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阳信公主。
跳跃的琴声,戛然而止。
缑邑公主愣住,手指一松,青绿色的玉璜跌回朱漆盒的中央。
胶东王伸伸腰,将锦被上覆盖的豹皮提高些,心满意足——总算消停了,欧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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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片刻,阳信公主问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阿弟,可知……何因?”
这桩联姻可以说非常意外啊,据大公主长期的潜心观察,武陵侯夫人相中的应该是郑良人的长女刘嫏公主,怎么突然改成娶宋公主了?
萧氏是开国丞相萧何的后裔,而宋公主的生母出身卑微,在后宫中毫无地位。作为大汉历史最悠久的豪门高第,娶个既无外家也无亲兄弟的不得宠公主,可有些门不当户不对啊!真的已经确定了吗?是不是还有转机?
——说着,大公主悄悄瞄瞄对着一桌礼盒发呆的小妹。
“阿姊,阿姊……德邑之生母固无宠,然,其亦乃皇父之骨肉!”
耳闻姐姐如此高论,刘彻无所谓地挥挥手臂,什么门不当户不对,过了过了!无论生身之母是哪个阶层的女人,德邑终究是天子的亲生女儿,大汉帝国名正言顺的公主,哪有配不上臣子的道理?
况且,这桩婚事是祖母窦太后的意思,姑姑馆陶长公主亲自保的媒,武陵侯家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如此……”阳信抿抿嘴唇,轻轻‘哼’了一声:“栗夫人!”
肯定是前番德邑投湖引发的后果。否则,祖母和姑姑应当不会那么积极——平日里,可没见两位长辈对宋公主有多关心啊!
‘棋差一步,没想到竟让德邑因祸得福了。’
望望兀自没回过神的缑邑公主,阳信大公主叹息着暗道一声‘可惜’。
阳信大公主的表情尽数落在刘彻眼中,胶东王淡淡一笑,全当不知情,继续靠在凭几上晃啊晃。
‘女孩子嘛,心思就该留在该女孩子操心的地方……比如说,怎么嫁个如意郎君。’
大汉胶东王摇了摇脑袋,笑嘻嘻地问姐姐:听江都王说周亚夫最近向父皇求亲了,要为他的嫡长孙求一位公主为妻。
条侯周氏家族和萧氏一样,都是大汉最古老的贵族名门。如今周亚夫位高权重,条侯家富可敌国,他的孙子做弟弟的也见过,勇健聪慧,算得上杰出少年。不知道阿姊有没有兴趣啊?
“条侯之孙?”想都没想,阳信公主就给否定掉了:“未若……平阳侯之子。”
只一瞬,胶东王刘彻就跟上了大公主的思路。
当今的太尉——条侯周亚夫——是行伍出身,身强体壮,预计再活个二三十年没问题。嫁进条侯家,得从孙媳妇当起,要等多久才能做成当家做主的侯夫人啊?而平阳侯家的继承人是儿子不是孙子,现任平阳侯的健康状况又是众所周知的如履薄冰。虽然两边都是大汉开国功勋贵族,但相比较而言,当然是嫁到平阳侯家族更有盼头咯!
‘不亏是阳信姐姐!’
想起以前在宫中遇到过平阳侯,一个温文尔雅慈眉善目的老者,刘彻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感觉有些……不厚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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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际,王美人家的大公主又把话题从公主们的婚姻上拖了回去:“阿弟,从母今有‘三’子矣!”
刘彻无聊地打个哈气,是啊,他家姨母王夫人非但多子多福,还男孩率百分之百,称得上嫔御中的经典成功个体。而且现在又怀上了,用脚丫想想都知道,父皇后宫中的内命妇们是各种羡慕嫉妒恨啊!
“凡……从母再度得男,阿母……”
身子靠近些,阳信公主的话只说了一半,将后一半留给弟弟猜。
“从母……四出,而皆男?嗟!阿母望尘莫及也。”
大汉胶东王设想一下生母王美人躲在不张灯的幽暗宫室里、咬着被角默默饮恨的模样,有趣地眯起眼。
实事求是来讲,同样是生孩子,同样经受十月怀胎的诸多辛苦,同样一朝分娩疼得要死要活。
妹妹连生四个皇子,后来居上,成了后宫里头一份——之前后宫‘生男娃’最高记录的保持者是程夫人,她一人生了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三个。而做姐姐的呢,同样生四次,有三个是公主,男丁就可怜兮兮的一枚。
姐妹俩摆在一块儿对比对比,这个投入产出率啊,王美人可以惭愧到无地自容了。
“近日以来,阿母……以吾所观……”打开折扇挡住半边脸,阳信公主压低了声音透露给弟弟,最近不是永巷里有人生了儿子嘛!看母亲的意思是计划抱养那孩子,充作次子。这样,母亲名下就有两个儿子啦!
“弟君,弟君,”
阳信公主的声音带些含混不清的意味,讲不清是喜悦还是其它什么:“吾等……将有‘新’弟也!”
“甚?”胶东王闻言,大吃一惊——有了亲生的,还要收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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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石美人住所 】
“吾女!”
骊邑公主还没走完台阶,
就被听到消息从里面冲出来的石美人一把搂住,哽咽着迎入宫院。
厅堂内,即便女儿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石美人依然忍不住颤抖着双手在骊邑公主身上摸了一遍又一遍:“骊奴,骊奴,吾女呀!”
石公主看着母亲,鼻子也有点酸。才短短十多天没见,石美人就好象突然老了好几岁,原先乌黑的鬓角也染上了点点霜华。
“阿母,女儿无恙。”骊邑公主安慰着母亲。
可石美人还是不放心,事无巨细地逐一问过来,唯恐女儿在长乐宫时受了什么委屈。
石公主连忙摇头。在神仙舍的日子除了不能出门,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非但没任何简慢,倒比在未央宫自己家时似乎更精细些;至于伺候的人——有阿娇妹妹一天三五趟的盯着,长乐宫内侍谁敢给她气受?
“然也,阿娇素善……”石美人舒口气,对长公主的女儿不住口地夸赞。
可话语说到一半就凝在嘴边,目光闪烁着绕骊邑公主良久,石美人忽然伸出双臂,再一次将女儿揽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骊奴……”
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阿母?!”骊邑公主被吓一大跳,稍稍将石美人推开些,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母亲的面容。
在她的记忆中,母亲一直都是温婉自制的,从不见有任何激烈的情绪表达。这辈子,她还是头一次见母亲如此失控的样子。
感觉女儿的惊愕,石美人尴尬地笑笑,掏出手绢擦擦脸。
为摆脱周围变得有些尴尬的气氛,骊邑装着环顾四周,没一会儿就惊讶地发现许多老面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从没见过的新人。
石公主不由打听是怎么回事?
石美人冷笑了两声,这些年她对下人太宽厚,没想到竟养出那种吃里扒外的内奸,伙同外人陷害自家少主人。现在乘此机会清理一番,以后要严加管束了。
停顿片刻,石美人微微侧过头,略带些兴奋地问女儿:愿不愿意有个弟弟?
“呀?!阿……弟?”这回,骊邑公主不是惊讶,而是彻底懵了。
“阿母,阿母……母亲?”做女儿的半张着嘴,视线有些惊慌失措地滑过石美人的面庞、腰身、小腹……
她的父皇冷淡阿母好久了,最近两年更是没召母亲入侍过。
怎么?难道……最近?
枯木逢春?阿母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再怀上孩子?
——石公主越想越乱,嘴巴都合不拢了,一幅痴呆相。
很明显的,石美人对女儿的反应颇为纳闷:“骊奴?”
呆呆地瞪着母亲的肚腹,石公主红着脸,呐呐地问:“阿、阿母……重身耶?”
“噗!”石美人惊得几乎岔气,猛力咳了两声,才勉强平复下情绪;
遂换成正常语调告诉女儿不是她想的那样,是项氏——也就是原先的项八子,因获罪被贬入永巷——生的皇子。
项氏是罪妇,按传统不可能让她亲自抚养皇家的骨肉。孩子必然会被交给皇后或其他高级嫔御收养。薄皇后如今自顾不暇,肯定不能照顾小孩。而她石美人打算抱养这个孩子。
“阿母,何因如此?”石公主还是存有疑惑。
要知道,石美人曾有机会收养其她后宫妇人生的小孩,还不止一次;但都放弃了。这么多年都没动静,母亲怎么突然起了收养子的念头?
石美人咬着牙,恨生生的:就是因为女儿遭人陷害的事!
她想过了,后宫那么多公主,为什么偏偏挑中她的女儿?!还不是因为她没有儿子,女儿没有兄弟,容易拿捏,得罪得起!
在这个世道上,女人若没兄弟,就得吃亏!
做母亲的握紧了拳头,目光坚定。
现如今靠自己生是肯定来不及了,好在有个现成的孩子可以抱来养。女儿放心,她一定把小皇子教得好好的,会比亲的还亲,将来保护姐姐一辈子。
惊异,不安,感动……
种种情绪乱纷纷涌上心头,骊邑公主看着母亲——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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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
拎着慰问品正打算去胶东王官邸探病的馆陶翁主陈娇刚走到长乐宫的大门口,就被窦太后派来的内官请了回去。
原来娇娇翁主前脚出门,未央宫就来报喜了:
虽然早产了半个月,王夫人还是顺利生下了她和天子的第四个儿子。母子平安。
皇帝陛下大喜,宣称要大大地庆祝一番。
窦太后让孙女赶紧回去,
接下来有一些列宫宴和喜庆活动,好多大事小情等着张罗呢!
至于某些无关紧要的交际,就先搁一边再等等吧!
☆、第108章 探病上
一日午后;
娇娇翁主掐着指头算算,
发现再不去看胶东王表兄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于是,打点起一应补品和礼物,抱上乖乖的胖兔子,带着侍女内侍打算去北阙甲第的胶东王官邸看望生病的刘彻。
才走出琨居,不远处就传来一通‘叮叮当当’。
馆陶翁主陈娇停下脚步;朝左边看看,不满地蹙蹙眉;但什么都没说,径直转向右边。
阿娇的‘琨居’处在长公主的正后院和隆虑侯的东跨院包围中。阿娇翁主平时出入都习惯走西边的小路,也就是沿着东跨院院墙外的过道直达大门。但这条路近期却走不通了。
怀孕的隆虑侯夫人坚持孩子出生后要住新房子,所以东跨院里面急急忙忙大兴土木造新楼,成了个人员繁杂、木料堆积的施工工地。
“新?旧?”抱着兔子往长兄的西跨院方向走,教教翁主想起来就忍不住的反感。
馆陶长公主官邸断断续续修了好几年;大前年才彻底完工,栏杆上的朱漆仔细闻还闻得出漆味,房梁上的彩绘鲜亮鲜亮,东跨院就成旧房啦?
从西跨院出官邸,实际是很绕路的。
馆陶翁主不想从一个套一个的环廊浪费时间,直接走向中庭。
原来跟在后头的鲁宫女走上几步,小心地出言劝阻。
这两年来,窦太后对孙女的约束渐渐紧了;宫中派出的宫娥和女官,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规劝贵女循规蹈矩——中庭不属于后宅,经常有外客外男出入;一旦碰上的话,多少有些于理不合。
“无妨,无妨。”阿娇无所谓地甩甩袖子,并不理睬。
中庭客厅里的客人大多是宗室子弟,算起来都是表亲。本来就认识,看到了又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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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庭的院门已经看得见了,
馆陶翁主一行人突然又停了下来。
拼花石子路的前方差不多五十步远的距离,拐出十多个健壮仆妇,押解着三五个少女往边角门方向去。壮妇手里推推搡搡的,嘴里更是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年轻姑娘们个个云鬓散乱,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看上去好不凄凉。
阿娇凝神看去,很诧异地发现那几个少女都十分眼熟,似乎全部是二哥房里伺候的侍女。
“林媪……”馆陶翁主向后头跟的从人唤道。林媪是长公主家的内宅女管事之一,她的丈夫是长公主封邑的小吏。
林媪会意,赶过去询问。
此时,那群仆妇丫头也发觉遇上少主人了,忙不迭退到路边,规规矩矩行礼。几个被押的侍婢更是象看到救生圈的溺水者似的,不住“翁主”“翁主”地哀叫,想来否非被绑着抓着,早就冲过来了。
不一会儿,林媪转回来,和小主人汇报:这些丫头原先都是在隆虑侯身边服侍的。最近因犯了错,被栾夫人下令驱逐,现在正要押去别院等待发卖。
娇娇翁主的脸上,泛起层异色。
能在两位兄长身边长年服侍的,都是母亲千挑万选的人品,一个赛一个身家清白、细心周到。要说这群人能犯什么大错,以致严重到要被赶出去的地步,她是无论如何不信的。
鲁女官蠢蠢欲动。其她侍女宫人则窃窃私语,不停地交头接耳。林媪见小主人久无回应,轻轻地问了一句:“翁主?”
没有回答,馆陶翁主转过身,默默踏上台阶。
跨进中庭院门时,娇娇翁主突然问了身旁的鲁宫娥一句:“阿鲁,栾夫人之昏礼,迄今……何久?”
鲁女官愣愣的,等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给出答案:“禀翁主,尚不足……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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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百日。然则,不足……百……日。”
馆陶翁主阿娇隔着院墙远眺了次兄东跨院的方向一眼,缓缓挥一挥垂胡袖,暗暗吐槽:
‘长嫂算得厉害了,进门后还是足足忍到十个月,才开始遣散侍婢……一个,一个,都是备足了嫁妆,委托冰人,找了人家体体面面发嫁。’
‘这位次嫂!还真是将门风气……’
‘果敢勇毅,肆无忌惮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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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王官邸设立没多久。
虽然阿娇翁主通共也没来过几趟,可十皇子身边的家臣谁不认识馆陶翁主啊?马车还没停稳当,早有内官巴巴地迎上来,引着贵女往大王的路寝去。
站在王邸正寝外,汉白玉的栏杆前,等宦官进去通报。
没多久,宦官扭扭捏捏地出来。
于是,娇娇翁主万分吃惊地发现:她——竟然被婉拒了!?
“翁主,翁主……”
出来传话的杜内官顶着张尴尬得要死的白脸,既不敢不说,又实在没胆子冒得罪馆陶翁主的风险;一张嘴开开合合,活像滩涂上惨遭搁浅的鱼——完全是不知所云。
压根儿没留意宦官具体说了些什么,长公主女儿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反应是:‘刘彻这家伙……吃错药啦啦??!!’
在皇帝舅舅皇太后祖母身边转来转去长大,阿娇贵女从小到大遇到被拒绝的机会五个手指头都熟得过来——尤其,还是这种毫无诚意、一看就知道假造的托辞!
什么叫‘不便’?
从小到大,他胶东王童鞋什么时候不方便过?他刘彻倒是从不介意让别人不便好不好?
娇娇翁主无视杜内官似有若无的阻挡,越过伺候在门外的诸多宫人侍卫,大踏步往里闯:“从兄,从兄……从兄!”
“翁、翁主?”内官猝不及防,忽忽后退一步。
宽达三尺的垂胡袖在空中旋出朵锦绣瑰艳的彩云,飘然而去……
——待宫室内外的众人回过神,馆陶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