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笙走到灯下,将佩剑自鞘中抽出,手指抚上剑身,细细观赏,时而伸指一弹,发出清越的声响。
阿练好奇,也凑上前去看。
霍笙眼角余光瞥到阿练那自肩头垂落的长发,正有一缕在他眼前荡啊荡的。他突然伸手揪了小半根下来,搁在那剑上轻轻一吹,果然立断。
继而满意地又弹一下,心道这剑买得值。
阿练直起身子,有些怨念地瞪他一眼:他怎么不揪自个儿的头发呀?
又转身去忙自己的了。等把东西都归置好,阿练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好像只有一间房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问他:“哥哥,你今晚睡哪里?”
“嗯?”霍笙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奇怪,收了剑,抬头看向她,“你觉得我应该睡在何处?”
阿练觉得有些难为情,红了脸道:“这里只有一间房,一张榻……”
“你睡床上,我打地铺。”霍笙抬脚走向衣柜,倏而又回头对她道,“你不会是想让我睡在门外吧?”
“没有没有,”阿练忙摇头,“我没有这么想。辛苦哥哥了。”又上前道,“我来帮你铺被子吧!”
霍笙却只是打开衣柜看了下,确认有多余的铺盖,止住了阿练道:“一会儿再说吧。”说完又坐回到几案前,开始研究回长安的路线。
阿练素来喜洁,这几日赶路都未顾得上沐浴,现下待在这整洁宽敞的大客栈里,顿时觉得自己身上满是尘垢,一时一刻都有些受不了。
然而霍笙待在这里,她也不方便,只好唤他道:“哥哥,我想沐浴。”
霍笙心中长叹一口气,放下了手中丝帛,望了望屋顶,复看向她道:“你信不信,这家店的热水都要另收钱?”
“不至于吧?”阿练张大了嘴,惊讶地道。
“小二,备水,沐浴!”霍笙冲着门口路过的小二喊了声。
“冷水十钱,热水二十,现烧另加钱,自取。”小二根本没过来,只有这声音懒洋洋地飘了进来。
霍笙看着阿练,一脸的“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
阿练啧了一声:“人道河东四郡,晋阳最富,不会是宰人宰的吧?”
“谁知道?”霍笙手撑着额头,打了个呵欠,有点困。
阿练再傻也该看出来,霍笙应该是没钱了,想到此处她便忍住了。
这一路上她已经麻烦霍笙不少了,他还要留着盘缠回长安,而自己或许明天就可以找到叔父了,于是不再提沐浴的事。
阿练正在收拾床铺,没留意到霍笙什么时候出去了。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却是拎了两桶热水,径自倒进了屏风后的浴桶里。
他转出了屏风,对阿练道:“水温正好,你去洗吧。”说完又指了指门口,“我在外面等着,洗好了叫我。”
阿练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反应过来后更觉得不好意思了,感激地道:“谢谢哥哥。”
“没事。”
霍笙说完就出去了。
章节目录 13。打量
阿练将换洗的衣物搭在屏风后的木椸上,解衣入了浴桶。
置身于热腾腾的热汤之中,一整天的奔波劳累也略微得到了缓解。却不敢耽搁太久,简单沐浴过一遍就起身擦拭,迅速穿好了衣裳。
霍笙等在门外,双手扶着髹漆的栏杆,漫不经意地扫视着楼下往来之人。
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转过来,见阿练立在那里,只着一身白色中衣,周身似还带着刚出浴时的水汽,整个人亭亭的,像一支雾中的海棠。
他朝前走了几步,阿练便让开来,等他进屋后便将门阖上。
“有劳哥哥久候,时辰已不早,若无事的话,我帮哥哥铺好被枕就安歇吧?”阿练跟在他身后道。
霍笙又转过身来,停在她一丈之外。他生得高大,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在阿练那湿漉漉的乌发上。又皱了眉,从一旁的木架子上抽下一块干燥的手巾丢给她。
“头发擦干再睡。”
阿练忙接过,抬手包住了自己的一头青丝。见霍笙自个儿从衣柜里取出了衾被,将之铺在地上,也不好再插手,便安静地坐在榻边擦拭头发。
霍笙将铺盖收拾好,起身刚想说什么,一转头却正瞧见阿练垂首拭发的模样,那滚到舌尖的话一时间就没说出口。
一路上二人虽朝夕相处,但霍笙素来不喜她,因而除了保证她的安危之外,诸事一概不管。阿练许是看了出来,故而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虽然不可避免的有麻烦到霍笙的地方,不过一旦察觉到他有所不悦,立刻便会乖巧地收回自己的请求。
所以两人之间看似相处得还算和气,其实并不热络。
眼下两人同宿一屋,才算是一直以来彼此距离最近的一次。霍笙见她没有抬首,似是不知道他在看她,也就没有立即将视线收回,而是目光定了一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阿练的动作轻柔而细致,葱管一般的纤指轻轻拨弄着墨色的发,黑与白的鲜明对比很能给人一种视觉的享受。再往上,灯光将她莹白的小脸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长睫颤动如蝶翅。
霍笙很少这样认真地打量她,却不得不承认,她那个贞静的样子,其实很美。
等回神,早忘了自己先前想说什么了。一时也无别话,抬脚去屏风后洗漱一番,出来便解了外衣钻进了衾被之中,一只手臂搭在眉骨上,盖住了双眼。
阿练生平第一次同一个年轻男子同住,虽然霍笙是自己的兄长,但还是感到十分的难为情,故而一直不敢抬首望他。
听见他脱衣时的窸窣之声,脸上便不可抑制地染了薄红,更不敢抬头,就一直装作在认真擦头发的模样。
等脸上没那么热了,阿练便将擦得半干的长发打理好,任其自然地垂覆在肩上,起身将手巾搭在长案旁的木架子上。
案前散乱放着几堆简牍,一侧的油灯火苗微弱,在地上拉开一道纤长的人影。
阿练转身走到案前,轻轻一吹,那火苗便灭了。重又轻手轻脚地回到榻上。
一片黑暗里,阿练静静躺在榻上,竟觉得莫名的心安。
她侧过身子,枕着手臂,看向睡在地上的霍笙。屋内光线昏暗,只能瞧见一团模糊的影,也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于是试探着唤了一声:“哥哥?”
“嗯?”霍笙双目紧闭,手仍搭在额上。声音里透着清醒,显是还未入睡。
阿练道:“明日哥哥可否与我同去寻叔父?二叔家境殷实,且为人慷慨,若得知哥哥身上盘缠无多,想来定会出手相助。”
“嗯。”霍笙懒懒应了声。
本就打算将她送到她叔父处,至于盘缠,当然是越多越好。
阿练见他不反对,更进一步地说道:“说起来,那其实也是哥哥的叔父,明天哥哥要与他们相认吗?”
这个霍笙没兴趣,反正霍郯也没拿他当儿子,至于霍家的亲戚之类的,以前没有联系,那些人也不知他的存在,现在更没有必要告知。
他本想一口回绝,又想起方才阿练问他时的语气,隐隐约约带着几分期许,便犹豫了几分,没有立即回她。
阿练等了一会儿,不见霍笙回答,心中已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便语调柔软地道:“我知道了。无事,哥哥睡吧。”
房间里又陷入一片静默。
阿练将手臂放回衾被之中,身子躺平,很快便睡着了。
……
天光大亮,阿练自睡梦中醒来,转头看见已穿戴整齐的霍笙立在几案旁边,正在收拾行李,便伸伸懒腰,坐起身来。
霍笙听到动静,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却见阿练拥着被子坐在榻上,眉眼弯弯,向他笑道:“哥哥,早。”
“还早呢。”他似乎心情不错,将自己的衣物都收进包裹里,又对阿练道,“去洗漱,一会儿将你的东西收拾好,小二已来催过几次了。”
因霍笙背对着自己,阿练便直接掀了被子下床,站在榻边穿衣。一面系着衣带,一面小声抱怨着:“这些人怎么跟催命似的啊,八辈子没见过钱么……”
霍笙听见身后传来的嘀咕声,笑了一下,没说话。
等收拾好,两人一道出了客栈。
晋阳城里依旧是热闹非凡,阿练凭着自己脑海中留存不多的记忆,跟人打听着叔父的住处。
结果却是跟昨日一样,每一个被人问到的路人要么说不知,要么就说没听过她说的那个地方。
霍笙这一路冷眼旁观,虽未出言,心中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微皱了眉头,对阿练道:“你确定你叔父就住在你方才所说的那个地方吗?”
他这么一说,阿练便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了。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霍笙提点她道。
“应该不……”阿练刚想反驳,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拍着脑袋道,“我记起来了,叔父好像是住在德仁巷,不是德……”
她还兴致勃勃地要跟霍笙解释自己为何会记错,然而一抬头望见霍笙一脸的无语和不耐,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末了垂着头道:“是我错了。”
章节目录 14。楼空
霍笙是真觉得奇怪了,他一句重话都没说,怎么这女郎就像是狼面前的羔鹿一般,怕他怕得要命?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不过是记错一事罢了。”霍笙淡淡道。
阿练闻言,长睫微微一颤,继而飞快地抬眼看他一下,却正与他视线相撞。见他眸中的不耐早已掩去,并无不豫之色,才松了口气。
霍笙又道:“上车吧,我送你去德仁巷。”
阿练坐在马车上,霍笙身后的位置。举目是他的肩背,见他姿势端正中自有清贵,一望即知是经年的养尊处优使然,突然有些好奇他的真实身份。
却还是忍住了没问,一是怕冒犯他,二是两人即刻就要分别,并无必要。
阿练双手抱膝,目视远方,感受着马车行驶时扑面而来的风带来的料峭寒意。正出神间,却忽然听见霍笙问她:“你是不是很怕我?”
“啊?”阿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没有啊,哥哥为何这么问?”
霍笙甩了一下手中鞭子,令马车行驶得更快一些,而他的声音却平静得像是一汪深水:“没有吗?我怎么觉得,每次我还没说什么,你倒认错认得比什么都快。我一看你你就低着头,不是怕我是什么?”
这还是他第一次一口气跟她说这么多话,阿练消化了一下,回道:“我认错,不是觉得哥哥可怕,是因为不想惹你生气。这一路上我已经麻烦哥哥许多了,不想让哥哥觉得我是个讨人厌的姑娘……”
霍笙听了,倏而转头看她一眼,眸中似有笑意:“我脾气好像没有这么差吧,动不动就生气?”
阿练没敢反驳,见他复转过身,听他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天听你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谢谢’‘对不起’,你没说烦我都听腻了。”语气无奈。
阿练不解道:“阿爹教导我的,待人要谦和有礼,这也有错么?”
霍笙更无奈了,身子向后一仰,靠在马车外的厢壁上,偏过头去看阿练:“那是对外人,我是你兄长,不必如此,明白了吗?”
阿练见他语气真诚,不由得乖巧点头:“明白。”
她虽然知道霍笙是好人,也愿意亲近他,只是怕行为太过会惹他厌烦,故而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
眼下他特意同自己讲了这样一番话,看来是真的拿她当妹妹看待了,阿练不禁高兴起来。
两人一路聊着,大部分时候都是阿练在说,霍笙偶尔回她几句,即便这样时间也过得飞快,马车很快便抵达德仁巷。
阿练仔细看了一眼,见周遭景致都与自己记忆中的相差无多,顿觉欣喜,忙下了马车。
霍笙跟在她身后,陪她一同向着最里面的那处宅院行去。
阿练脚步飞快,到最后几乎跑起来了,快到的时候却又突然停住脚。
她看见朱漆的大门上落了锁。
阿练一脸疑惑,与此同时,心上也浮现出几许不安。她按捺住纷繁的心绪,重又提步向着院门行去。
走上台阶,阿练抬手扣门,起先力度不轻不重,门环敲击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敲了几下无人应答,阿练便重重拍门,朝里面唤了几声。
还是没有动静。
阿练就有些慌了,蹙眉回首看向霍笙。
霍笙朝四周望望,道:“你在此处等着,我去隔壁问问。”
阿练有些乏力,回身走下台阶,看着霍笙大步而行,走到了隔壁的一户人家门前,敲开门,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仆役打扮的人。
霍笙指了指阿练站着的地方,问了些什么,那仆从答了,复又进门去。
阿练见霍笙回来,走得近了,能看清他眼底的复杂神色。
“怎么了?可是我叔父一家出事了?”阿练的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不安地道。
霍笙斟酌了下,还是决定据实以告:“那邻人说你叔父一家搬走了,听闻是避祸。”
“搬走?”阿练似有些不可置信,“我叔父信中曾言,后日便是堂兄婚礼,怎会在这时候搬走呢?”
可听到“避祸”二字,阿练又有些明白了,霎时脸色一白,怔怔地道:“叔父应是怕受到牵连。”
看来是二叔家的那个曾去中都接她的仆役,在目睹了霍家被灭门的惨状之后,匆忙赶回晋阳向主家报信,所以在她到来的时候,才会是这样一副人去楼空的景象。
阿练顿觉心头茫然,手足无措,竟一下子坐在了台阶上,将头埋在膝盖上,抽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那我该怎么办呢?我无处可去了……”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很快便沾湿了膝上的衣裙。
霍笙知她一路奔波,目的就是寻到叔父,眼下希望落空,自然备受打击。本想开口安慰,却不知说什么好,便也在她身旁坐下。
平心而论,寻常女子遭逢巨变,日日以泪洗面也是常事,不过霍笙这一路护送阿练,却鲜少见她泣涕,因而眼下看她哭得这么伤心,心里也有点不好受。
阿练实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得有些久,等缓过来时,低着头擦干眼泪,再抬首去望霍笙,周围却没有他的人影了。
阿练顿时又是眼泪汪汪的,却拼命想要忍住。
“别哭……哭什么呢,人家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往后你就要靠自己了……”她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却还是没忍住,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阿练又将头埋在了膝盖里,呜咽起来,有些不愿面对现实。
似有脚步声传来,阿练有些恍惚,没注意到。下一刻耳边却有低沉的语声响起。
“别哭了。”是霍笙的声音。
阿练心头一喜,忙抬首,却是眼圈儿红红的,粉颊上还带着泪。她顾不得擦拭,声音哽咽地道:“你没走?”
“唔。”霍笙淡淡点头,将手中的一个小包递向她,“给你。”
阿练接过,低头一看,是一包糖果子。心里顿时酸酸的,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
霍笙拍了拍她的肩,语带安慰地道:“你若无处可去,可随我回长安。”
章节目录 15。同行
“长安?”阿练吸吸鼻子,水润润的眸子里微光闪烁,轻拢了秀眉,有些迟疑地问道,“我能去么?”
“怎么不能?”霍笙语气温和,“反正都到了晋阳,至多再行十数日便至长安。而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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