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澹台引入主神殿以来,头一次跪女帝。
拨弄熏香的那只玉手一顿,女帝有些惊愕,愣了片刻,道:“三日受刑期已过,朕得到情报,家主只是受冻过度修为损耗太大暂时性陷入昏迷而已,脉相上看来,起码暂时不会死。”
见澹台引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没吭声,女帝又道:“法不留情,你便是跪死也无用,谁人犯的错自当由他自己一力承担,你心疼他是你父亲,朕又何尝不知他是朕的伯父?”
心神一凛,澹台引伏跪下来,道一句“谢主隆恩”之后才起了身。
“春年祭祀准备得如何了?”女帝一边分茶一边问。
“已经准备就绪。”澹台引道:“只等春年到来。”
“很好。”女帝弯了精致的唇角,“母亲来了燕京城这件事,朝中很多官员还不知道,等春年祭祀的时候,朕便当众澄清当年母亲在魏国并没有死的事实,届时,少不得要大祭司从中斡旋,尽量找个靠谱点的理由,否则,朕只怕难以服众。”
“诺。”澹台引颔首,“陛下请放心,臣一定保证万无一失。”
“你做事,朕向来是放心的。”女帝幽幽一叹过后眸光落在亭外的雪花红梅上,眸中起雾岚,不知在想什么。
澹台引告退以后,女帝继续在亭中静坐。
不多时,花脂脚步轻缓地走进来,温声道:“陛下,起风了,要不要现在回宫?”
“朕再坐会儿。”女帝将火炉上温着的酒慢慢倒入青铜酒樽里,望着里面的清凉酒液,神思有些恍惚,轻声低喃,“再过几日,子楚就要大婚了,他,也该来了罢。”
花脂的明亮的眸子往外面一扫,只见疾风未停,雪花飒飒。
她自然懂得陛下口中的“他”是谁,只不过这些日子风雪渐大,魏国距离燕京甚远,能否安然如期到来,似乎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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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久这一觉睡得极香,从前一入眠就能梦到岷国那些古怪的画面,这两日竟然莫名其妙消失了。
不过她不太关心那些东西,反正关心了也找不到答案。
披了斗篷走出门来,外面一片银装素裹,白雪皑皑,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扫雪,时不时捏了雪团互相嬉戏,见到荀久出来,两人齐齐一惊,赶紧过来行礼。
荀久示意两人起身,又问:“夏堇去云水斋还没回来么?”
“已经回来了。”其中一个小丫头道:“大婚前一日,我们这边要把嫁妆先送到秦王府,二少带着夏堇去清点嫁妆了。”
荀久“哦”了一声,前些日子还觉得大婚即将到来,略有些紧张,如今反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不紧张也不忐忑,心中很平静。
在廊檐下赏了会儿雪景,荀久深觉无趣,又回了房。
坐下没多久,北炎就前来敲门了。
荀久应了声,“何事?”
北炎道:“姑娘,权少和唐姑娘已经到了燕京,您要不要去见一见?”
☆、第034章 给小肥脸的礼物(二更)
“刘权和唐姑娘?”荀久坐直身子,眉带喜色,“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来了。”看了北炎一眼,又问:“他们现在在何处?”
北炎道:“权少是秦王殿下亲自发帖请的客人,自然是由典客署的人接去了。”
荀久吩咐道:“你立即去将他们两个请来,我好久没见到刘权那小子了,也不知道在海上吹了这么长时间,黑了没有。”
北炎迟疑一瞬,问:“久姑娘现在就想见权少?”
“嗯。”荀久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殿下那边……”北炎神情忧郁,那天久姑娘在大街上与西宫良人同坐肩舆的事,他已经听说了,虽然不知道最后久姑娘和殿下是怎么和好的,但当时殿下的确是脸色阴沉得好像要吃人。
想到这里,北炎抖了抖身子,低声道:“小的记得殿下一直很不喜欢权少。”
“他不喜欢我便见不得了?”荀久皱了眉,“再说了,那是因为之前他们两个做交易的时候有了过节,现在什么都摊开了,刘权虽然是海盗,可他却是我名义上的弟弟,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他呢。”
北炎没吭声,静待下文。
荀久道:“上次在奉天殿,表哥亲自帮我破了三年前爹娘死在泉林村然后被前两位大祭司所取代的这件大案,那么当初将刘权带回荀府的就是假荀谦,我想亲自问一问刘权,当初那个人为何要收留他,最后让他转交给我的那本《长生秘录》又有什么用,是何意思。”
北炎思虑了一下,最终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渺风阁外有脚步声传来。
荀久早就让人备好了点心。
让她意外的是,进来的人除了刘权和唐伴雪之外,还有多日不见的商义。
荀久一见他就忍不住想捏脸,笑吟吟打招呼,“小肥脸,你不是去郡县布置千里锦红了吗?怎么会和刘权他们在一起?”
商义收了伞竖在门外,跟随着刘权和唐伴雪慢慢走进来,一脸笑眯眯的样子,“九姑娘,人家这次有带了好东西哦。”
“过来这边坐。”荀久冲商义招招手,“来跟我说说,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商义嘿嘿笑着在她旁边坐下。
唐伴雪着玫瑰紫兽皮金线紧身劲装,脚上穿的依旧是银纹软靴,束口处垂小银环,大概是因为材质特殊的原因,落雪不沾,看上去极为整洁干净。
刘权戴了顶风帽,进门便觉一身的寒气,他瞧见商义在荀久旁边坐下,目光阴了阴,紧抿着唇没说话,与唐伴雪一同在婢女的安排下落座。
唐伴雪当先道:“秦王给我们的私信中有提到久姑娘准备让我当伴娘,还解释了伴娘的意思,我觉得颇为有趣,就催促刘小子早些来,幸好是提前几天到燕京,否则晚了可就误了大事儿了。”
荀久脸色微红,笑着道:“难为唐姑娘记挂着我的事了,这大冬天的,你们又是从海上来,想必水路也不好走罢?”
“还好。”唐伴雪说着,饶有深意地瞟了旁边的刘权一眼,“这小子大概是受不得冷,一路上比我还急躁,恨不得长双翅膀直接飞过来。”
荀久瞄了一眼刘权,见他面色阴郁,她挑了下眉,“我怎么看不出来他有那么迫不及待?”
刘权目光闪烁了一下,看了荀久一眼,没说话。
唐伴雪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微微蹙眉,“你这小子,之前还嚷嚷着要早日到达燕京,现在到了,怎么苦着一张脸,谁欠你银子没还了?”
刘权痛得“嘶”了一声,捂住后脑勺,也不恼,安静地坐在火盆边烘烤着有些冻僵的身子。
荀久早就习惯了这小子的性子,没再看他,笑看着唐伴雪,“唐姑娘,如今天寒地冻,你们既然来了,是否在燕京多待些时日再回去?”
唐伴雪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刘权冷嗤一声,“上次我们才从燕京回去,凌云海港那帮老贼就派出很多巡防舰,险些打到我们冰火湾去,若非秦王授意,他们根本不敢组织这么大规模的海盗围剿活动,上次没让我落网,这次假惺惺送了请帖来,若非看在是你大婚的份上,我才不会踏进燕京一步,你想让我们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只怕某些人会趁机搞出事端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荀久愣了愣,继而笑道:“这件事,我已经问过秦王了,朝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组织大规模巡防舰围剿海盗,他也不算是针对你吧,若是真针对你,他可有必要还给你发请帖?再说了,他能把请帖发到你手中,就证明他知道你的巢穴,知道了却不动手,那不就证明他没想过要动手?”
“哼!”刘权冷哼一声,“反正跟你大婚的人是他,自然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荀久再次一愣,觉得这小子话中有话,不过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过多追问,只得暂时压下。
唐伴雪斜睨了刘权一眼,转而对着荀久道:“久姑娘,你别听刘小子瞎吹,巡防舰只不过是路过了冰火湾,并没有动手。”
荀久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唐伴雪又道:“这一次,我可是跟我爹请了长假来的,我告诉他,要等到春年再回去,这段时间就多多叨扰你啦!”
桃花眼一挑,荀久有些惊讶地问:“你真的能在燕京待到春年?”
“那是自然!”唐伴雪弯了唇角,眼眸中露出几分艳羡和憧憬,“我常年在海上待惯了,还是喜欢燕京这种热闹的地方,所以这次趁着有机会,就待久一点。”
刘权很不厚道地插了一句嘴,“师父他老人家还说了,你若是没本事带着女婿回去,就一辈子待在燕京好了,出去了也别说你是他女儿。”
唐伴雪一记爆栗敲在刘权脑袋上,“小屁孩,大人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刘权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心说鬼才知道你为何要留在燕京。
“好了,你别再打了。”荀久同情地看一眼刘权,颇有些忍俊不禁,“唐姑娘要是再打下去,这小子估计得被你打傻了。”
“他早就傻了。”唐伴雪哼声,随即对着刘权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刘权翻翻眼皮,他向来是个不爱计较的人,或者说,早就习惯了多年来被师姐这么欺负,反抗也没用,倒显得自己很没风度,他索性没吭声,也不反驳。
“你们才来不久,一定还没用饭吧?”荀久这时才考虑到这个问题,“我马上让人准备饭菜。”
“正好。”唐伴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肚子刚好饿了,你若是让人备饭的话,最好能有一壶酒。”
荀久轻笑,“你这么小,就学会喝酒了?”
唐伴雪眉梢一扬,饶有深意地看了荀久一眼,“我不过是比你小了一两岁而已,也算不得有多小,不过,我们平素恣意惯了,喝酒吃肉这种事不像你们燕京女子这般矜持。”
“那好。”荀久应声,“我让人为你准备好酒。”
三人有说有笑,无形中把商义晾在了一边,直听得他气嘟嘟的,一脸憋屈坐在旁边,嘟着嘴不吭声。
吩咐人下去安排酒菜以后,荀久回过身来才注意到旁边还坐着商义。
见他一脸不悦,她就知道这个小祖宗生气了。
“小肥脸?”荀久对他挑挑眉,“你方才说,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荀久初尝雨露,眉梢眼角以及潋滟桃花眼里都含了无限春意,对着商义挑眉时,更是艳光频频,直让他招架不住。
商义眼皮猛跳几下,败下阵来,但嘴上仍是气呼呼地说道:“你方才没理人家,人家不告诉你了。”
“呵——你个小肥脸。”荀久伸出手捏了捏他的小脸,“几天不见,竟然学会耍滑头了?”
商义将脸歪向一边。
荀久眸光动了动,想到上次云水斋开业的那天本是商义生辰,可他没有说出来,把伤心事全都闷在心里,趁机与季黎明大打了一架发泄。
荀久觉得有些心酸。
放开他的小脸,荀久道:“你告诉我你带了什么好东西,那我也送你一样好东西。”
既然商义从来不过生辰,自己又无法光明正大送他生辰礼物,不如趁此机会送他一样东西留作纪念好了。
商义双眼一亮,“是什么?”
荀久眨眨眼,“你先说。”
商义赶紧将带来的小包袱拿出来,好像找到了分享伙伴一样,开心地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抖出来。
荀久探头一看,里面全是很多小瓷瓶,每个里面都装了不同的脂膏。
“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荀久疑惑地问。
“是啊!”商义道:“这些是我去接唐姑娘他们的时候跟海商买的,听说来自于大梁国,他们国家的摄政王妃可是个传奇人物,而且这些脂膏的做法全都是摄政王妃研究出来的,一定是宝贝。”
听到是百里长歌研究出来的东西,荀久拿起一个小瓷瓶打开轻嗅了一下,的确是纯天然对皮肤有益的东西。
不知道为何,荀久这一刻看商义,总会有一种心酸的感觉,总觉得他只是在为自己心里的那些不开心而强装开心。
敛了情绪,荀久勉强笑道:“我答应给你一件礼物,你自己说,想要什么,只要是我有或者说我有那个能力得到的,我都取来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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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 良宵苦短,喜袍加身(一更)
“真的吗?”商义听到荀久这样说,觉得有些不敢置信,从小到大,除了殿下和母亲,还没有人会对他这么好。
商义本名兰祭,生在齐国,乃齐缙公侧夫人之子。
齐缙公痴迷长生不老之术,请了很多道士协助他炼丹,食用时间一长,齐缙公非但没有身强体壮,反而日渐虚弱,这时候,他突然觉得光有金丹并无多大效用,后来逐渐迷恋上了血祀,即每次炼丹之前都要进行隆重的祭祀仪式,并取人牲的血混合丹砂进行锻炼。
再后来,有道士进言,取用拥有齐缙公血脉的男童之血进行血祀,效果更佳。
齐缙公信了,于是从那时开始,他的目光便定在了他的几位夫人和姬妾所出之子上。
兰祭出生那年,他的母亲为了让他躲过灾祸,不惜杀了稳婆灭口,对外称自己生了个女儿,自小就把兰祭当成女儿养大,一直到兰祭八岁那年的生辰宴上,一直忠心耿耿的仆从突然反叛,当着所有人的面向齐缙公揭穿兰祭的男儿身份。
兰祭的母亲当庭被齐缙公一剑刺死,兰祭一直往离宫外跑,在躲避追杀的过程中遇到了秦王扶笙,这才有了秦王府的第二个护卫“商义”。
这些事情,除了秦王,商义从来不跟别人提及,当年他才八岁便亲眼目睹了母亲被父亲一剑刺死在他的生辰宴上。
对于他来说,生辰宴是梦魇一般的存在,来到秦王府的第一年,秦王为宫义举办了生辰宴,唯独商义没有,后来宫义知晓了原因以后,便私底下让秦王取消了以后每一年的生辰宴。
商义不过生辰,宫义也不忍心戳他伤口,再后来接连进府的角徵羽三人,大概是私下得了宫义的提醒,谁也没有提过生辰的事。
思及此,商义眼眶微湿,觉得久姑娘方才的那句话好温暖,仿佛让他看到了当年为了护他不顾一切的母亲。
瞧见了商义眼眸中的盈盈水光,荀久愣了愣,赶紧掏出锦帕来递给他,轻声问:“怎么了?”
商义哽咽着摇摇头,接过锦帕拭了眼泪,又吸了吸鼻子,勉强扯了嘴角道:“既然久姑娘许给我这么大一份礼物,那我可得花时间好好想想。”
他说完,将那些装了脂膏的小瓷瓶全部递给荀久,“这些,是我带回来送给你的。”
荀久愕然,“你不留着自己用?”
“不用了。”商义撇开眼不敢直视荀久,以前母亲总是对他说,一定要多多往脸上涂脂抹粉,多多保养皮肤,这样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女儿家,才不会让父亲怀疑,更不会引来杀身之祸。
即便是进了秦王府,他都还一直记着母亲的话,每天都要让自己的皮肤白白嫩嫩的,那样的话就不会有危险,更不会引人怀疑。
直到刚才,商义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活在了这句话的催眠里,一直认为只要自己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做,就永远不会有危险,也不会招来横祸。
可实际上,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做,做了多少,母亲都再回不来了。
黯然垂下眸子,商义小声道:“久姑娘,我身子不舒服,就先告辞了。”
商义说完,也不等荀久发话,站起身来快速走了出去。
荀久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少年似乎在一瞬间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