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国家之幸。
“如果老夫人选择将真相公布出去,沈家也将生生扒掉一层皮。这恐怕并非大老爷所愿。”
她有一点汗颜,觉得自己像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老太太拄着木杖说道:“但老身也绝不能容忍鱼目混珠之事。家族传承,血脉绝不可混淆,世子妃想必能够理解。况且此事还关系到沈家的尊严脸面。倘若今日在老身手上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来日子孙效仿,那么沈家岂还有体统在?”
“可是顾全家声与处置曼姑娘这是两回事。”
徐滢叹息着,“顾全家声是沈家对外的态度。事后怎么处置她,那是沈家关起门来自己的事。我只是觉得,如果老夫人对外能够以保全沈家声誉为目的顺便保全一下曼姑娘的名声,那么这样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说白了。大户人家里丢人的事也常出现,多数也都是打肿脸充胖子,对外团结一心对内该算帐的严算帐。只是平常是自家的事,这次是事关几家的事,所以选择“玉石俱焚”还是“投鼠忌器”。还是看个人。
沈家自然是没有留下沈曼的打算,但是到时候有皇帝的口谕,他们也不便下手了。
沈老太太自然是清楚这层的,所以才会纠结着如何处置她。
但她又隐约觉得她心里的恨意并非那么彻底和坚定。
老太太捻着佛珠,听到这里目光略顿,“世子妃此言似有深意?”
徐滢起身:“老夫人双目如炬,明察秋毫,令晚辈十分钦佩。晚辈此番前来的意思并非是要借身份逼迫沈家做什么样的选择,只是我有个建议,或许能使双方都能体面些应对这件事情。不知老夫人肯否一听。”
老太太沉默,片刻道:“请讲。”
徐滢颌首,“我因为之前听曼姑娘说,当初卫氏临产之前,大老爷为了掩护曼姑娘的身世,曾经提前带她去了别邺静养,因此她提前出生了数日的真相也被死死瞒了下来。于是我想,既然连这件事都瞒得滴水不漏,那么为什么不能对外宣称曼姑娘只是沈先生抱养的女孩儿呢?”
“抱养?”老太太眉头略动了动。
“正是。”徐滢点点头,“我们大可以推说卫氏所生的孩子已经夭折了。当时为免长辈忧思,又恐卫氏伤身,所以才抱养了曼姑娘。如此不但把卫氏不贞的事情撇开了,维护了沈家的声誉。同时也承认沈曼并非沈家的骨肉。
“事后沈家再给她寻一门‘亲生父母’,不但达到了与她划清界线的目的,也不会被人诟病。私以为,这样对沈家并没有害处。”
如果一定要说有害处,便是他们不能肆意地把这腔怒火发泄出来而已。
沈家图的也不过是与沈曼划清界线,沈曼自有心气。不会再留在沈家,只是这样一来她想去哪儿,都不用再背着个奸生子的名声。
老太太屏息了半日,缓缓道:“世子妃的意思,是曼丫头自己的意思?”
“不,绝非如此。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徐滢在她两步外站定,“老夫人不必认为我是在执意说服您,我仅仅只是试图给她的身世定个性,让沈家与沈曼的退场都能够稍微体面些而已。而这个忙,除了沈家,除了老夫人您,我想不到还有别的人可以帮。
“我想等她日后寻到了‘亲生父母’,只要您不愿意,那么她同样不能再进沈家半步,也不能再冠以沈家的姓氏,她是生是死,与沈家也都没有半点关系。您依然可以当作沈家大姑娘已死,——或者本来就已在她甫出生时就夭折。
“只是现在,我私下觉得沈家和她,都需要给世人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而已。”
她越说声音越低沉,老太太的面容却一阵凝重过一阵。
徐滢心里深有不忍。
但她又不便相劝,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
“原谅老身失礼,老身略觉疲倦,还请世子妃先去二太太处稍坐吃茶。”
沈老太太默了半晌,如此说道。
徐滢点头:“老夫人的心情晚辈十分理解。我们拟在湖州暂留两日,住在城中的驿馆,并未曾惊动官府,如果老夫人有事相询,随时可吩咐人前来传话。晚辈叨扰已久,这便告辞,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说完她又深深福了一礼。
“杨峻在数年前就已以假死之名脱离杨家,杨家也早就将他除名,杨家与沈家同是受害者,但到底沈家最为无辜。我是杨家的外孙女,对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感到十分惭愧。除了同情沈曼,更还有几分对沈家的愧疚之心。望老夫人贵体保重。”
第401章 诛心之痛
沈老太太望着她,伸手虚扶了一把,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徐滢也没有再说什么,轻轻退了两步,而后领着素锦出了门来。
屋里老太太紧攥着佛珠,长久才幽幽吐出一口气。
宋澈他们听说徐滢出来便也纷纷向沈家老爷们告辞。
一看她这模样众人便心知她此趟铩羽。
沈家老爷们不知就里,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仍与闻讯出来的太太们热情挽留款待。宋澈道:“内子初来江南,有心四处看看风光,就不相扰了。”
程筠默念片刻,遂也道:“我本该一路相陪小王爷与世子妃左右,但又因久未与外祖母及舅舅们见面,心中委实挂念,便就暂且留下来小聚。明日再去驿馆作陪。”
宋澈正要拉他一道走,被徐滢掐了一下腰立马又改口道“应当”,然后才携着徐滢叶枫告了辞。
沈家众人见到这位传闻中的炸毛狮子竟然如斯通情达理,向来甚解人意的程筠又一反常态不与跟随,心里更是冒出各种猜测。但他们都是有规矩的,不该打听的事情他们轻易不会打听,因此大伙也就心照不宣。
二太太觉得宋澈他们千里迢迢到京,就是为沈家来的,前去住驿馆实不像话,何况除了身份,他们跟沈家也还有连带的姻亲呢!遂去问老夫人的意思,谁知老夫人却去了佛堂颂经,她便也不敢妄动。
徐滢回到驿馆之后,则先把与沈老太太见面的事跟宋澈叶枫说了,两人也是感到十分无奈。但别的事还可以动脑子想主意,这种事却是手段用的越多越坏事,人家若真不愿意,总不能硬逼着他们点头罢?除了摆诚意说服,倒真没别的法子了。
一面等消息的当口,一面他们就去了城里转悠。
程筠留在沈家,是夜自然免不了与沈家少爷们有番欢聚。
宋澈他们来湖州本来是没打算让他当引路人的。是他自己在府里憋闷了两日,进宫听说他们要来沈家后自行提出来的。
他知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该掺和这件事,作为沈家的外孙,他应该与沈家同声共气。从此与沈曼以及卫家划清界线,甚至与杨家也该保持距离。
可事实上,诚然他觉得卫家罪有应得,但杨家和沈曼却十分无辜,尤其沈曼。她往杨峻后背扎下的那一刀令他十分震撼,他觉得作为男人,他应该站在公平的立场上为这个丫头做点什么。
但可惜的是,沈老太太并没有给他机会。
从徐滢他们走后,老太太就进了佛堂,让凝珠关了门,交代谁也不见。
老人家一生自信开朗,甚少如此,除去沈昱过世后那阵。突然之间又是如此,令得儿子媳妇们有些不安。
老太太自己何尝不知?
但徐滢带来的这消息实在太冲击人了。她万万没想到她一直以为与自己的长子相互恩爱的卫氏居然婚前就已不贞!而她疼了十八年的孙女竟然不是她的孙女,而是卫氏与别人的孩子!这不只是令她难堪,简直是让她无地自容啊!
然而比起卫氏的失贞,更让她情难以堪的却是她对沈曼付出的一腔爱护之情,她对沈曼的疼爱有多深,这把软刀子在她心里扎的就有多深。
经颂完了几遍,她也还是不想起身。
数年前她经历过丧子之痛,如今还要在这道伤痛上再添上一刀。
她拨一拨灯苗,看着火光闪烁,有种就想在此直坐到灰飞湮灭的念头。
“……老太太呢?”
门外传来轻轻的询问声。是程筠,她的外孙。
她听到凝珠在委婉地阻挡。
她的外孙,也是来给那丫头求情的吗?
她忽然叹息了一气,说道:“进来吧。”
门外瞬间静默。转而,程筠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
“孙儿见过老太太。”他道。
她盘腿坐着未动,将桌上的经书收了收,才说道:“你倒是积极。”
程筠赧然垂头。他本来已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只是临回房前顺道来看看,倒没想她竟把他唤了进来。
正待说话。老太太又开了口:“出事的时候,你在当场?”
他点点头。
老太太叹道:“你不让她当场自刎,反而还带着世子妃他们前来说服我,是何道理?是觉得我们沈家活该被坑,还是觉得她一个奸生的丫头比起我沈家的声誉来还要重要?”
程筠垂首,片刻才道:“并不是。我只是觉得,她不该死。”
“她不该死,那沈家的声誉怎么办?”老太太望着他,语调极平缓,“是要让她继续留在世上丢人现眼,让世人永远记得我们沈家有个婚前失贞的儿媳妇,还有个当成千金小姐来养的奸生子吗?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家族名声不要,那还有什么?”
程筠抬眼望着她,抿了抿唇并没有说话。
站在老太太的立场,她是应该谴责应该控诉的,但而今她并没有,那么难道连她说两句重话也不能允许吗?
何况,她的眉眼之间不是愤恨不是狠戾,而更像是扪心自问。
他只是给她沏着茶,然后默然垂首坐在那里。
老太太凝目紧盯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不。”他摇头,抬眼道:“我只当她是妹妹。”至少从前如此,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纵然有一丝改变,他也不希望是在这个时候,不想跟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他不希望这丝改变是因为同情,她的骄傲也不会容她接受。
所以,就让一切还是老样子吧。
老太太望着微微扑闪的灯苗,喃喃道:“我万没有想到,临老了还要面对一场这么不堪的局面。我如今,竟说不清楚究竟该恨谁了。
“恨卫氏吗?儿媳妇是我自己选的,那么多年我都没看出端倪。恨你舅舅么?他尽到了为人之本份,无愧于仁义二字。恨那丫头么?如果说一定要把这股恨意撒向一个人,我也只能拿她出气。可是,真逼死她,那也无异于剁碎我半颗心。而沈家的名声,也未必就能安然无恙。”
程筠抬了头,竟是半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第402章 为我自己
这些话本是他想找机会劝说她的,但当她自己说出口来,他却又觉于心有愧。
“老太太并不必勉强。”他在袖子里交握着手心道,“如果您不同意世子妃的建议,我这就回去传话给他们。孙儿保证,他们绝不会再提及这件事的。”毕竟沈昱死在杨峻手里,这个结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
老太太没有接话,只抚摸着手里佛珠出神。
程筠不敢多呆,悄然站起来。
“你去传话给你二舅母,就说明日府里宴请小王爷与世子妃。”
程筠在门槛下回头,只见她将那串佛珠摆在案上,又起身合十跪到了佛祖前。
江南风光无限。
程筠赶到驿馆的时候,吹了半晚上清风的徐滢已做了最坏打算。
她不想再去劝说沈老太太什么了。
这半晚上的时间,她已经从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中了解到沈家在湖州的名望口碑,他们积善行德,守德如玉,往日在京师里人们称颂沈昱与冀北侯夫人的品行,她尚觉空中浮云并不深刻,然而到了这里,她才知道沈家的德行并非空有虚名。
他们家或许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高官名士,但他们从上至下都禀承着君子之德。
这样的人家,哪怕就是想要撕个鱼死网破,也算情有可原。
没有一个人会接受得了自家如美玉一般的名誉被自家少奶奶毁成这般。
如果明日等不到沈家的人,那么她就回京算了。
然而正当她与宋澈他们商量的时候,程筠就到了。
徐滢琢磨不出老夫人的意思是什么,但无论如何这一趟却是要去的了。
翌日照旧好春光,就连昨天还飘在天空的半天浮云都变轻薄了,蓝天白云下湖水碧蓝草儿清香,走出驿馆便觉心情舒畅。
徐滢或是已经心里作好了准备,这趟进门已彻底放松。
老夫人面上淡然,人前与昨日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徐滢还是觉得她神色间多了一丝黯沉。
一直到宴席上。双方也没有提及沈曼半个字,直到饭后吃了茶,老夫人才顺着她提到杨氏爱养花的话头说道:“我天井里也养了几盆花,消遣时间弄的。世子妃若有兴趣,不妨与老身去园子里走走。”
徐滢颌首:“晚辈荣幸之至。”
老夫人扬唇,引着她往后院花圃里走来。
宴请贵宾,按理还得预备些伴手礼物,太太们自去打点不提。
徐滢与老夫人这里一路无话。进了精舍里一处种着茂密长青藤的天井,老夫人才缓下脚步,指着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十来盆各色花苗说道:“都是老身闲来消遣之物,庸脂俗粉,恐怕不能入世子妃之眼。”
“老夫人谦虚。不说这些花苗打理得极好,就是这整个天井,也是极美妙之处。”徐滢道。
沈家这古宅怕也有百余年,树木都是极粗壮的,虽说宅院打理得十分精致,但历史痕迹还是随处可见。这披了小半个院子、枝干都足有小儿大腿粗的长青藤,没有几十年功夫是长不成的,再有这些石阶的凿痕,与这满院青绿融在一起,竟是相得益彰,说不出的清雅别致。
“这里原是犬子沈昱少时习读之处。”老夫人挨着石桌坐下,挥退了下人们,轻言轻语地说道,这语意竟仿佛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人似的,“犬子少时体弱。原不欲结亲拖累旁人,是我执意替他相中了卫家女儿。然而我却没想到,卫氏竟还走在犬子之先。”
徐滢静默无语。
老太太微微吸一口气,继续道:“世子妃的提议。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徐滢忍不住讶异。
“犬子对曼丫头的在乎,与我对他的在乎,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老太太望着那长青藤道,“如果我逼得她无路可走,想必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曼丫头不是他的骨肉,但还是毫无私心地培养她爱护他。他能有这样的心胸,是我这为母者的骄傲。”
“老夫人……”
徐滢在心里叹气。
老太太扭头看向她:“所以我不是原谅了卫氏,也不是接纳了曼丫头,更不是原谅杀害我儿子的杨贼,我只是为了我的儿子。
“杨峻杀了我的儿子,这层伤痛我的确没法儿抹平。但他的女儿杀死了他,这种报应也是极重的了。我不会再接纳曼丫头,也不会再见她,但我相信,她经历的这些这些事情会代替我的惩罚伴随她一生,她没有办法再做个心中只有四方天地的千金小姐。
“我不会同情她,每个人的出身无法选择,所以命运带给她的,她该受也必须承受。
“然而我也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犬子所希望看到的。他是一个真正宽怀的君子,他一直是我的骄傲,是沈家的骄傲。我相信哪怕他生前知道害他的人是沈曼的生父,他也不会把这份仇恨转移到她的身上。我如果有一些恨沈曼,那确是出于我的私心。
“所以,我想既然他为了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