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里自然乱了,纷纷拿着尺子棍子什么的把金鹏追出大街来。
袁紫伊趁乱进屋,一头扎进了院内。
徐滢吩咐车夫把车驶到铺子门口,然后下车找来蹲在街角的两个小乞儿,掏了把铜板出来:“你们听我的号令,一会儿我示下,你们就立刻跑去左邻右舍散播消息,就说袁记绸缎铺子的掌柜不在,掌柜娘子的后院走水了,动静弄得越大越好。事办好了,这些铜板就是你们的。”
乞儿们本就惯于做这种勾当,当即麻溜地起身,围在了徐滢周边。
铺子里被金鹏引去了大部分人,徒留袁家的和两个伙计在内,周边铺子都渐渐开始打烊,而袁家的尚没动静,应是在等牙婆到来。
徐滢在树下静站了会儿,就见街口有骡车驶过来,到了绸缎铺跟前渐渐缓下,最终停在徐滢这边的树下。徐滢往树后靠了靠,便见车上下来个红衣翠裳的精瘦婆子,并两个粗壮汉子进了门内。袁家的望见来人,立马就迎出来:“三娘可来了!”
徐滢回头跟乞儿们打了个手势,乞儿们立刻四散奔走了。
才走回大槐树下,就见有人骑着马儿带着随从街头走过来,那面容瞅着忒有些面熟。
第70章 我陪大人(求月票)
等他再近些一看,儒服长衫,面目清隽,双眉微蹙竟然是陆翌铭!
徐滢两次在外偶遇他,不由留了心眼,借着大槐树藏住了身形。
陆翌铭带着两名家仆往街尾行去,而方才来时她已看过地形,街尾是个庙庵。
上次来徐家的时候他口口声声说要准备应试,却连番被她撞见在外走动,这次更是慢悠悠瞧着丁点儿也不着急,他不打算考试了?不考试他又怎么在陆家翻身?而且,这是个死胡同,他去寺庙里又做什么?
这时金鹏已经潜回来,而很快街头就传来人语声和脚步声,先是两三个,而后是两三群,再然后便是绵延不绝的一长路,她便只好把这事给暂且压心底,将注意力放回眼前事上。
这一带的房子尽是砖木结构,一家失火极可能绵延一整片,所以要召集人过来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假称失火。
路氏正准备关门议事,猛地冲出来这么多人涌向她铺子里也是愣住了,但街坊们的目的乃是为了防止火情蔓延到自家,哪里顾得上与她寒暄及求证?当下七手八脚地冲进了前院又冲进了后院。
路氏虽是认得这些人,但几曾见过这阵仗?顿时腿肚子都吓得筛糠了,好容易逮住个腿脚不灵便的婆子,一问才知道原来不知哪个小没良心的传她后院失火!
便连牙婆也顾不上招呼,连忙往后院去了。
徐滢抓着牙婆胳膊,也大摇大摆地跟着进了去。
众人到底也还理智尚存,知道在别人家里这么样横冲直撞十分不妥,在铺子后面处通往前院的门下停住了。七嘴八舌地唤路氏前来引路。
路氏连忙冲上去,“我们家没走水!你们快出去!”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辩驳起来。
正吵嚷着,前院里陡然冲出一个人来:“袁家是没失火,他们只是失德而已!”
众人静下来齐望过去,只见袁紫伊高举着一张文书站在院子里,大声道:“大家都知道这女人是我的继母!你们可知道她是怎么对我的么?从前如何苛薄打骂便不说了,这几日期她趁着我父亲不在。居然伙同了牙婆要把我卖去青楼当窑姐儿!
“我手里有她跟牙婆亲笔订下的契约。大家有识字的请看!”
众人俱都大吃一惊,他们都是世代居住在此地的街坊,袁家什么情况哪里会不晓得?听说卖女儿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几十双眼睛瞪时噌噌往袁家女人射过来了!自然也有识字的人上前求证。
徐滢适时把牙婆往袁紫伊身边一推,说道:“我刚好在前堂发现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袁姑娘口所说的牙婆?”
没等袁紫伊说话,旁边已有眼尖的人把牙婆认出来了。一个个激动地把手指指到她脸上:“就是她!她就是前面街口专门卖良为娼的郭三娘!这贱婆都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了,没想到居然又伙同袁家娘子来害袁家丫头!”
几条准备拿来挑水的扁担齐刷刷往牙婆身上打来。路氏吓得魂都没了,袁紫伊趁乱将她往牙婆身上一推,黑灯瞎火的,谁看见地下躺着几个人。十几条扁担砸下来,两人已只剩抱头鼠蹿的份了。
袁紫伊等他们打得差不多,又高声道:“感谢各位乡邻同情我这个没娘的孩子。只是继母狠毒如斯,我心里却是踏实不起来了。还请哪位大叔大婶能够替我把保长请过来。让继母能够当着保长与大伙面立个誓,不再伤害摧残于我,也好让我能在家中安稳度日。紫伊定当记住各位恩德!”
众人没有不遵之理。
很快保长请过来,听说这事气得肝儿颤。大梁实行保甲制,十户为一保,一家出事九家连座,路氏竟敢私卖继女,罔顾人伦天理,这还了得?自然押着路氏立了誓画了押,袁紫伊同时提出一系列条件,譬如每个月当享有适当的零用钱,以及十八岁前不得将她许嫁等等。
看在路氏的恶行上,这些都不是问题。
保长甚至发话等袁掌柜回来还要找他深谈云云。
袁紫伊可算是一战夺回了应有体面,送走了街坊们,便拉住徐滢往她自己住的房间里来。
房间十分简陋,但袁紫伊往榻上一坐的那气势却让人以为她住在皇宫里。
她说道:“好歹这世我们有了个好开始,废话少说,谢字我也免了,只问你,你跟崔家的事儿真不用我帮你?”
“不是说了不用么。”徐滢也不客气地坐下来,微顿,又道:“不过你要是有心的话,倒不如帮我盯盯一个人。”
“说!”袁紫伊豪气地道。
“徐镛的表哥,城中笔墨商陆家的五少爷陆翌铭。”徐滢一字一句告诉她,“他身世有点惨,本身我不该这么做,也不关我的事,可或许是前世斗多了留下的直觉,我总觉他有些不对劲。你帮我查查他的可疑之处然后告诉我。”
“身世惨?”袁紫伊道:“怎么个惨法?”
徐滢便把徐少惠的死跟她说了。
袁紫伊点点头。“这个没有问题。”说完又扬唇一笑:“这袁家铺子迟早得是我的,等我管上了帐,手里有了银钱人脉,干什么都不是问题。”
“德性!”徐滢瞄了眼她然后站起来:“趁路氏没出来我走了,有什么消息便就徐府外找侍棋。”
袁紫伊一直送了她出门上车。
徐滢出去半宿没回来,杨氏替她担足了心,正守着烛台心急如焚,忽听她回来了急忙迎到大门外,上上下下把她全看清楚了才抚着心口安定下来。
徐滢只称是在衙门里忙点事溥衍了过去,然后想把对陆翌铭的怀疑说上一说,然而想到徐少惠当年那场事故过后,杨氏所受到的冷遇,便又打消了念头。
翌日准时到了衙门,林威被令停职反省,刘灏没到,两位经历已经到了。
宋澈居然也到了,房门大开着,远远地都能见到他在里头走来走去。
徐滢沏了碗茶进内,顺眼一扫桌面,只见上头正摆着一叠盖了戳的武举免试人名表。心下微动,便就想起徐镛说过想应试的事来。回头一看宋澈在架前翻书,便小心翼翼打开来看了看,好家伙,还没有写字,也就是说还没有敲定人选。
就是不知道偷一张揣起来能不能行?
宋澈走过来:“你在这儿干嘛?”
她连忙退开半步,笑着弯腰:“今儿是下官轮值,不知道大人还有什么差遣没有?”
“没有!”宋澈瞥了她一眼,冷冰冰地坐下来。
徐滢仿佛听不到,凑上去忙不迭地去帮他整理桌面,再顺势将那叠纸拿在手里,宋澈眼尖,一把将它们夺过来,锁进抽屉里。徐滢道:“下官在王爷那儿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我管着的。”
宋澈没理她。
她敛笑站了半日,见他果然不想理她,就算了。
回了公事房,心思却还在那叠名额上。其实就算能偷过来也是没有用的,宋澈摆明要亲自选拨这批人,就是偷了也会穿帮,可是不偷的话,这么白眉赤眼地去问他,他能答应么?若是去寻端亲王说情,只怕端亲王也不会理这档子事。
原本徐镛这两日就能换回她下去,他自己在衙门里,这事由他来操作自然好些。可如今被袁紫伊那一害,这事就只能她来办了。看宋澈最近老忙着往下面跑,这事儿恐怕也快定下来,她如果真要办的话,这几天怎么也得拿下不可。
这里正愁烦着,衙役忽然进来道:“刘都事呢?”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名牌,刘灏还没到,遂回应道:“有事儿么?”
衙役道:“是佥事大人传他一起出差。”
宋澈近来连日外出,倒也不奇怪。挥手让衙役出去,她双手撑额沉思了会儿,却是目光微闪,忽然又站了起来,然后飞快地走出公案出了门,又回到了宋澈房里。
宋澈正在托着下巴吃密饯,被她突然推门闯进来吓了一跳,连忙把口里的蜜汗青梅囫囵咽下去,撒火道:“你干什么?!”
徐滢笑眯眯到他面前,说道:“大人又要下卫所?”
“关你什么事!”他红着脸把蜜饯罐子塞进抽屉,晦气地道。
徐滢再上前两步,说道:“刘都事还没来,不如下官陪您去?”
“不用!”宋澈背朝她,起身去拿马鞭。
徐滢跟上来:“如果下官不去的话,就没有人替您做笔录。而除此之外,我还会趁着大人办正事的同时替您打探卫所各处的猫腻。行贿受贿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我也绝不会替人说好话做人情。大人把我从王爷那儿调到这里来,该不会只是为了多个人端茶倒水吧?”
宋澈哼了声,望着门外长天。
徐滢转到他面前,又道:“我要是没猜错,鲁伯诚鲁将军都已经在卫所上任了吧?不知道他上任之后的头封专报有没有送到大人手上?”
宋澈瞥了眼她,伸手拨开她出了门。
徐滢站在门内。
他到了阶下又回头:“不是要去吗?”
第71章 世子尊贵
徐滢乐得嘴角都扯到后脑勺去了,立刻上马厩里牵了匹母马,与商虎带领的一队侍卫一道,跟着他往南城门去。
宋澈骑的是赤兔马,出了京之后一路南下,并不停顿。
徐滢的母马却明显吃亏,眼看着出通州时就有些跟不大上,到过了通州,脚步也有松散了,再走了十来里,太阳都已经有西斜的意思了,还不见宋澈停下来,就不免问:“这到底是去哪儿?”
“海津!”
海津!
京师到海津两百多里,他出门这么远居然也不提前告诉她!眼下还没到一半就已经下晌了,这一去今儿还能回得来?
她前世虽然没大出过京师,但京师周边五百里内的地方还是去过几个的,她原先在海津还有田产,当然知道!
宋澈走了一段发现不对劲,停步看了看,掉头与她道:“离海津卫所还有两百里,眼下天色不早,你要是想在路上喂狼,就把包袱交给我。”
徐滢深深看了他一眼,驾马走起来。
看在那份名额的份上,她暂且忍了。
太阳在疾骋中渐渐落下,余晖把最后一抹亮彩洒在马头上时,他们进了廊坊地界。
廊坊离海津还有百余里,估摸着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的路程,进了廊坊城门宋澈并没有犹豫,而是招呼大伙进了街畔酒楼打尖。
廊坊这本地也有个千户所,往上是归德卫,早些年打西北的时候增多了兵力,朝廷便又将廊坊增设人马改成了卫,仍属顺天府管辖。而廊坊千户所则仍属中军都督府。本来可以直接拐去卫所稍事歇息,但宋澈偏没这么做,不知道是故意折腾她,还是因为不想惊动卫所的人。
吃完继续赶路。
时近月半,玉兔早升,满目一片辉亮,城门外人烟寮寮。随处可见狗吠蛙鸣。
出了城门往东。视野渐渐开阔,交错的阡陌在月色下犹如一张银色的网,伴随着夹有草木清香的晚风。令人心情也不由开阔。
“什么人?!”
正走着神,前方商虎突然撤马厉斥。
徐滢才知道自己落后了竟有十来丈远。
策马赶上去,宋澈他们面前居然跪了两个人,在商虎和其余侍卫们高举着的大刀下颤巍巍地叩着头。
徐滢探头看了看。随即也有些微讶。面前跪着的是个发须花白的老汉,月光下一张脸布满褶子。身形枯瘦,衣衫褴褛,腋下揽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男孩也是面黄肌瘦。睁着一双惶惑的大眼偎在老汉怀里,惊恐地望着宋澈他们。
他们在求饶,但商虎他们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徐滢正要上前。宋澈已经下了马,拨开侍卫们走了上去:“你们是什么人?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时候已近城门关闭的时间。他们明显走的是城门方向,所以即便看着不像坏人,也不能不问问。
老汉吞了口唾沫,紧揽着男孩说道:“回这位小爷的话,老汉的孙儿发热两日都没退,我这是带着他进城看大夫。冲撞了小爷是老汉的不是,可老汉只有这个孙儿,还请小爷们看在穷苦人的份上,赏我们个去路。”
宋澈面色缓下来。
徐滢连忙伸手去摸那孩子前额,果然很烫。她问道:“既然都发热两日了,如何等到这会儿才进城?还有,老伯住的附近难道没有医馆?”
老汉双唇一颤,哽咽道:“不瞒小爷说,前年一场瘟疫过后,老汉家里已只剩我们祖孙俩了。
“老汉已经老了,衙门里的军饷已经没我的份,只好带着孙儿守着几分薄地过日子。可前阵子就那块地也被人夺走不让种了,这两个月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这两日好容易给人守了两日坟场,得了串铜板才有钱带他找大夫。”
话说到这里,已有些心酸。
徐滢讶道:“您是军户?”
老汉道:“老汉我本是廊坊千户所辖下雾田百户所的军户。”
这话说出来,大家都有些失声。宋澈开口道:“朝廷几时有过年老便不能领军饷的律例?尤其你丧偶丧子饷粮理应比别的人还要多些,既是廊坊卫所的军户,你们千户长是梁冬林,他难道不知道你的情况么?”
老汉蓦地一惊,眼里的惊恐似比方才还甚,“阁下认识梁将军?”
宋澈凝眉望着他没有说话。
老汉失神了有半刻,忽地咚咚咚在地上磕起了头:“小的罪该万死!小的不该瞎说!求大爷饶命!”
宋澈眉头拧得跟死结一样。
徐滢也是讷然了。
老汉方才吐露过往时面目一片坦荡,而在提及这千户长的名字时却如同见了鬼,这当中若没有什么猫腻就奇了怪了。
原先只闻底下卫所一团乱,到底未曾亲眼见过乱成什么样子,若这老汉所言不虚,倒是可见一斑。
她想了想,跟宋澈道:“孩子的病可不能耽误,要不大人就放他们走吧。”说完也不等宋澈回答,她又问老汉道:“眼下这会儿城门已关,不知道老伯可有什么法子叩开城门?”
老汉打量了她许久,许是觉得她并没有什么坑人之像,遂说道:“小的何曾有什么法子?也只好是说尽好话试试了。村里的医官也是军户,若是寻常人生病了只白日里给看,夜里我们是没有法子请得动他的。”
徐滢望着宋澈,宋澈凝立半刻,说道:“何竟带他们去。”
侍卫里便走出个精悍的汉子来,扶着他们上了马,带着他们折回城门去。
马蹄声很快在月色里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