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去了!”荀久立即拽住他的胳膊往回拖,“帮我买纸才是大事儿。”
季黎明原本觉得女侯能与性子寡淡的宫义站在一处说话着实新鲜,想过去探一探情况,可被荀久这么一拽,他手中的折扇掉到了地上。
招桐弯腰替他捡了起来,“二少,您的扇子。”
荀久立即松开季黎明。
他伸手接过招桐递来的折扇,无奈撇撇嘴,“好吧,不去就不去,陪表妹逛街要紧,哎……你刚才说要什么纸来着?”
荀久瞅他一眼,“越松软的越好。”
季黎明抬扇指了指前面,“喏,那里就是我说的纸铺,他们家算是百年老字号了,专卖纸,连笔墨都不卖的,纸品种类也多,应该有你需要的,去看看?”
“嗯。”荀久颔首,跟着他进了纸铺。
大燕造纸术不太发达,植物纤维纸也并不是官方文书用纸,当下还停留在简、帛、纸并用时期,早期用破布和鱼网经过“剉”、“沤”、“煮”、“春”、“抄”五道工序做成粗糙的鱼网纸最为广泛,后来技术改进,将纸面进行磨光,才使得纸面光滑而紧密,墨汁不易渗透。
先帝时期,睿贵妃还未前往魏国的时候曾在无意中发现用藤皮、竹和草这类纤维原料制成的纸张比改进过的鱼网纸更加细平、柔软、洁净。
可惜的是,睿贵妃还未来得及将藤纸的制造方法留下来就被先帝送去了魏国。
荀久在纸铺内站定,目光一一扫过架子上的刀刀纸张,果然如季黎明所说,种类颇多,但颜色都偏黄偏暗,且没有经过染色防蛀,鲜少有洁白柔软的。
荀久走过去,看守柜台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见她过来,笑问:“姑娘可是要买纸?”
荀久扫了一眼铺内,问:“老伯,你们家所有的纸都摆放出样品了吗?”
“都在这里了。”老头笑着点头,“不知姑娘要哪种?”
“藤纸。”荀久道:“我需要柔软一点的藤纸。”
听到“藤纸”二字,老头儿面色微微变,眼眸内有片刻闪烁,似乎在惧怕什么,拼命摇头,“没有,哪里有这种纸,听都没听说过。”
季黎明刚好站在摆放纸品的架子前,折扇一挑,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盒子。
趁老头儿不注意,季黎明捡起盒子轻轻打开,随后惊叹一声,“老伯,你这里明明有这么好的纸,怎么还骗我们呢?”
老头儿骇然大惊,手指颤颤指着季黎明,声音有气无力,“放下!快放下!”
荀久快步走过去,就见到盒子里有半张纸、像是被人撕碎过后的残片。
荀久的目光,顷刻就被这碎纸给吸引了。
这种纸,她认得,叫做月面松纹,纸面光滑如映月,质感极佳,点墨如漆,乃纸中上品,至少在大燕,此纸之价堪比丝绸。
“既然无藤纸,那么这张月面松纹是哪里来的?”荀久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在鱼网纸广泛使用的大燕,竟然有人造出了月面松纹。
虽然只有半张,但也够她震惊的了。
回转身,荀久掩饰住满面惊讶,勉强冷静下来问:“老伯,这半张纸,你从何得来?”
“哎呀,那不是纸,你们看错了!”老头儿神情慌张,踉踉跄跄跑过来就从季黎明手中夺过盒子,重重一声盖上,语气中含了几分不善,“姑娘,你们若是不想买的话就尽快离开罢。小店鄙陋,可经不住你们这么闹。”
荀久有些哭笑不得,她不过是想问一问这半张月面松纹从而来,哪里就变成“闹”了?
老头儿将盒子收了起来,面上明显有了怒意,当即挥手赶人,“快走快走,这里不欢迎你们!”
季黎明被他一下推搡得撞在门上,痛呼过后埋怨道:“老伯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在燕京,还没有谁敢这么对待季二少呢!”
老头儿听见他自报身份,也不过是讶异了一瞬就再度挥手赶人,“我不管你是谁,总之今后你们不要再来我的铺子了,这里不欢迎你们!”
“你!”季黎明深深皱眉,唤上荀久,“哼!表妹我们走,这破地方,二少我还懒得待!”
荀久原想再问问,但见老头儿面色铁青,她索性无奈地跟着季黎明出了纸铺。
招桐和柳妈妈等在外面,见到二人空手出来,忙过来问,“姑娘,可是没有找到您要的纸?”
荀久还没开口,季黎明就一边揉着脑袋上的包一边骂:“死老头儿,有这么做生意的吗?当心本少明天就让你关门大吉!”
招桐向荀久投来疑惑的目光。
荀久无奈,只得把刚才纸铺内发生的事全部和她们讲了一遍。
招桐当即咬牙怒道:“这老头儿也太不讲理了,姑娘明明什么都没做,他怎么能这么赶走客人呢!”
荀久摊手,“或许那半张月面松纹里面有什么故事也不一定。”
“能有什么故事?”季黎明面色愤然,“依我看,他就是不想把那半张纸卖给我们。”
“行了!”荀久打住他,“半张纸对我来说又没用。”
这地方藤纸稀缺,就算是顶好的鱼网纸也没法柔软到能用来做月事带,看来这一趟是白跑了。
说罢,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对三人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罢。”
“你不再去别家看看?”季黎明往刚才的纸铺瞪了一眼,“我就不相信整个西城的人都像死老头儿那般不讲理。”
荀久挑眉,“你刚才不是说他们家乃百年老字号么?”
“是啊!”季黎明恹恹点点头。
“那既然他们家都没有,想必别的地方就更没有了。”
季黎明望着荀久的背影,恍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出口道:“表妹,我记得刘权给过你一张地契,铺面就在西城,难得今天有空出来,你就不打算去看看?”
季黎明这一说,荀久才想起已经弄丢了的那张地契,顿时一阵心痛,恨恨道:“地契丢了。”
“啊?”季黎明大惊,“几十万两银子,你说丢就丢了?”
“我也很心痛。”荀久严肃脸,随后叹气,“可是我被打晕送到楚国商船上以后,妆奁、地契以及我爹留给我的《长生秘录》都不见了。”
季黎明替她感到肉疼,踌躇一瞬,他道:“待会儿我去秦王府问问子楚知不知道,若是在他手里的话,我会帮你讨回来的。”
荀久听他说要去秦王府,心思一动,“你待会儿去的时候能否帮我捎句话?”
“什么话?”季黎明问。
荀久陷入沉默。
当初睿贵妃已经找到了制作藤纸的方法,却因为被送去魏国当人质而来不及将制作方法保留下来。按理说,她在魏国这么些年,应该有记录或者口口相传给女帝和扶笙才对。
可为什么一直到现在,大燕的造纸术都没有提升呢?
荀久原本是想让季黎明帮忙问一问扶笙晓不晓得藤纸的制作方法,可转念一想这样的话更会提及他在魏国的那些旧事,实在不妙。
再三思索,荀久干脆放弃了。
摇摇头,她道:“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女帝是如何处理羽义和阿紫姑姑的。”
“原来是这事儿啊!”季黎明恍然,“女帝从上庸郡回来以后似乎没有什么大动作,宫里也没有羽义和阿紫姑姑被处罚的消息传来。”
荀久神情微震,“没有动作?”
“嗯。”季黎明轻轻颔首,“许是放过那二人了。”
怎么可能放过?阿紫可是楚津侯背后那个人亲自培养的细作啊!
荀久暗忖,羽义毕竟是扶笙的人,女帝这几日没有动作肯定是在等扶笙回来找他商议以后再做决策。
与季黎明道别后,荀久带着招桐和柳妈妈转过街角,看到宫义和陶夭夭站在一家专造座椅的铺子前,似乎在争论什么。
荀久脚步一顿,就要转身。
旁边招桐惊喜道:“姑娘,是女侯和宫大人。”
招桐这一喊,那二人的目光立即往这边飘来。
荀久脚步不停,硬着头皮往前走。
身后陶夭夭唤道:“久姑娘,来都来了,哪有就走之理?”
荀久慢慢转身,面色有些尴尬,“我突然想起来还要回去捣鼓医书,就不过多停留了,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一步。”
“慢着!”陶夭夭见她要走,赶紧又唤了一声,“我不过是想让你过来帮忙评评理而已。”
荀久扶了扶额,看来是逃不掉了。
微笑,转身。她脚步从容地向着二人走去,“有什么事吗?”
陶夭夭道:“我方才让宫义帮忙挑了一张座椅,原先说好了他帮我挑我就付他劳务银的,可事后他又不要,你说,这算不算言而无信?”
竟然是这种事!
荀久哭笑不得,“我觉得这不叫言而无信,是乐于助人而不求回报。”
“怎么连你也这样说?”陶夭夭皱了皱眉,“如果他不收银子的话,那么下一次我怎么好意思让他帮忙?”
原来是为了细水长流啊!
荀久恍然大悟,顷刻转严肃脸,对着宫义道:“女侯说得很对,既然你们事先说好了要付银子,那么这时候你就不能拒绝,否则便是言而无信,甚至会伤害到女侯的自尊,女人一旦被伤了自尊,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宫义面部肌肉抽搐片刻,终是抿唇收下了陶夭夭的一锭银子。
陶夭夭满意一笑,与众人挥手道别后坐上软轿朝着东城平阳侯府而去。
目送着陶夭夭走远,荀久的视线才落回宫义身上,问:“你的首饰挑好了吗?”
“没。”宫义摇摇头,“不合适。”
荀久觉得好奇,追问他:“你到底打碎了谁的镯子啊,非得要买个一模一样的去赔?”
宫义淡淡看她一眼,“久姑娘若无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去吧!”荀久早已习惯了宫义沉闷的性子,他不答,她索性不再问。
送走了季黎明、女侯和宫义三人,荀久与招桐她们瞎逛了一会儿,最终买了几样中药种子就回了宅子。
逛了半天,荀久早就累了,躺在院子里木槿花下的摇椅上,她脑子里一直回想着今日纸铺里那个白发老头儿的奇怪反应。
一张小小的月面松纹纸究竟能藏住什么样的秘密呢?
招桐端了枣泥糕过来,轻声唤道:“姑娘,柳妈妈去做饭了,你且先用些糕点垫垫底儿。”
荀久坐直身子,拈起一块轻咬了一口后侧目看着小丫头,“你听没听说过睿贵妃?”
小丫头想了想,面露疑惑,“睿贵妃不就是秦王殿下和女皇陛下的亲生母亲吗?”
“我知道。”荀久点头,“我想问的是,你知不知道关于她的生平事迹?或者说别的鲜为人知的事?”
“奴婢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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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文君在上庸郡被女帝以污蔑男妃,诽谤女官的罪名赐死,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
女帝刚回燕京那几日,奏折如同滚雪一般堆进御书房。
女帝不顾花脂劝阻,夤夜批阅奏折,昏倒在御案前。
经此一事,朝臣们纷纷闭了嘴,再不敢多言半句,都噤声等着秦王回来。
歇息了一夜的扶笙听闻前几日女帝因为过度劳累昏倒在御案前的时候,清冷瞳眸霎时间涌上沉沉雾霭,吩咐商义,“去接荀久来秦王府与我一同入宫!”
商义被自家主子周身慑人的杀气吓得不轻,闻言后拔腿就往外面跑,让门房处备了马车直往荀久的宅子来。
晚饭过后,荀久带着招桐在自己的小院里翻新了两块地将中药种子种下去,正准备歇一歇,就听见外面传来急迫的敲门声。
招桐疑惑着开了门,见到是商义,微微一愣,“大人是来找我们家姑娘的吗?”
“久姑娘在不在?”商义四下瞄了一眼,见到荀久躺在摇椅上,他也不等招桐说话,直接小跑过去,气喘吁吁道:“久姑娘,殿下让我来接您去秦王府与他一道入宫。”
“入宫做什么?”荀久立即直起身子来,面色凝重。
扶笙不可能无缘无故让她入宫,除非……是女帝病症发作了。
果然,商义红着眼眶道:“女皇陛下前些日子连夜批阅奏章,后来晕倒在了御案前,殿下如今知晓了,眼神比杀人还可怕。”
荀久心中“咯噔”一声。
她就知道……
当初她在上庸郡给女帝把脉的时候就估算过顶多一个月的时间,女帝腹腔内的东西肯定发作。
如今这才半个月就提前发作,说明已经十分危险了。
再不多话,荀久迅速站起来收拾了一番就跟着商义坐上马车来到秦王府。
“事态紧急,我就不下车了。”荀久道:“你进去通秉,就说我在外面等王爷。”
商义也没说什么,跳下马车就飞奔进大门。
不多一会儿,扶笙从里面走出来,今日的他换了一袭深紫色宽袍大袖,软缎光泽莹润,暗金细线绣玉兰花,袖口压深色水波纹。
他的步子,一如既往的从容优雅,墨发自紫金冠之下垂落肩头,飘一缕从眉梢拂过,引得他微蹙眉头,那眉极好看,颜色纯正,墨般浓黑,斜飞入鬓,压不住底下一双幽沉的眸。
遇到扶笙,荀久才知道,惊艳与幽冷原来可以结合得这样完美。
挪开视线,收回心思,荀久微抿薄唇,脑袋探出车窗,问他,“可有让太医院的人去瞧过?”
扶笙听到荀久的声音,冷峻的面色顷刻柔和下来,但声音还是有些沉,“她若是肯,也不会到昨天才醒过来。”
荀久皱了眉,心中疑惑越发深重。
女帝患的可是时下人根本无法救治的子、宫肌瘤,这么长时间,她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才对,可为什么每一次,她都不让人近身看诊?
扶笙上了马车,瞧见荀久蹙眉沉思的模样,不由开口,“你实话告诉我,女皇陛下患的究竟是什么病?”
“这……”荀久犹豫了,之前在皇宫答应过女帝不说,后来在上庸郡的时候又答应了一次,倘若这个时候说出来,女帝放不放过她是小,最重要的是,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定会震惊朝野,届时六国和巫族以及语真族肯定会借机进攻。
到那个时候,扶笙一个人怎么抗得过来?
“是她让你不要说的?”扶笙看出了荀久的顾虑,语气添了几许无奈。
“嗯。”荀久颔首,“我答应过她连你也不说。”
扶笙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双眸凝视着她。
荀久投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但是我答应你,我会尽全力救她。”
“你的尽全力,只怕会成为她杀人的爆发点。”扶笙错开视线,落在她白皙的手掌心。
“手上的伤全好了吗?”他温声问。
“好了。”荀久点点头,“在船上的那几日,多亏了宫义的药膏,否则肯定留疤。”
荀久原本想跟他说自己今天去纸铺遇到了那个怪老头儿,但见他眉眼间隐隐有倦色,想来定是处理了一夜的政务,她心脏好似被蜜蜂蜇了一下,将要说的话尽数咽了回去,伸出手指轻抚过他俊秀的眉宇,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扶笙睫羽颤颤,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向荀久。
自出生起,他就一直和姐姐相依为命。
魏国王宫,听上去多么华丽的一个词,可对他们来说,比起地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次受欺负的时候,他总是对龙凤胎姐姐说:青璇别怕,躲到我身后来。
一晃十二年,当他第一次踏入燕京地界,回到这个原本就属于他的地方被先帝封王时、当姐姐被封为乐阳公主、尊荣无限时,他才知道当初在魏国的那些欺凌与羞辱,原本是可以因为帝王座上那个他要称作“父皇”的男人一句话就可以完全避免的。
那个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