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一切很满足。
也一点都不后悔。
虽然有时候他也觉得杨峻有点疯狂。
虽然他们各自都有仇要报,但他觉得他永远也不会有胆子去撩动朝廷,他的志向没他那么大。杨峻是不怕死的,他怕的只是在他死的时候没有把仇报完。没有做到让人人都对他闻风丧胆,没有让杨家人都匍伏在他的脚下。
可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有本事的,十二年里他不但发展了一股暗中势力,替他腐化掉各大军营卫所的将军,以购买或要挟的方式变相侵吞大量屯田,这些事情,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大梁朝廷虽然小毛病不断,但整体上可没有什么问题。
他们都肯定他们推翻不了这个朝廷。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如今窦家已经败了,杨家再一败,他们就可以退出京师败头换面去别的地方重新生活,到时候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现在,他们就等着借冯清秋来搅乱大局,然后找机会给杨家扣个足够抄家灭族的罪名了。
他的几房侍妾已经在南边某个宅子里等他,他才三十出头,他也还想娶妻生子。
“掌柜的,三爷请您进去。”
正思绪漫游之间,有人进门来禀道,并且顺手还替他点着了桌上的灯。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原来天色早就黑尽了。
他觉得有些饿,放了茶,起身往内院走去。
这座院子是杨峻早年购下的私宅,据说自他与卫氏互通心意之后,就常常在此碰面了。
杨若礼死后杨家全家搬离京师,杨峻这宅子也就荒了下来,直到后来他假借火势离开杨家,才又重新把这宅子翻修成了个书局。
因为是私会之所,所以除他与卫氏之外竟然无人晓得。
想到这里他不由嗤笑出声,人常说读书明理,杨家人读那么多书,这脑子却读到了狗肚子里,对个嗣子当嫡亲的儿子看待,给的月例比杨沛还只多不少,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怎么想的!杨峻要不是衣食无缺,当初又怎么能偷偷置下这座宅子?
没有这座宅子,他们就只能另觅住所,说不定也隐藏不到这么好。
所以说,世上的人吃亏可不能怪别人太坏,只能怪他们自己太蠢。
他稳步跨进二门,迎面就见杨峻正站在院中的山茶树下,凝望着点缀其上的朵朵金边红花出神。
这株茶花,他知道是杨峻当年从云南移回来送给卫氏的。
杨峻因为哮症而离京过几年,那几年也是他至为关键的几年。
他不但借此机会游历了许多地方,接触了许多江湖人,而且也遇然结识了回乡祭祖的窦二爷,——没错,世界就是这么小,后来他们又在云南相识,共同促使了窦旷拉上崔涣一道私开银矿这件事。
如果没有他离京的那几年的经历,杨峻断断也没有后来的疯狂。而杨家居然还傻到在拆散他和卫氏之后相信他已经浪子回头,给他嘘寒问暖,还给钱他答应他外出游历……杨家这么蠢,就是像窦家一样落到家败人亡的地步也不算很冤枉的。
他自信地这么想。
并且又把身子往下躬了一点,以恭谨的姿态走上去道:“三爷用饭不曾?”
第383章 事出意外
杨峻侧转身来,扬眉道:“看来你也还没吃。”
范舟垂头一笑。
杨峻道:“我在等余蝉。”
范舟略顿了下:“他不是出京了吗?”
柳余蝉便是杨峻这些年里拢下的臂膀之一。但很多时候连他都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以琴师的身份游走在京师各权贵子弟当中,借此收集许多旁人都不会注意但对他们来说却极有用的消息,而且被程筠引为至友。
早些天冯清秋从西湖楼回去,柳余蝉就出京了。
因为杨峻担心这事里头有诈。
“又回来了。”杨峻凝起双眉,“情况有些不妙,他南下这一路发现,五军营下面卫所全部在彻查田地去向。这应该是端亲王与宋澈下令并且号召的,但这件事我之前却并没有收到消息。”
范舟也是怔住。
五军都督府之前虽然都有动作,但却并没有太把这个当回事,在他们眼里,少点屯田并构不上十万火急的大事,而且侵占屯田的地界是以中军营为中心往四面扩散的形势呈现,可见边境上还是不会存在什么大问题。只要不扯上疆土的事儿,显然别的事情都好说。
可是这次他们都开始彻查了,是打算收网了吗?
“余蝉他如今到哪儿了?”他声音里不觉也多了丝急切。
“方才收到消息,已经进了城门,估摸着快到了罢?”杨峻顺势往对面角门处看了眼,而后转身回了房。
范舟跟进去,只见屋里酒菜都已经摆好了,他闻到这香味,有些饥肠辘辘。
但杨峻既然把他叫了进来,他又不能退下去用餐。
“坐吧。咱们先吃。”杨峻指了下首,然后拔了酒坛塞子。
他接过来倒了酒,然后才坐下。
他跟随杨峻十二年,但却极少跟他同桌用餐。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什么不自在。
这十二年里,他们从最初的狼狈不堪,到后来的渐入佳境,名义上是主仆。但这界限却早就被模糊。
他执了牙箸,正要给他布菜,门外却忽然传来几声蟋蟀叫,紧接着,杨峻从袖子里掏出只寸来长的小玉笛。拢嘴吹了两声,就听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窗外灯影微晃,有人影往这边走来。
范舟例行起身迎出门外,就见长身玉立的男子带着四名护卫快步往这边走来,正是柳余蝉。
“范兄!”柳余蝉匆匆跟他抱了拳。
他颌首,伸手示意他进内。
杨峻已经着人上了碗筷,等他们二人就坐,四名护卫立时无声退到了暗处。
“什么情况?”杨峻一面给他斟酒,一面问。即使是关注着这件事。他神情里也不曾露出丝毫急切。
柳余蝉也默契地将酒干了,才说道:“我本是奉三爷之命南下苏州的,可是一路上不但发现五军营下所有卫所都在彻查将官贪腐的情况,当我们去到苏州的时候,甚至发现杨家周围还多了不少路人装扮的高手。”
“杨家周围有高手?”杨峻眯了眼。
范舟也凝了凝双眉。
如今形势越发不利,宋澈他们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的张贴告示下令捉拿他们,但必定是已经知道他的真身份了。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注定不能在京师久呆。反正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谋逆,坐拥着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金银和田产,已足够令他们这帮人享乐到老了。
于是杨峻一面盘桓在京与宋澈他们周旋,一面派柳余蝉南下朝杨家下手。本来他们的计划里还包括宋澈和徐滢。但是要动他们俩还得仔细谋划,眼下形势变得被动,只要能给杨家扣上个必须诛九族的罪名,他们也算是捞回本了。
但杨家附近出现那么多高手又是怎么回事?
“可曾看出是什么人?”他问。
柳余蝉又给自己杯中斟满。然后才望着他们道:“他们都是一色的精壮汉子,目如雄鹰反应机敏,而且彼此之间还偶有交集,看着并不像是江湖人,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宋澈他们往杨家派去的侍卫。要么,就是朝中锦衣卫的人。”
屋里有片刻静默。
如果宋澈都往杨家派人了,那就说明他们已经先行猜到他们的目的了。如果他们的计划都已经尽含在他们的预料中,那他们岂不是很被动?
范舟看向杨峻,杨峻轻吁了一口气,说道:“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吗?”
“此外倒是没曾发觉了。”柳余蝉道,“不过,我在苏州的时候,曾听说了沈家一点事情。”
“什么事情?”杨峻凝眉问。
“沈家两年前有人疯了,据说沈家大老爷的死与他们大姑娘有关。”
杨峻面上顿住,而后道:“后来呢?”
“后来那疯了的人自然是死了。沈家上下对这件事讳莫如深,知道的人也不多,所以内情无从探究。”
杨峻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缓缓扬开唇,那笑容就略显狰狞地浮现在他脸上。
他喝一口酒,摊手道:“与那孽种有关,这不是很好么?让沈丘的女儿来背这个黑锅,可把我撇了个干净。不会有人想到人是我杀的。”
他笑得极得意,得意到齿锋里都透着一丝阴寒。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杨家是,沈家也是。他沈丘明明知道卫氏并非完壁,却还瞒着世人留她当枕边人,这种人,我不杀他杀谁?他敢动我的女人,而且还生下了女儿,那我是死也要让他付出代价的。”
柳余蝉颌首:“只可惜我与程筠交往这么久,也始终没有机会朝沈曼下得了手。”
“你不必自责。”杨峻端起酒杯,“一个丫头片子而已,有的是法子收拾。只是我不想因为死个她而弄得满城风雨罢了。”
范舟忍不住点头。
突袭沈曼很容易,难的是这么样一来程家必定不会善罢干休,到时候激怒了皇帝与端亲王府,似乎并没有什么好处。
柳余蝉点点头,吃了口菜,说道:“眼下形势这么严峻,我们恐怕没办法冲杨家下手了,不知道三爷还有什么示下?”
“自然是——”
杨峻这里话才开了个头,突然间窗外灯影一闪,窗顶廊檐下两盏灯笼竟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第384章 待宰的猪
屋里几个人都立时屏息。
杨峻将灯吹灭,屋里静到连呼吸声都已听不见。范舟与柳余蝉也都自觉地护在他左右。
窗外响起一片轻而稳的脚步声,是熟悉的护卫们的声音,他们都很默契地掠向四面墙头了,还有几个人正守护在屋子的四角。此外还有竹叶轻轻抖动,杏花枝不时地轻敲着门窗,月光浅浅地投落在地上,前面店堂里以及街头的声音听着都像是隔了千重山万重水。
“怎么回事?”范舟等了片刻不见有新的动静,沉声问道。
廊下被晃灭的灯笼重新被点了起来,有护卫进来道:“不知道哪里来的耗子,忽然扑到了灯笼上。”
范舟松了口气,看了眼杨峻然后坐下来。
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身份,被柳余蝉带回的消息一吓,居然就草木皆兵了。
他喝了口酒压惊,借以掩饰自己的心慌。
柳余蝉跟随杨峻的时间没有他早,但是因为他读过许多书,又会许多歪门邪道的本事,因此也很快攀升成为杨峻身边像他一样得力的干将。老实说,他是有些不服的,他一个后来者凭什么爬到跟他平起平坐的位置?
当然,这点小心思他从来不敢让人知道,一则显得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二则杨峻也不会容许他们内斗的。所以他不得不学着柳余蝉的镇定,虽然在他看来他不过是就是虚张声势。
“你回来的时候,没有遭到什么人跟踪吧?”杨峻忽然与柳余蝉道。
“没有。”柳余蝉道,“我是趁夜而入的,而且跟护卫们都是分批进入,我跟在一辆驴车后头,进了城后又连绕了几个圈子才往这里赶来,我敢肯定没有人跟踪我。”
杨峻微微点头,略顿,抬手道:“吃饭吧。”
屋里便就只听见杯盘轻碰的声音。
虽然护卫进来证实方才只是虚惊一场,但还是无可避免地勾动了众人心里的惶惑。杨峻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的凝重与沉默也表达了一切。
很快一顿饭吃完,杨峻擦了手,起身道:“我们进书房说话。”
书房其实并不是简单的书房,是整间宅院里最私密也最安全的密室。
它建造在二进东厢两间耳房夹壁之中。宽只有五尺,长也不过九尺,不仔细研究,往外根本看不出来。
而且屋里各处在你想像不到的地方,还藏着各种武器。它的墙体也比别的墙更厚,也不怕有人偷听。
杨峻进了耳房,推开靠墙的柜子,从露出来的三尺高门口弯腰进入,屋里没窗但顶上有风口,因此点了灯不会灭,但外面也看不到灯光。
直到进了屋关了入口杨峻才放松下来,虽说方才那点意外让他心里不舒服,但也没曾令他感到有多么了不起。他顺势坐进一头的大躺椅里,说道:“杨家既然有人看着。那目前是下不了手了,不过我们却可以想办法把宋澈他们的注意力引开。”
范舟递杯茶给他:“怎么引?”
杨峻道:“声东击西。你们挑个杨家人出手,把人都引开,再行往杨家本族下手。”
范舟看向柳余蝉。如是是这么简单的手段,他觉得他也能想得到,但是柳余蝉却什么也没做就回来了。他说道:“柳老弟若是能在苏州多呆几日而不是匆匆回京,恐怕已经找到机会得手也未可知。”
柳余蝉冲杨峻抱拳:“事关重大,柳某不敢擅专。”
“你是对的。”杨峻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
范舟便就拢手不语了。
杨峻又站起来,踱了两步道:“杨沛这一堆定是没有机会下手的。他的长子杨从溪单身在家。身边又没有通房侍妾,想必有些寂寞难耐,你不如回苏州找几个诱诱他,等到他上了钩。暗中护着他的那些人必然会被引去注意力,到时候你就再向杨沛的几个弟弟下手就成了。
“苏州的皇亲高官也不少,若是他们醉酒或是争风吃醋什么的死两个在他们手上,还怕成不了事么?”
柳余蝉拱手称是。
杨峻指着范舟:“去打听看看宋澈这几日的日程行动,最主要的,是先确定苏州那些究竟是什么人。”
范舟颌首。转身出了门来。
出门之后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鼻孔里微哼了一声,才甩袖踏出门来。
门外清风淡月,花香袭人,夜景美得让人沉醉。
他站在廊下杨峻先前站过的地方掐了朵茶花,这才缓步往前堂帐房里走去。
清风透过月洞门扑面而来,他像往常一样推开房门,但目光落在那半启的门上他忽然又不动了,雕花门里是镶了一线彩色玻璃的,灯光一照,忽然就照出他身后一张脸来!
他还没来得及收手,一把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嘿嘿,终于捉到只老狐狸!”商虎刷地扯下面巾,咧嘴冲身后提着剑走来徐镛道:“您看看这人认不认识?”
徐镛将剑直插入鞘,缓步踱到前面来,就像打量只跌入网中的猎物一样肆无忌惮地目光扫着他,片刻道:“瞧他这身打扮,就算不认识也绝不会是什么二流脚色了。再有他面目浮肿两眼无神,一看就是纵欲过度肾虚不全,一般是狗腿子才会有这般尊容的。”
这番话顿时引起别处收拾完过来的侍卫们,七八个人顿时都抱着胸凝着眉盯着范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起来。这模样哪里像是在面对一个狡猾而奸诈的敌人,根本就是在以绝对的屠夫姿态在估量一头将被分割的猪……
范舟本来还只是心慌,现在被这么多双眼睛凌迟,顿时已通体发麻汗如雨下了。
他觉得自己不但像只等着被宰的猪,而且还像只被组了团的猫队围着打发时间的耗子……
慢着!耗子?是了!先前护卫说灯笼被耗子撞了,而且灯还熄过片刻,难道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进来了?!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柳余蝉还敢说他没曾带人进来?!
他牙齿都在颤抖了,“我,我只是个掌柜的,你们,你们想怎么样?”
第385章 是谁背叛?
“当然是想跟掌柜的谈谈心啦!”
商虎打了个哈哈,剑尖往他脖子上划了一痕:“杨峻在哪里?”
徐滢从沈曼那里把消息问到之后,宋澈立刻就联合徐镛把突袭计划给制定了。所以打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