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久又想到商客说万寿山很高,她顿时扬起马鞭加快速度,心中想着若是能追上西宫良人就好了,待会儿直接让他用轻功将她带上去,免得她自己还得去爬山。
若是真这么爬下去,估计天黑她也到不了山顶。
荀久红艳的双唇紧抿,她一定不能让郁银宸有事!
速度一再加快,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商客所说的万寿山脚。
老远,荀久就看到郁银宸在山脚的亭子里挨个儿向休憩的商客描述郁银宸的长相,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此人。
默默叹了一口气,荀久勒住缰绳,快速从马背上跳下来。
在茶摊上喝了两口茶,荀久这才走过去唤他,“西宫!”
西宫良人身子一僵,转过来就见到荀久站在不远处,发髻因为奔跑太过急促而稍显凌乱,面色红扑扑的。
见到他,她微微一笑。
西宫良人蹙了下眉走出亭子,问她:“你不是去的西城门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知道郁银宸很可能在一个地方。”荀久直接道。
“真的?”西宫良人有些不敢置信,一路走来,他问了不少人,几乎见到人就问,然而,并没有人见过郁银宸,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真的,但要去那地方,需要你帮忙。”荀久一边说一边走回马儿旁边,压低声音,伸手指了指不远处高耸入云的万寿山,道:“我听闻这座山峰上有一眼水火泉,郁银宸身受重伤,很可能来了这里疗伤。”
西宫良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看,立即回过神来,“你是想让我带你上去?”
“当然。”荀久挑眉,“我有武功,可我没有轻功,自然是上不去的,你不带我,难不成让我自己去爬?”
西宫良人嘴角一勾,“我若是这么搂着你轻功飞上去,等回去以后,还能有活命的机会吗?”
荀久毫不客气地回应,“估计是没有了,到时候你便学着苗疆王以死谢罪吧,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西宫良人对她翻了个白眼,“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还是一个人上去就行,免得秦王那个大醋坛子打翻了,到时候受罪的可是我。”
“少废话!”荀久目光狠狠剜过去,“你到底带不带我上去?”
西宫良人原本想着再调侃她几句,但一想到郁银宸生死未卜,也不知伤得如何,他便没有了心情,摆正脸色,道:“我可先说好,带你上去无所谓,但这件事你不能让秦王知道,否则他会杀了我的。”
荀久轻哼,“只要你不嘴贱说漏了,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荀久说完,心中直翻白眼,难道扶笙醋坛子的名声已经传到夜极宫去了?否则西宫良人怎么把那个男人的秉性摸得这般清楚?
想到此处,荀久不禁汗颜,实际上,她家夫君没有这么小气的好么,起码事情的轻重缓急他是知道的,眼下这种情况,又不是谁勾搭谁,就算他知道了,也不可能会生气,顶多把西宫良人黑了他的那些钱给黑回来。
荀久这边心里打着小九九,西宫良人已经牵了马儿过来,在她耳边道:“既然要上山,那就先把马儿栓到隐秘的地方藏起来,这一上去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下来,万一到时候天黑了,马儿又不见了,你我孤男寡女在外过夜……”
西宫良人还没说完,就遭了荀久一记白眼和狠狠一踹,“人长得不怎么样,想得倒挺美。”
西宫良人痛呼一声,赶紧求饶:“好啦好啦,不开玩笑,赶紧的,牵着你的马跟我来。”
荀久最后瞅他一眼,牵着自己的马跟上去。
两人将马儿拴在极其隐秘的树林里,这才寻了一块空地。
仰头看着被云雾缭绕望不到尽头的山顶,荀久有些不确定地问:“西宫,这里这么高,你真的有把握轻功飞上去?”
“我一个人倒无所谓。”西宫良人直接道,“不过若是带着你嘛,说不定飞到一半就会掉下来。”
荀久顿时黑脸,“我哪有你说得这么重!”
西宫良人不再多言,走过来揽住她的纤腰,忽然问:“你是不是恐高?”
荀久嗫喏道:“以前会,现在不会了。”
“真不会了?”西宫良人再三确认,他很担心这个女人飞到一半大喊大叫让他放她下来,要知道万寿山可是高耸入云的,要真飞到一半又回来,不仅他的功力白费,到时候他们俩谁也别想上去了。
“真不会了。”荀久抬目看了看苍翠的青山,催促道:“赶紧走,否则耽误了时间,我饶不了你!”
西宫良人不再多言,揽着她纤细的腰肢,足尖一点用轻功朝着山顶飞去。
饶是做好了准备,荀久也没料到万寿山竟然有这么高,西宫良人用轻功足足飞越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到达山顶。
山顶上果然有一眼水火泉,泉水边缘,一人衣衫褪尽泡在里面,双眸紧闭,他面色痛苦,肌肉时不时会因为疼痛而抽搐几下。
水池上方,有形状怪异的高大岩石,泉水便是从岩石缝隙间落下来的,因为落差关系而形成滚滚浓烟,远远便能闻见一股咸涩的味道。
泉水颜色灰黑,将郁银宸脖子以下的身子全部遮挡住,只能见到那张春花霁月般的面容露在外面,乌发湿漉,紧贴他白皙的脖颈,顺着落到泉水中。
站在池水边缘,荀久清楚地看到了因为疼痛而不住抽搐的郁银宸。
她心中一揪。
正准备走过去,衣袖被西宫良人一把拽住,他瞪着她,“别忘了,你是有夫之妇,老神棍可什么都没穿,你确定要这样过去?”
荀久回瞪过去,“我又不是过去看他没穿衣服的样子,只是想同他说几句话而已,再说了,这泉水如此颜色,早就将他脖子以下覆盖得严严实实了,我能看出什么来?”
西宫良人松开她的袖子,耸耸肩,“那你好自为之。”
荀久轻哼一声,懒得理他,径直走了过去。
郁银宸知道有人来了,但他实在太痛苦,连睁开眼睛都觉得费力,隐约听到了荀久的声音,他稍稍放下心来,只要不是对他有安全威胁的外人就行。
荀久一步步走近,每走一步,脚上都像被铅锤拖住,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走到郁银宸三尺之外。
荀久蹲下身来,看着他沾染了晶莹水珠的完美侧颜,声音带着不忍,“郁银宸,你痛吗?”
西宫良人一听,顿时直翻白眼,“有你这么提问的?”
荀久不理他,双眸紧紧盯着郁银宸。
郁银宸始终没有说话,他不是不想说,而是痛到牙关都像被锁死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西宫良人斜睨荀久,轻嗤,“他若是不痛,为何要来这里疗伤?”
荀久苦涩一笑,对着郁银宸兀自道:“是啊,很痛,明明身受重伤,却还冒险用了摄魂禁术,结果因为体力不支而被反噬,你明知道会受伤,明知道会痛,为什么还要去杀苗疆王?郁银宸,你知不知道,你是这天底下头号大傻瓜!”
郁银宸根根分明的纤长睫羽颤了颤,仍是无力睁开眼睛,却能听清楚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能明显感觉到她呼吸的沉重。
“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感动是吗?”荀久压抑着心中的难受,不断对他放狠话,“郁银宸,我现在就告诉你,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论我是凤息,还是荀久,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乃至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喜欢你,你不要再假惺惺的做这些企图讨我欢心了,我不需要!”
西宫良人见郁银宸身子狠狠颤了一下,他脸色大变,顷刻死瞪着荀久,宽大的手掌紧紧拽住她的胳膊,厉声怒吼,“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刺激他,让他加重病情的!”
荀久甩开西宫良人的手,“我有什么错,难道我说的这些,不是事实吗?我不喜欢他,不管从前还是以后,永远都不可能,我不需要他那些所谓的‘对我好’。”
荀久越说越激愤,“我受够了!行不行?”
强忍住夺眶的眼泪,荀久对着西宫良人怒吼,“你又不是郁银宸,你冲我发什么火,我喜不喜欢他,关你什么事,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你!”看着水池里郁银宸颤抖不已的状态,西宫良人心中怒火难消,咬牙扬起巴掌。
荀久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那样直直盯着西宫良人。
“住手!”这时,水池里传来郁银宸极其虚弱沙哑的声音。
西宫良人无奈垂下手臂,狠狠一拳打在旁边的树干上。
荀久看向水池里的郁银宸,眸光渐冷,声音也平静下来,“郁银宸,等你痊愈,就走吧,回九重宫去,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
“咳咳咳……”水池里的人艰难地咳了几声,胸口急剧起伏,终于慢慢睁开眼,眼睫上水雾迷蒙,分不清是水珠还是泪珠。
“荀久!”西宫良人再一次咬牙怒吼,“你是不是非要逼死他才满足?”
西宫良人这一刻是真的怒了,他从未见过有如此狠心的女人,从前他也很喜欢长歌,可长歌从来不会这样伤害他,虽然界限也划分得很明显。
他一直以为,自己等了百里长歌十八年得来她嫁给别人的消息,这份爱而不得是世间最苦,却直到前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还有人比他更苦,郁银宸等了五百个春秋,他或许没有奢求过荀久能对他另眼相看,更没有奢求过荀久能剥离出一丝爱给他,但他绝对不会想被她这么伤害。
刚才荀久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就好像淬了毒的银针,一针一针扎在郁银宸仅剩的半边心脏上,致使它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那些话,别说是郁银宸,就连西宫良人听了都觉得过分至极。
“我说得很清楚了。”荀久闭了闭眼睛,对西宫良人的话恍若未闻,水雾朦胧的双眸依旧看着郁银宸,“我讨厌你,讨厌你自以为是的对我好,讨厌看见你,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等黄金剑铸成,我会亲自来九重宫与你做最后的道别,就这样吧,我累了,走了。”
“站住!”西宫良人怒唤住她,“你以为你可以就这么一走了之?”
荀久顿了脚步,转过身来,冷笑,“不然你还想我怎么样?”
西宫良人捏紧了拳头,若是可以,他真的想好好把这个冷心绝情的女人心脏掏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拔出一直佩戴在腰间防身的短小匕首,荀久突然目光一狠,毫不犹豫刺进郁银宸的胸膛。
“噗——”本就虚弱至极的郁银宸一口血喷出来,顿时将灰黑色的池水晕染出血色妖连的颜色。
西宫良人直接忘了如何反应,脸色惨白几近透明,良久过后才勉强拉回一丝神智,红了眼眶,“荀久,你还是不是人!”
“呵……”荀久没有看郁银宸,对着西宫良人扬起一抹不屑,眉眼间尽是嘲弄,“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件事天下皆知,宫主这么怨愤,是在怪我负了他么?那些愚蠢的‘好’,我从来就不曾放在心上,你又何必当真?”
荀久知道,这些话她虽然是对着西宫良人说的,但郁银宸一定能听明白,她原是准备对他说的。
蹲下身,将他胸膛上的匕首拔出来,荀久冷眼看着郁银宸,“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了结。”
捂着胸口,郁银宸虚弱地看着荀久,他想说话,可一张口就是一大口血吐出来。
荀久咬着牙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身躯慢慢往下山的路走去。
这一次没有西宫良人的轻功带着,她只能步行。
走下山顶的那一刻,蓄积已久的眼泪再也坚持不住,落雨一般直往下坠,她捂着嘴巴,不敢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他伤得多重,她何尝不知道,可这个时候不能做出感动的样子。
五百年前的郁银宸对凤息有多好,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如果她刚才心软,让他觉得昨晚做的一切都值了,那么将来,他还会加倍对她好,可他做出的这一切,只会换来将来她手持黄金剑一剑刺穿他的胸膛,魂飞魄散,永世消弭。
这份情太重,她承不起,也还不起。
郁银宸,如果上天非要让我在你和扶笙之间做出选择,那么,请你恨我这个为了一己私欲而无止境伤害你的残忍女人吧!
你恨我,我心里才会好受。
荀久抬目,朦胧的双眼看着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心中越发疼痛。
世界这么大,却容不下一个为爱等了五百年的男人,非要将他逼到绝境才行吗?他要的,不过是普通人的一辈子啊!
荀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来的,她只知道每一步都走得很累,很累。
行至半山腰的时候,荀久见到有人上来,她停下脚步,见到来人一身月白袍子行走间步履轻缓,衣袂带风,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阿笙。”见到他,她站在原地走不动路,像个做了亏心事的孩子,心中难受与愧疚交杂,整个人灵魂被掏空了一般,只是双眸看着他。
扶笙上前来,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声音带着几分无可奈何,轻笑,“怎么又哭了?”
“难受,所以哭了。”荀久伸手环抱着他,眼泪将他的衣衫浸湿。
扶笙良久不语。
他从王宫回来的时候出来询问了好久才知道荀久往北城门方向来了,他迅速骑上马追过来,找了好久才发现荀久和郁银宸的两匹马拴在树林里,他原想直接轻功飞跃上去,可又怕荀久和西宫良人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索性徒步走上来,没想到真的遇到了荀久。
瞧她哭得这样伤心,他隐约猜出了几分,也不急着追问,只一个劲儿地安抚她。
荀久在扶笙怀里哭了好久好久,直到困意来袭。
扶笙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蹲下,对她道:“上来,我背你下去。”
荀久没有犹豫,趴在他后背上。
扶笙起来的那一刻,埋怨了一声,“你这段时间消瘦了不少,还记得以前我在无人岛第一次背你,起身的时候有些费力,如今却轻轻松松就能站起来,看来从今天开始,你的每一餐饭都得由我亲自监督着按照规定数量吃下去,否则,你再这么瘦下去,我会心疼。”
荀久突然破涕为笑,她并不讶异扶笙会亲自找来。
这个男人,向来都是将她放在心尖上宠的,今日实在是出于无可奈何才让她独自一个人出来找郁银宸,等他完事了,自然会出来找她。
“你就不问我,刚才发生了什么吗?”荀久断断续续,好久才说完整一句话。
扶笙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知道荀久是和西宫两个人一起上来的,如今却只见荀久一人下山,而且她是哭着下山的。
前后一联系,他便猜了出来,声音低哑,“左不过,是夫人为了让他今后不要再对你好,甚至让他恨你而伤了他。”
连这都被猜中了,可见这个男人对她的心思,定是倾注了一万分的。
荀久看向别处,幽幽道:“我用匕首刺伤了他,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扶笙一点都不意外,他并非是因为荀久伤了郁银宸而暗喜,只是觉得这是唯一能让荀久心里好受的方法,如果她亲自出手伤了郁银宸,郁银宸肯定会恨她,恨着她总比爱着她,时时刻刻想为她付出来得强。
这样的话,等将来黄金剑铸成,她再下手的时候,心理上的冲击力就不会大到难以承受的地步。
荀久越说越难受,张开嘴巴狠狠吸了一大口气,“如果可以,我宁愿今后他再也记不得我,这样的话,没有爱,没有恨,他便可以只过他一个人的一辈子。”
扶笙苦涩一笑。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