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彻闻言,眸中厉光闪烁,几欲噬人,但他素来冷面,又垂眸而立,吕嘉没看见他眼中神色,见他站着不动,不由冷笑着打量他:“我怎么忘了,你如今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沛侯了。怎么,身居九卿,掌管廷尉,就敢忘了是谁提携的你了?”
吕彻笑了笑,抬眼,眸中有挑衅的神色闪过。吕嘉登时大怒,挥拳相向,拳头带着劲风向吕彻的面门扫去。
吕彻是沙场上滚过无数遭的悍将,一人可当百人,岂是吕嘉这种纨绔子弟的身手可比的。他抬手就要挡下吕嘉的攻势,却在仰头时望见了不远处复道上的一个身影,于是又在半空中将手收回,生生受了吕嘉这一拳。
吕嘉以为他仍旧不敢反抗,心中自是得意,啐他一口:“好生记着,你永远是我吕嘉的一条狗!”言毕大笑而去。
吕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抬手擦掉嘴角的血,漫不经心地继续朝前走。
阿练从复道上过来,叫住他:“大人。”
她不是个鲁莽的人,既然下定决心要复仇,那就必须做到知己知彼,所以虽然厌恶,阿练还是用心收集了关于吕氏的信息,自然,也包括这位沛侯。
吕彻停住脚,巷道里有长风吹过来,带着淡淡的少女清香。
他问道:“翁主有何指教?”声音低沉。
“大人身居九卿之位,又得太后看重,难道就甘心这样受人压制?”方才情形她都看到了,与她自己所了解到的并无二致,“在我看来,大人的才干远在胡陵侯之上。”
吕彻轻声笑了笑,却连笑意都没能令他面上的阴沉减轻分毫,反倒像是带着嘲讽的意思,他对阿练道:“自作聪明可不是一件好事,翁主觉得呢?”说完看她一眼,抬脚走了。
阿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身姿劲瘦而挺拔,最终消失在一处拐角处。
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其实她也没想着真能试探挑拨成功,反正也是吕氏的一个缺口,不试白不试,而且她也并不担心吕彻会向吕嘉告状,左右她跟吕嘉早就撕破脸了。
章节目录 41。秋千
吕后封阿练为翁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长安; 再加上自惠帝去后,宫里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年轻的女孩子了。乐昌翁主的出现就像是一道光,照亮了沉沉而肃穆的未央宫。
太后赐给她的宫殿以及仪制几乎就是公主的规格了,于是没有人敢于对这个未央宫里的新宠置喙分毫。
春日无事,阿练一个人在漪兰殿的花园中荡秋千。负责伺候她的青葙和绿夭正站在廊下,随时听候传唤。
两个人看见武信侯来了,忙矮身行礼。霍笙抬手,示意她们下去。
阿练听到身后脚步声; 转头一看; 脸上顿时现出欣喜的神色。
“哥哥。”她伸出一只脚定在地上; 止住了轻轻晃悠着的秋千。
霍笙近前,在她身旁站着。几日未见,虽然知道她过得还算不错,到底是亲眼看见了才算放心。
却说阿练一时起了玩心; 见霍笙过来,忙从秋千上下来,又双手攀着绳子,抬脚踩上了踏板,扭头对霍笙道:“哥哥推我一下。”
她早就想这么玩了; 奈何跟着她的侍女怕危险,都不敢推她。
霍笙抬眼望了望,手扶上秋千的绳索; 略微一用力; 那千秋架子就高高地摇晃起来。
阿练双手攀着绳索; 整个人如在空中腾飞一般,心神激荡,春日的风吹动她的衣裙和头发,飘逸得像是仙子一样。
她目光扫到前方的霍笙,心中忽然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等秋千架子荡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她突然松开了手中的绳索,纵身一跃,整个人像一只鸟儿一样扑进了霍笙的怀里。
太刺激了,她还没有这么玩过呢!
等被霍笙稳稳地接住,阿练不由得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脸上还带着兴奋和激动的表情,眉眼弯弯地笑望着他。
霍笙却是冷了脸,低头看着她,语气不阴不阳地道:“好玩吗?”
阿练是个不知道危险的,仍旧不怕死地抱着他,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他被她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倒好,跟没事人似的。霍笙眉头微挑:“你就这么跳下来,我要是接不住你怎么办?”
阿练歪着头,不解地道:“可是哥哥不是一直看着我吗?”
霍笙没话说了,都是惯的。伸手掰了下阿练的胳膊,不耐烦地道:“松开。”
阿练不知道他怎么就生气了,抬头看他一眼,有些委屈地松开手。过了一会儿,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哥哥别生气了,我平常不会这样的,只是有哥哥在身边,不会有危险啊。”
她看得很清楚,当时她一松开绳子霍笙就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她。
霍笙对她的示好不置可否。
阿练挨过去抱住他胳膊摇晃两下:“好吧,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语气委屈巴巴的。
霍笙脸色略微缓和了些,岔开了话题:“这几日在宫里怎么样?还习惯吗?可有人为难你?”
听听这一连串的问题,证明霍笙还是关心她的嘛,阿练又高兴起来了,笑嘻嘻地道:“都挺好的,哥哥别担心。”
过了一会儿阿练就不耐烦站着了,重又坐回秋千架子上,只是这回不敢乱来了,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她本来想拉着霍笙一起,后者一听就皱眉拒绝,阿练只好一个人玩。
春日煦暖,太阳已经有些烈了,虽然出来没多久,但阿练脸上的肌肤还是泛起了淡粉色的晕。肩颈处却还是莹白一片,酥雪一样的颜色。
衣衫轻薄,用玉带勒出细小的腰肢,胸部微微鼓起,却并不十分突出,而是显出圆润而可爱的曲线,是独属于少女的那种纤细与柔嫩,像是春日枝头绿茸茸的果子一般,泛着青涩。
霍笙瞥了一眼,忽然想到方才抱着她时的那种温润触感,忙又移开视线——瞎看什么?
阿练手攀着秋千的绳索,头靠在胳膊上,问霍笙:“哥哥在想什么?”
“没什么。”霍笙回过神来。
“哥哥是从前殿过来吗?近日朝中可有什么大事?”阿练也就是一问,她毕竟是在宫里,想知道什么都方便得多。
霍笙也没想瞒着她,遂道:“还是封吕氏为王的事,中郎将季布今日在朝上顶撞了太后,被下到了廷尉府。”
“季布?”阿练有些惊奇地道,“是‘得黄金百两,不如得季布一诺’的那个人吗?”这人可太有名了,她在代国的时候就曾听说过。
霍笙点点头:“就是他。”
“那哥哥怎么看?”阿练问道。
霍笙扬了扬眉毛,与她对视一眼:“我能怎么看?与我又没有什么干系。”
阿练“哦”了一声,低下头去。
霍笙垂眼看她,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阿练忽又抬头道:“以后我是不是就要像现在这样,好几天才能见哥哥一次啊?”
话题转得有点快,霍笙不解地道:“怎么了?”
阿练眨了眨眼睛:“也没怎么,就是觉得一个人好无聊。”言毕叹了口气。
还没等霍笙说话,她又道:“要不我每天去宫门口等哥哥吧,反正你下了值也要进宫的。”
“闲的你。”霍笙打住了她这个想法。
……
阿练一个人在宫里的确是有些待不住,她本来还担心吕后对她有什么图谋,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吕后除了召见她几次,其余的时候基本处于见不着人的状态,而且也没让宫里人拘束着她。
阿练还是去宫门口等霍笙了,她怕时间再久一点,霍笙就不记得她了,就像是她刚来长安时那样。
只是今日不凑巧,霍笙下了值就直接回了家中,没有进宫向吕后禀事。
阿练正要回转,却看见吕彻从前面过来,看样子也是要进宫。
那人生得劲瘦挺拔,身高腿长,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就几步从她身边经过,连眼风也未扫她一下。
阿练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吕彻像是才注意到她,转过头来,礼貌性地唤她一声:“翁主。”他声音偏低,以至于这样的尊称从他嘴里喊出来,倒像是含着讥诮似的。
阿练道:“真是巧,没有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大人。我记得大人昔日曾在代国边地从军,从一个小小的斥候做起,以军功一路升到主将。匈奴人骁勇,频频扰我边关,唯独在听到大人名字的时候,逡巡而不敢进。”语气里饱含赞叹。
吕彻脚步未停,也不回话,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阿练又道:“大人的父亲与胡陵侯的祖父同为太后的兄长,如今太后却只追尊胡陵侯祖父一人……”
她话还没说完,吕彻忽然停了脚步,一双讥诮的厉眼看向她。
阿练没来由地轻颤一下,本能地后退一步,身后却是宫墙,她挺直的背就抵着墙壁。
吕彻却没有上前来,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
黄昏暮色里,她的面容其实不太清晰,只是嘴唇却滟滟的,丝毫不因昏暗的光线而减了颜色。
吕彻盯着她的唇看了片刻,忽而移开视线,淡声道:“翁主的话太多了。”又问,“找我做什么?”
两人明明距离不近,阿练却仍能觉出一种压迫感,这人的眼神太过锐利,看着人的时候像是带着审视的意味,居高而临下。
她觉得自己其实是有些怕他的,靠在墙壁上的脊背愈发挺直。
虽然如此,阿练还是道:“听说名士季布因反对太后封吕氏为王,被下到了廷尉府中,此事大人可知?”她还是比较喜欢开门见山,兜圈子不太适合她。
“你想让我放了他?”吕彻背过一只手,视线与她对上,那双眼睛也是沉郁的,又黑又亮。
阿练其实只是想打听一下那季布有无性命之忧,但他如此问,她便点点头:“是。”
吕彻黑亮的眸子微动,里面有光闪过,他道:“我答应你。”仍是说完就走。
阿练彻底愣在那里,素不相识的,他怎么就这么轻易地答应她?
章节目录 42。长夜
霍笙端坐于榻上的几案之后; 案上平放着一册简牍,右手边也堆叠了好些简册,都是已阅完了的。
已是下值的时分,萧豫进门来的时候,除了里外的守卫; 衙署内已无其他属员了。
他走到案前; 霍笙正好将最后一册公看完,卷起,同手边的简册放到一处。
“廷尉府那边有什么消息吗?”霍笙左手撑在案上,揉了揉额角。看了一下午的简牍; 有些累了。
“回侯爷,就在刚才,季布大人已经从廷尉府里放出来了。”
霍笙微微一怔; 仿佛有些意外,看了萧豫一眼:“这么快?”
“是。”萧豫道,“听说是廷尉大人亲审,道是我大汉不以言问罪,且太后早就下旨废除了‘妖言令’; 故而力证季布大人无罪,将他放出来了。”
霍笙将手放下; 慢慢坐直了身子,没有说话。
萧豫又道:“据属下观察; 这位沛侯行事; 似与诸吕不同。”
“或许吧。”霍笙不置可否; 看一眼门外,而后站起身来。
几案边的架子上横放着他的佩剑,霍笙抬起手欲待取下,忽而又垂手,换了左手拿剑。
两人走到门外,萧豫抬眼望一下昏沉沉的天色,道:“侯爷是要去看望翁主吗?”
“嗯。”霍笙点头,“你先回去吧。”
……
漪兰殿中已掌了灯,霍笙身为郎中令,本就负责宫廷宿卫,又是常在宫中的,各个宫里的掌事基本上都认得他,故而他出现在此处,殿中的宫女侍卫也没有觉得奇怪。
殿内宝鼎燃香,铜壶里的水漏声滴滴答答。
阿练心里仿佛有预感似的,隔一会儿就往门口看一下,果然见霍笙出现,忙下了榻朝他跑过去,笑着道:“我就猜到哥哥今天要过来。”
霍笙也笑:“你这么厉害啊?”说着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咦,这是什么?”阿练接过,见是一个数根木头交错而成的榫卯状物事,用手掰一下就能自由转动,拼合成不同的形状。
“鲁班锁。”霍笙道。
“哥哥给我这个干什么?”阿练不解,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像小孩儿的玩具啊?
霍笙挑了挑眉,看着她道:“你不是总说自己无聊吗?拿着玩吧。”
阿练满头的汗,他还真把她当小孩啊。不过随手拼装了两下,好像也不简单,看起来有点意思,遂收下了:“谢谢哥哥。”
阿练将东西交给侍女,又对霍笙道:“哥哥别站着了,快坐吧。”
她一面说一面去牵霍笙,然而刚碰到他胳膊就察觉到他微微皱了眉,不禁问道:“怎么了?”
未等霍笙开口,阿练将他胳膊捉住,卷起袖子一看,见上臂处有一道不小的伤痕,有些吃惊地道:“怎么受伤了?”
霍笙道:“无事,上午跟张辟疆他们练习骑射,有个人没注意,箭射歪了。”
“这哪是没注意,这是眼瞎了吧?”阿练嘟着嘴抱怨,“得亏只是擦伤了胳膊,要是射到什么要害的地方怎么办?”
“行了,多大点事。”霍笙拍拍她的头,“不疼,过两天就好了。”
“那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啊。”阿练把他推到榻上坐好,又喊人去取伤药来。
霍笙穿着宽袖常服,衣袖被卷到肩处。阿练跪坐在他身侧,一手拿着药瓶,一手蘸了药膏,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臂上的伤口涂抹,时而抬起头来,眨着眼睛问他:“这样子可以吗,疼不疼?”
霍笙说不疼,她就低下头去,继续替他上药,动作认真而细致。
少女的头发自肩头垂落下来,有几捋垂在他胳膊上,柔顺的发丝随她动作轻轻撩动,撩得他心也痒起来了。不禁伸手拨弄了下那几缕青丝。
阿练青葱的手指正按在他的肌肤上,仿佛点着了火似的,从手臂处一路蔓延开来。鼻端萦绕着女孩温软香甜的味道,霍笙觉得呼吸都紧了些,有些不受控制地低下头去。
两个人靠得很近了,霍笙的嘴唇几乎贴着她光洁的额头,还想往下,去追逐她可爱的面颊。
阿练将绢布打了结,包扎完毕,正好抬起头来,花瓣一样的嘴唇堪堪擦过霍笙的侧脸。她吓了一跳,瞬间睁大了眼,忙后退,本能地摸了下嘴唇,又赶紧放下,垂着眼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霍笙喉结微微动了下,抬手把袖子放下来,一脸的平静。随后问道:“你用晚膳了吗?”
阿练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转移过去了,摇摇头道:“还没有,哥哥呢?”
“我也没有。”
阿练忙起身让人去张罗,又把几案上的伤药绢布等物收起来,自己去净了手。
出来时晚膳已摆好了,霍笙提箸,随手挟了两筷子的菜,动作不疾不徐。随后看向阿练,问她:“你怎么不吃?”
阿练看了一眼食案上丰盛的晚膳,道:“其实我不太饿。”
霍笙自命人给她添饭。
阿练又道:“我真不饿。”
霍笙的脸立刻就沉下来了,放下食箸,转头问侍女:“翁主平日也是这样?”
绿夭答:“回侯爷,不是的。只是前些时日翁主突然让人裁撤了晚膳,道是……”见阿练瞪她,不敢再往下说了。
“说下去。”霍笙看着阿练,声音凉凉地道。
阿练与他对视片刻,自己老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