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面黑眸微眯,看着他一次次跌倒,再爬起。就好像幼时他初学走路,跌跌撞撞的步伐,眼中却是从小到大从未变过的倔强和不服输。冷硬了二十几年的心肠突然像是被人用最锋利的尖刃重重划开了一条口子,生生的疼。
“这个女人当真有那么重要,让你不只丢弃近在咫尺的复国大业,甚至如今,甘心为她自废武功,沦为一个废人?”
他不信,他当真想不通!
“不,不是为了她,是因为我自己。”
萧望闭了闭眼, “师傅,徒儿累了,徒儿,是真的很累了。”
他的声音很哑,唇边一抹自嘲的笑意。
曾经满手的血痕洗刷不了,那名为’悔意’的种子在他心头烙下,日复一日的愈发茁壮,几欲将他整个人吞噬,干干净净,不留一分余地。
“徒儿不想做帝王,不想当英雄,余生所盼所想,不过是和所爱之人隐居避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铜面看着他,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突然疯狂的大笑出声。
“好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和这样一个残缺不全的女子,一个甚至无法替我大周皇室续后的女子?衍儿,你真是可笑,当真可笑的厉害!”
“您,说什么?”
萧望身子一僵,目光缓缓落在被铜面扼住咽喉的女子身上。
她双目紧闭,薄如蝉翼的睫毛微动,浑身上下都颤的厉害。
心底最不堪,最急于隐藏的秘密竟已如此直白的方式推陈在那人眼前,铺天盖地,不留一丝余地。像是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口再次被人用染着剧毒的尖刃划过,重重撕扯,毫不留情。
“你还不知道?”
铜面低低的笑,“四年前我从崖下带回她,便知她因堕胎药而致宫体脱落,此生再难有孕。再难有孕呵,你说,如此一个残花败柳,配做我大周的皇后吗!”
“住口,你住口!”
宇文成都绷紧了拳,怒吼出声,“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你想动手便杀了我,你凭什么说她,你不许这般侮辱她!”
哥舒瑀的眸中溢满了震惊,不孕,她竟独自承担着如此绝望的事情!所以,这才是她待他如此冷淡的缘由吗?不是不爱,却是参杂不了一丝一毫的瑕疵。她比谁都知道,阿衍多想有一个自己的家,爱妻在侧,儿女成群。。。。。。
天地不仁,为何连如此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成全!
语兰的眼眶中早已噙满了泪,她甚至不敢想象这么多年来那女子究竟独自承受了多少。她曾经那么美好啊,善良,热情,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一道新月。还有萧大哥,那个在湖边吟箫风度翩翩的萧大哥,她曾最在意的人……
“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后悔了?后悔为了这样一个女子,放弃一切?”
暗诡的声音再度响起,瑾苏睁开眼,看向萧望,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容,浅淡的,绝望的笑。
“我的确不配,像我这种残花败柳,怎敢妄想周国皇后的位置呢?又怎敢……”
“是,她的确不是大周皇后,大周没有帝王,又何来皇后之称?”
男人打断她的话,目光直直望向那每时每刻不被镌刻在心底的女子容颜,“我武功尽失,形如废人,从来,便就是我配不上她……”
他闭了闭眼,敛去眼角所有痛楚。
她如今经历的一切,她承受的所有折磨,通通拜他所赐。
没人知道他有多痛恨曾经的自己,他算计得了天下,却算计不了一个情字。
“师傅,放手吧,徒儿现今已连普通人都不如,更没有能力肩挑复国重担了。”
是了,如今的他,再不是折子里谪仙一般的人物,再不是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狱修罗。那曾耗尽半生细细勾勒的梦境,早就该醒了啊。
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一个只想挽回心中所爱的普通人。。。。。。
☆、第二十三章 终章
头部的晕眩感愈发厚重。
瑾苏咬唇,几乎用尽全身的内力才压下那一阵致命的痛痒。
她抬头,嘲讽的目光看向身后的铜面。
“看到他如此痛苦,当真会让你感到快意么?”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水瞳直直坠入男人的眼底,铜面的手臂竟有一分不自觉的僵硬。
“这么多年,你可有见他发自真心的笑过?”
瑾苏闭了闭眼,回忆倾泻。
“可我见过,兄长见过,成都见过。甚至是他的兵将,每一个人。”
“你可曾有过一瞬感到后悔?他在最稚嫩的年纪被你赋予所有最极端的仇恨,你教他残忍,杀戮,不为任何人交付真心。可他是人啊,他有感情,有思想,他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日夜忏悔,他从来不是冷血的杀人工具。上一辈的果报,你又如何忍心要他赔上一生来偿还?”
“你永远都想象不到,他如今的解脱是用多少人的生命换来的,他的恩师,养父,他最亲近的知己,胞弟,甚至,他的孩子……难道那份仇恨,当真抵得过他的幸福?你又是如何忍心,再度将他拖进噩梦的深渊?”
她的瞳孔那么纯净,不染一丝尘埃,四目相对,铜面竟是生生有些站不稳。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那你又是在怕什么?铜面,你为何不敢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你从前做不了一个好的君主,如今更加成为不了一个好父。。。。。。”
“啪!”
瑾苏的头被狠狠扇向一侧,她擦去嘴角的血痕,看着那早已丧失冷静,甚至连紧绷的手臂都颤的厉害的人,扯唇,笑的讽刺。
“为何如此急着打断我?铜面,你也会怕?怕他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怕他开始恨上你?怕你用了整整二十年时间才葬于他心中的一丝敬畏会因此烟消云散?”
“住口!你住口!”
铜面眸中阴暗尽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浓烈毫无掩饰的怒火。大手紧紧扼住她的咽喉,猛然用力。
“瑾儿!”
萧望惊慌出声,他甚至开始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师傅,除却是他的师傅,还会是何人?
铜面抬眸,眼眸极深极重的扫过面前男子,曾经连在朝堂上都会插科打诨的小小孩童,何时已变成了如此隐忍淡定的模样。他有多久不曾见过他发自真心的笑过了?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了?从他于后宫诈死之日起,从那孩子以不满十岁的稚嫩臂膀独自承担起复国重任之始。
后悔么?他时常问自己。
若没有自己当初的逃避,周国可会覆灭,他又可用忍受这几十年来暗无日月的生活?
当初贪恋与后宫女子寻欢,又不愿受发妻和朝臣日夜的道德谴责,他甚至想出诈死之法只为脱身,后来,杨坚发动兵变,宇文一族惨遭灭顶杀戮,太后甚至以最惨烈的牺牲换得幼帝脱逃。
大周臣民,死的死,叛逃的叛逃,他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
后来,他几度寻访帝师,甚至不惜翻阅北周皇室的□□,练就一派阴险毒辣之功。再后来,他找到了在那场灭国之役中消失的幼子,那时,他已被曾经周国的大将萧安远送往落霞山,成为了紫玉道人的入室弟子。
于是他称自己为大周皇室故人,听朱太后之命辅佐小皇帝杀隋狗,复国仇。少年心中深埋的仇恨被再度唤起,他开始学他残忍,杀戮,不折手段,直至再也无可挽回。
他早已不是后宫沉迷女色的周宣帝,那孩子也再不是可以任人宰割毫无还手能力的小皇帝了。
这么多年,他一步步的看着他成长,看着他脸上的稚嫩逐渐被血腥抹去,看着他良知尽丧,终于成为了一件真正毫无感情的杀人工具。
可他又可知,这世上终究是因果循环,天理昭昭,轮回而已。
于是他再未见过他露出真心笑意,曾经最纯净无忧的少年,终是生生被埋葬在了那一场巨大的仇恨中。
肌骨重生,再找不回从前。
铜面闭了闭眼,又看向面前那眉眼与自己十分相似的人,缓缓凝聚内力,将两人中间隔开一层厚重巨大的气罩。
“师傅!”
萧望的声音被阻隔在外,只看得到他的唇不断张合,他试着去触碰那层气罩,却一次次被那股内劲反弹,摔倒在地。
瑾苏冷眼看着铜面这所有的举动,唇边是一抹讽刺的笑意。
“怎么?我们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让他听到的么?”
她明知故问。
“你是何时开始察觉的?”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瑾苏竟在他的声音中听到了浓浓的疲惫,她看向他,眼眸微动。
“要知道一个人的身份会有多难?我在你身边整整呆了两年,又岂会看不出你对他的重视早已超过了师傅对徒儿的关心,甚至是一个最衷心的护卫对统治者的追随。除却血浓于水的亲情,还会是什么?况且,……”她看着他,轻笑出声,“你们的模样何止是三四分相似?若说不是父子,又有何人会信?”
“你竟看过我面具下的样子?”
铜面黑眸微眯,拳心很狠握起,“好,好,萧瑾苏,我真是小看了你,本以为是我在用他的性命牢牢将你威胁,谁知道这几年来,竟是我被你玩弄的死死的?”
瑾苏轻笑,不置可否的样子。
“那你入宫又是为何?既然已寻到了我的秘密,为何还不趁机脱离我的掌控?”
“我在等你出手,”
四目相对,女子的眸中的隐忍,似是淬了剧毒。
“你复国之念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能脱离你的掌控,只有这样,我才能帮助萧望真正除去心魔,我绝不会让你再度做出任何伤害他之事!”
所以她毅然随军奔赴战场,将计就计被掳于敌军军营,一切,只为阻拦他的计划。
“铜面,他是你的儿子,他是人,这么多年你永远都不明白,他由始至终也没有错,他从来不该被当作你复仇泄恨的利刃!”
“哈,哈哈,哈哈哈!”
铜面仰头,突然疯狂的大笑了起来,笑声凄厉,一声一声,一句一句。
“萧瑾苏,你赢了,这场赌局,是你赢了。”
“是么?”
瑾苏反问,她轻笑出声,“可我赢了什么呢?我失去了孩子,甚至就快失去性命,我究竟赢了什么?”
“你赢了你心中的萧望。”
铜面看着她,一字一句。
“萧瑾苏,如你所愿,我会离开。我不求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可你记住,有我在一日,便绝不允许我大周皇室在衍儿这里断了后。”
是啊,他怎会允许此种事情发生?瑾苏是知道的,她自然知道的比谁都清楚,她怎还有筹码向他提出解药之事?
她闭了闭眼,苦笑,够了,她告诉自己,她已做到了护所有人周全,区区一条命,又有何重要?
铜面背过身,听到身后女子一句低沉的,似有若无的声音。
“若没有那么多的恩怨果报,或许现在,我是否可以称呼您一句,父亲?”
父亲……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铜面的身体猛然一僵,他握了握拳,闭眼,震开那一层厚重的气罩,慢慢走到萧望面前。将手上的碧玉扳指脱下,缓缓,套在他的拇指之上。
那是大周皇室信物,如今,他终于可以将它托付。
“衍儿,日后为师不在你身边,你好自为之。”
“师傅……。”
萧望低喃,左手重重握住那枚扳指,看着男人离去的方向。
他甚至不曾回过一次头。
萧望不知方才他们之间究竟交涉了什么,可他知道,这一次,是当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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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军终于还是如期返程。
董菀不会骑马,被宇文成都小心翼翼的抱到自己的座驾上,她好奇的左摸摸,又看看,视线最终停在万军后方,一抹倾城白衣身上。
宇文成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女子眉眼如画,正朝着他浅浅微笑。他薄唇微动,终是回以笑容。
年少时曾沉溺于那场最盛大的爱恋,到如今,终于梦醒。
他回头,看向马背上眉眼弯弯的女子,心头某一处突然就温暖的不像话。
“莞儿,我们回家了。”
我终于可以如你所想般爱你,就好像,你曾为我做的一切。
“舅妈,真的要走吗?”
小念儿拉着瑾苏的手,一步三回头,望向身后的男子。
“可你看,叔叔还在一直看着你呢。”
“舅妈,叔叔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叔叔他,。。。。。。舅妈,你怎么哭了?”
她哭了么?
瑾苏晃神,提缰上马,她闭了闭眼,好像又听到男人那一句低沉的声音,仿若带着这世间最深最重的痛意。
“瑾儿,和我回去吧,我不在乎。”
忍了那么久的泪,终是决堤。
可我在乎,萧望,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眼前猛然闪过一道晕眩,她甚至再提不起一丝力气,摇摇晃晃,终于很狠栽落马背。
终于,还是躲不过啊。。。。。。
“舅妈!”
“瑾苏!”
哥舒瑀最先冲到她的面前,“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瑾苏费力的抬眸,缓缓向前看去,那个男人,正向自己走来,他的步子有些蹒跚,黑眸中满满全是惊慌。她又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雪夜,他迎着月光一步步靠近自己,俊朗挺拔,宛若天神。
她突然就笑了,原来这么多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变过。
“瑾苏,你,你怎么了?瑾苏,你说话啊!”
宇文成都固执的向她体内输送真气,可那脉搏微弱,体内气血混乱,他几乎不可置信。
语兰捂着嘴,不敢哭出声音,她是唯一知道的,那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瑾苏只觉得自己冷的厉害,意识也是愈发的不清明。她抬手,缓缓,触上面前男子的容颜。
“望,望哥哥。。。。。。”
“望哥哥不难过,瑾儿,不痛……”
她甚至开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她想,他该有多难过。他一向最喜欢蹙眉,这一回,一定是他眉头拢起最高的一次了。。。。。。
可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没人知道她究竟有多舍不得,她那么想再多看他几眼,哪怕是她最不喜欢的,蹙眉的样子。
“每个人都说我变了,他们说,我只知道向你索取,他们都说我很自私,自私的可怕……可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瑾儿,从来都没有变过。。。。。。”
“望哥哥,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梦过我?”
她一个字一个字,很用力的说着,她甚至不去等他的回复,只是握着他的手,试图补全这四年来所有的蜜语情话。
“我时常会梦到那个江都小院,你为我描眉,帮我梳发,后院的桃花开的那么美,你在桃树下吟箫,我躺在你的腿上,就像这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可每次我醒来,身边都没有你…。。”
“望哥哥,瑾儿好累,好想回家了。。。。。。”
她看不见男人此刻的情绪,却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衣衫上,渗入肌骨。
他哭了么?
瑾苏想,可她又能如何呢?人活一世,总是要告别。
“别说了,瑾儿,别说了,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萧望的声音哑的厉害,俯下身,缓缓抱起怀中那轻的几乎没有重量的女孩,薄唇向上,轻轻向她眉心烙下一吻。
“走了,小懒猪,睡吧,睡醒了,我们就到了。”
睡醒了,我们就到了。。。。。。
薄雪似飘絮,缓缓落在男人的肩头,阳光下,他眼中的情愫如绵絮般柔软。
“叔叔,舅妈……”
小念儿冲着他们离开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