堵了门,他跳到水缸里头,被生生煮熟了……”妇人擦了泪,语无伦次地一遍遍在她耳边唤:“妹子,你没看到,真的好造孽,好造孽,那么好的伢子,又聪明又懂事,嘴巴又热闹,好可惜,好可惜……”
她只觉头痛欲裂,尖叫一声,猛地抱着头蹲了下去,妇人愣在当场,满脸惊惶,刘大爹抢上一步,急急道:“妹子,快走吧,长沙已经没办法呆,你家有本事,赶快走吧!”
她的脑中乱成一团,压抑的哭声渐渐汇成洪流,一波又一波冲击她最后的堤防,刘大爹还在极力劝说:“妹子,走吧,盛家的人死绝了!盛老板家产烧尽,儿子又死了,再没了指望,竟然抱着儿子投了河,到现在还没找到尸首。妹子,你年纪轻轻,别想不开,日本鬼子还没来,现在走还来得及!”
堤防不堪重负,终于垮了,恐怖的痛之后,她心中只剩死一般的宁静。
原来,这就叫做乱世,性命如同草芥的乱世。
她曾经无数次怪责金凤不同自己玩,怪她冷血无情,即使知道她的父母惨死,知道南京城几乎成了空城。
那些人跟她没有关系啊,死了,她还是有德园的包子,有漂亮的衣服,还是可以躲在家里看书写东西,炮弹来了,有警报和防空洞,鬼子来了,有士兵,有满城的男人。
抗战,跟她没有关系啊,她有手有脚会英文会写诗,可以逃到外国,继续吃包子,穿漂亮的衣服。
回家吧,盛家没有人,她还有小满和姐夫,总能逃出这地狱。明明脑子里一个劲在催促,她却始终挪不动半步,那压抑的哭泣又隐隐作祟,恍惚间,她看到了黑暗中有幽幽的一束光,直直投射在河水里漂浮的物体上。
水声嘤嘤,竟然也像在哭泣。
哭的人那么多,哪一个才是我?
第十章 **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七ri
小满一手提着箱子,一手牵着湘湘出现在家门口时,一直在门口做事兼望风的胡十娭毑霍然而起,满脸惊惶,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又坐下来,冷冷道:“桌上有粥和辣椒萝卜。”
湘君听到声音,急匆匆而来,刚探出头,胡十娭毑喝道:“莫理她,翅膀还没硬就想飞,惯势狠了(太娇惯了)!”
湘君脚步一顿,又把头缩了回去,小满拖着湘湘走进家门,湘君接过箱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薛君山刚好醒了,睁着朦胧的眼睛,目光始终不离她身上,等她把箱子放好,拣出干净衣裳放在一边,才轻咳一声,湘君浑身一震,猛扑到床边,捉着他的手,把脸藏在他手心嘤嘤低泣。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人生真是圆满,薛君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也不想说,慢慢闭上眼睛,眼角不由得湿了,湘君伏在他肩膀,在他脸颊蹭去泪水,轻轻戳了戳他的鼻子,轻柔微笑。
薛君山轻叹一声,xian开被子把她塞进来,将她安置在怀中固定的位置,看着她眼下浓浓的黑,心头一酸,用最轻柔的手势催她入眠。
她仍然有几分挣扎,轻声道:“湘湘怎么办?”
薛君山这才想到这事,想起盛家的惨状,不由得拧紧了眉头,湘君突然有些后悔,赔笑道:“别担心,小孩子不懂什么情啊爱的,过去就算了。”
薛君山朝她挤出笑容,刚想开口,才发现嗓子过度使用,已经完全嘶哑,疼痛难忍,他不敢再让湘君操心,连忙装作要睡,果不其然,静默不到一分钟,湘君呼吸渐渐深长,终于沉沉睡去。
虽然也想陪她睡一阵,到底还是有事情放不下,薛君山起身梳洗,摸摸下巴,才知道脸早被她刮干净,俯身想去亲一下,又怕吵醒了她,在她发上亲了一记,蹑手蹑脚出门了。
湘湘正坐在台阶上发呆,小满以从未有过的好脾气端着一碗粥在喂她,才几天工夫,那明艳照人的女子像变了个人,满脸青灰,眸中一片死寂。薛君山在心头叹了又叹,转身去后院洗漱好,也端了一碗粥出来,一边吃一边四处“视察”。
门口,胡十娭毑斜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道:“你岳老子跟岳母娘(岳父和岳母)去找熟人,要你暂时休息两天,把精神养好,姓顾那伢子也说了,出了事,肯定会要找些替罪羊堵大家的嘴巴,上头对你印象还好,不过这个时候是没道理可讲的,打死的都是出头鸟,他会帮你看着。”
薛君山似乎吃了定心丸,把粥一口气喝干,蹲在胡十娭毑身边,压低声音道:“没想到我误打误撞,还真找到大kao山了,多亏您老人家的好手艺啊!”
胡十娭毑冷哼一声,“少讲屁话!看你做的什么事,细妹子(湘湘)搞得这个样子,早晓得还不如跟胡家那边结亲家,嫁到乡里还有饱饭吃!”
薛君山讪笑两声,左思右想,还真是有些发愁,抱着碗呆了。刘明翰挑着两个箩筐过来,看到门口的两人,脚步突然有些不稳,旁边的秀秀见状,连忙抓住刘明翰扁担上的绳子,低声道:“哥,他是好人。”
薛君山所做种种,刘明翰何尝不知,他只是厌憎自己没本事,还要kao仇人照顾一大家子,一直以来心结难解。不过,活着都不容易,以后两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是躲不过去,干脆爽快一点吧。
下定决心,刘明翰脸色稍缓,一步步把箩筐挑到门口,胡十娭毑起身让路,看了看箩筐里的破书烂裳,伸手拦在门口,叹道:“这些留着做什么,娭毑不会少你们吃穿!”
秀秀鼻子一酸,哽咽道:“家里烧得只剩下这些,总得留点什么有个念想。”
胡十娭毑笑道:“傻妹子,人生一世,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们有这个挑东西回来的劲头,还不如把路早点挖通,是不?”
刘明翰满脸尴尬,把东西挑进去就找了铁铲出来,从街口开始往这边拓宽道路,把砖石瓦砾清走,小满一会也扛着锄头出来了,薛君山跃跃欲试,刚想进去找工具,一辆吉普车气势汹汹而来,正停在家门口,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两人冲下来叫道:“薛君山,张主席有请!”
这一天终于来了,胡十娭毑第一个醒悟过来,颤巍巍地去捡菜刀,薛君山连忙扶住她,压低声音道:“娭毑,莫慌,肯定没事!”
说完,他把胡十娭毑往秀秀那边一推,大步流星跟两人上了车。
湘湘追到门口,只看到一缕黑烟,愣在当场。胡十娭毑往台阶上一坐,一下下打在大腿上,绝望地呜咽。几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根本不知道何时湘君出来,湘湘猛一回头,只捞到一丝散落的长发,就听到一声闷响。
幸亏身后有梧桐树挡着,湘君后脑撞在树上,一下坐在地上,满脸凄惶,湘湘扑通跪在她身边,强忍嚎啕痛哭的冲动,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刘明翰脚一顿,立刻去找胡长宁夫妇想办法,他们带着小平安出门,明为访友,实则想让小平安博得些同情分,留在长沙城的朋友寥寥,两人寻访了几日,也才找到一个湖南大学的教职员而已,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