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后没有来参加葬礼,不过派了亲信的中官前来吊唁。
那中官祭拜完毕,接过了身后小内侍奉上的一册诏令,正色道:“请武信侯接旨。”
霍笙扶在棺木上的手动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将手放下,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
中官见他不动,有些着急地道:“霍侯,您快着些,咱家传完旨也好回去交差。”又催他,“太后隆恩,天大的好事,您……”
他本想卖个人情,偏偏一时忘了场合,激怒了霍笙,还未等他说完,泛着寒光的剑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中官吓得一抖,手中的诏令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两股战战。
霍笙的双目也像利刃一样地直刺向他,眸中怒火翻腾,冷声道:“滚。”
灵堂上众人表情各异。
“哥哥!”阿练怕他一时冲动真的伤了那中官,忙上前劝他。双手抱着霍笙的右臂,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按下,目含祈求地看着他。
张信也走了过来,他身为兄长,这时候本该出来维持局面,于是将掉在地上的诏令捡了起来,还给那中官,客客气气地道:“父母新丧,我兄弟二人实在悲痛,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那中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不好再纠缠,于是收回诏令,悻悻离去。
当晚,吕后在长乐宫中召见霍笙。
看着这个跪在下方的、自己曾经最为亲近和喜爱的孙辈,吕后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不是神,不可能真正地做到狠心绝情,虽然为了打击功勋旧臣的势力,强杀了张敖,但连累鲁元病逝却也不是她想看到的。虽然并不后悔,但是看着自己的外孙跪在自己面前,年轻英武的面容上隐隐有着鲁元的样子,吕后的心中也不可避免地涌上了几分愧疚。
半晌后,吕后开口道:“朕今日派人去你家里吊唁,回来的时候却说被你给赶出来了,可有此事?”
霍笙道:“是,臣冒犯了太后,臣有罪。”
吕后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你这是在跟我置气?”
“臣不敢。”
说着不敢,头却微微扬起,肩背挺直,那一等孤勇又倔强的样子,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也是,她逼死了他的母亲,他心里要没有一点气性,不是太过懦弱就是心机无情,而这两种,却都不是霍笙。
吕后道:“鲁元是我的女儿,她去了,留下你一个,朕自然要将你照料安排好。”
霍笙静静跪着,没作声。
“朕的意思是,封你为异姓王。”见霍笙似要开口,吕后又道,“朕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旨意。”你必须接受。
霍笙心里觉得可笑,用他母亲的命换来的王爵,他必须得接受?吕后出于愧疚对他做出的补偿,他必须得接受?
殿内陷入了静默,气氛一下子压抑到了极点。
霍笙身子紧绷,放在身体两侧的手紧握成拳,半晌后缓缓松开,叩首:“臣,领旨。”
……
正院的门已经关上了,霍笙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这府里到处都是他母亲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会疯掉,于是打算搬到自己的府上。
从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见阿练正款款地向他走来。
她身上穿的是很素简的衣裙,被微风轻轻吹动,飘摇得像是一片云彩。
等她走到近前,霍笙道:“我今天就搬走了,你……”
“我跟哥哥一起。”阿练道。
霍笙的笑容有些苦涩:“我现在娶不了你。”
阿练扑到他怀里,将他紧紧地抱住:“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哥哥,我想陪着你。”
霍笙的心里既甜蜜又酸涩,抬起手来,抚摸她柔顺的鬓发,声音低低地道:“谢谢你。”
下午的时候,两个人一起搬到了建成不久的新宅邸,府门上原本挂的是侯府的匾,如今已经改成了王府。
霍笙自换了一个环境,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而且似乎变得很忙,经常是早出晚归。
这一天阿练仍旧没见着霍笙,夜深了,她熬不住,回到房间后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里却感觉到床帐外面隐隐约约晃过了一道黑影,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人在她的榻边坐下了。
阿练一下子惊醒了,睁眼一看,却见霍笙正坐在她旁边。怪不得她这几天睡着的时候总感觉床边有人,只是动作很轻,再加上霍笙应当是很快就离去了,所以她就没有醒过来。
今夜她却闻到了一股酒味,霍笙看样子是喝醉了,方才的动作有点大。
阿练坐起身,摸了摸了他的脸,柔声道:“怎么喝成这样?”
霍笙似乎没听见她说话,抬手将她的小手握住了,另一只手却将她整个人都拽到怀里,脸埋在她的颈侧,轻轻摩挲着少女娇嫩的肌肤,口齿不清地道:“对不起……”
他说了好几遍,阿练听清了,有些奇怪地道:“什么对不起?”
闻言,霍笙的身子僵了一下,似乎清醒了几分。接着却笑了一声,热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子上,脸仍旧贴着她的肌肤,深深嗅了一下:“你好香啊,”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看着她,“亲一下好不好?”
说完也不等阿练开口,直接吻住了她。
少女的脖子被他托着,轻轻仰起头来,柔嫩的唇瓣被贪婪地吸咬着,接着齿关撬开,唇舌交缠。
他的动作很急,隐隐透露出心底的焦灼,阿练忍不住发出了细细的轻吟,感到有些羞怯,但还是尽力克服了属于少女的那种拘谨,主动配合着去满足他。
怀中心爱的女子是第一次这样主动热情,霍笙很快就起了反应,克制着分开,喘息声粗重,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头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声。
章节目录 第 64 章 身世
身世
宫里来了人请阿练回去; 说她现在仍是吕后亲封的翁主; 不好长久留在宫外。
阿练想了想,请来人稍候片刻,入内更衣,先去见了霍笙。
他正在与府中的几名属官议事,听到阿练要回宫的消息,先是怔了一下; 而后有些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她又要做什么?”
阿练执起他的手; 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柔声道:“应该不是针对我; 毕竟我现在也没有这样的价值。”见他神色微动; 又道; “你别这个样子; 我回去以后,你要好好吃饭,按时休息,不要喝那么多酒了; 好吗?”依偎到他的怀里; “答应我,照顾好自己。”
霍笙轻轻“嗯”了一声,回抱她,力道大得有些克制不住; 在她耳边道:“等我。”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阿练看着他那一张几乎完全褪去了最初相识的少年青涩与稚气、慢慢从眉峰眼角里流露出棱角的脸庞; 心里有轻微的刺痛。知道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既然帮不上忙,那么至少不要给他添乱。
阿练回宫后去拜见吕后,却并未得到接见,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一名御医从对面过来,脚步匆匆,像风一样地进了长乐宫。她心里有些疑惑——吕后这是又生病了?
跟她一样被拒绝接见的,还有小皇帝刘恭。两个人都没有乘坐步辇,一起慢慢往未央宫的方向走。
刘恭是孝惠皇帝的遗腹子,宫人所生,是在前少帝因触怒吕后被废之后才立为皇帝的。因前少帝下场凄惨,故而刘恭引以为鉴,一直谨慎处事,本本分分地做好一个傀儡,所以虽然身为皇帝,但他在旁人眼里一向没有什么存在感。
刘恭今年才六年,生得粉雕玉琢,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小郎君。因为处境尴尬,除了身边负责伺候的那些人,他几乎没有跟外人说过话,因而显得格外沉默。
但刘恭似乎很喜欢阿练,或许是因为两人住得近,时常照面的原因,再加上阿练为人亲和,容貌出众,很容易令人生出好感。
“阿姐,你这阵子一直住在宫外吗?”见阿练点头,刘恭又道,“二郎哥哥还好吗?”
他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母亲,但是听宫人们讲述她生前事迹的时候也会难过许久,想来大长公主去世,二郎表哥恐怕会更加难过。
阿练伸手摸了摸他没有戴冠的小脑袋,神情柔和地道:“好多了,谢谢你的关心。”
两个人走在宫道上,前方拐角处却忽然转过来一道高瘦的人影。
来人穿着一身官服,衣袖宽大,玉冠束发,与平日素简的模样很不相同,正是已经被封为梁王的吕彻。
他这个样子有一点陌生,阿练险些没认出来。
随即想起,吕彻的兄长吕禄和吕通分别被封为赵王和燕王,完全取代了原本为吕后所杀的刘家人,甚至吕彻的父亲,那位生前一直被吕后所不喜的二哥,也在吕彻封王之后被追封为赵昭王——真正的盛极一时,满门王侯。
许是仕途的春风得意,令他身上的那种锋芒毫不遮掩的显露出来,再加上周身的血煞气,几乎远远地就让人察觉到了一种压迫人心的力量。
小孩子无疑是敏感的,吕彻深黑色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刘恭本能地缩在了阿练的身后,小手攥着她的衣袖,看起来很是怕他。
阿练安抚地将他的手握在了掌心,牵着他往前走。
吕彻的脚步也没有停顿,视线在阿练的身上扫了一下便转开了。擦肩而过的时候,彼此都没有开口,连问候都欠奉。
一直走到了未央宫,少帝才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两个人在漪兰殿附近停下脚步,刘恭问道:“阿姐一会儿回去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阿练半蹲下去,视线与他齐平,温和地问道,“你呢,想做什么?”
刘恭想了想,忽然道:“我想玩捉迷藏,可是……没有人陪我。”宫人们的主要任务还是监视他,自然不会顺着他,陪他玩耍。
少帝的神色一下子沮丧起来,那张可爱的小脸蒙上了一层原本不该是他这个年纪的愁绪,阿练看着有些心疼,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我陪你啊,你想怎么玩?”
“真的?”少帝的脸庞忽而转晴,神色灿烂地道,“那你转过身去,数一百下。我去藏起来,阿姐数完了就来找我,找到了就算我输。”一面说一面兴致勃勃推阿练转身。
阿练站起来,顺从地转过去。
“要闭上眼睛。”刘恭提醒她。
“好。”阿练笑着答应。
身后果然响起了“蹬蹬蹬”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跑远了。
阿练数完,睁开眼睛,转身朝着刘恭跑走的方向寻过去。前方是一个岔道口,她想了想,选了一条没怎么走过的路。
这里毕竟是漪兰殿附近,大多数地方阿练还是认得的,她猜想刘恭应该不会躲得太明显,于是尽量往偏僻些的地方找去。
前方似乎是一处废弃了的所在,很难想象宫里还会有这样荒凉的地方。高高的宫墙横亘两边,太阳似乎永远也照不到这里来。明明是盛夏的天,越走近,阿练越是能感觉到一种寒意从心头升起。
破败的房门外,一个脊背佝偻的老妪正坐在石阶上。阿练觉得好奇,走上前去,看清了。那老妪年纪似乎比吕后还要大,一头花白的头发像是雪一样,苍老而瘦削的脸庞上皱纹遍布,穿着有很多补丁的靛蓝色单衣,枯瘦得像是树干一样的手从衣袖中伸出来,平平地放在膝盖上。
“老人家,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阿练往她身后的屋子里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徒有四壁。
那老妪一直低着头,低声哼唱些什么,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看向来人,那双沉积了岁月风尘的浑浊眼珠微微转动,苍老而喑哑的声音道:“你来了?”
阿练有些惊奇:“你认识我?”可她分明没有见过这名老妪。
“听过,也见过,”她似乎长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每说一句都要停顿一会儿才继续,“太后的新宠,未央宫的明珠,对吗,乐昌小翁主?”
阿练正要开口,躲在不远处的刘恭却跑了过来,仰着头道:“阿姐,你怎么不来找我啊?”
他在一旁的退避处藏了好久,眼见着阿练就要发现他了,心里既着急又期待,结果她却没看见他,反而跟这个老妪攀谈了起来。
阿练低下头来,对刘恭道:“阿姐有些事需要处理,你先跟宫人回去,改天我再陪你玩,好吗?”随即招过身后的侍从,命他们陪少帝回寝殿。
刘恭虽然不太高兴,嘟起了小嘴,但还是听话地松开她:“好吧,那我先回去了,阿姐记得要来找我。”
“嗯。”
等刘恭去后,阿练举步上了台阶,在老妪的身边跪坐下来。
“恕我冒昧,但是我看老人家的形容,不像是能够在宫内走动的,怎么会认得我呢?”阿练问道。
老妪转头,凝视她那张年轻而美好的面容许久,向她道:“我说过了,我见过你。再者,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
阿练的心砰砰跳起来,她这是第一次听别人提起她的母亲,以往就是阿爹也对她避而不谈的。一直以来萦绕在她心头的疑惑在此刻又浮了上来,从最初入宫的时候起,阿练就总是觉得吕后看着她的目光很奇怪,像是要透过她看着什么人似的。这老者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与她的母亲很是熟悉,那么吕后呢,也认得她母亲吗?
“你……知道我的生母是谁吗?”阿练有些紧张地问道。
“折腰舞,漪兰殿,举世无双的容貌,太后超出寻常的态度……”老妪一桩一件地数着,浑浊的眼看向她,“你是聪明的,小姑娘,应该能猜出来吧?”
阿练猛然间惊觉,一时间竟有些不能置信,睁大了眼道:“是……戚夫人?”
对方没有否认,目光中隐含赞许,然而看着她的神情几乎和吕后一模一样,喃喃道:“你可真是像她——”忽而又改口道,“不,还是不要像的好,那是个蠢人!”
“可以跟我讲一讲吗?”阿练的心情有些复杂,尚且处在怀疑和相信的边缘,同时又有些好奇。
老妪微微仰起头来,目光空茫,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从哪里讲起呢?太久了,我也不怎么记得了……”半晌,才缓缓道,“那时戚懿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不,比你还要小一些。世道太乱,定陶城破的时候我跟她一起被掳到军中。她生得美,被上将军宋义当做了战利品送给义帝。托她的福,我也被捎了过去,她伺候义帝,我仍旧伺候她。”
秦末群雄逐鹿,但明面上还是受着义帝的节制,彼时的高祖和西楚霸王都还是义帝手下的将领。
“她心思活络,小小年纪就将义帝迷得神魂颠倒,许诺推翻暴秦之后立她为后。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义帝被拥兵自立的项羽赶到了长沙国,而后更是沉尸江中。戚懿那时候已有身孕,后来生下了一个女儿。本来我们两个弱女子是没有什么活路的,幸而项羽不知戚懿有孕,义帝的一个故人又愿意出手相助,我便劝她带着孩子隐名埋名,好好地生活,结果——”
说到此处,便不由得手抚着胸口,微微喘气,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结果戚懿生下孩子不过数月便求着我帮她进汉宫,我以为她是想着投靠汉王,好伺机替义帝报仇,哈哈,哪知道她还是没忘了她的皇后梦……”
太过遥远又离奇的故事,阿练没法感同身受,只好问道:“然后呢?”
“然后?”老妪呵呵笑着,“然后她成了戚夫人,生下了赵王刘如意,一心想要她儿子当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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