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笙早就吊唁完与荀久站在一处,没见到季黎明,他低声问荀久,“我听说大司马临终前弄了一份遗嘱,你上次来过,可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第027章 秦王下聘
荀久眨眨眼,疑惑地看向扶笙,“你说什么?遗嘱?”
扶笙点点头。
“我没听说过啊!”荀久一脸茫然,“上次来吊唁的时候只待了一会儿便回去了,那个时候季黎明还没有回来,灵堂里也没人,我从未听说过什么遗嘱,更不曾得见过。”
扶笙想了想,“没见过就算了。”
荀久暗忖大司马那么仓促的时间,哪里能留下什么特别的遗嘱,无非是两房的家产分割问题罢了。
这样一想,她便也懒得过分追究,安静陪着扶笙走了出来。
瑞王很快便吊唁完跟了出来,叫住二人:“七哥,七嫂。”
荀久顿了脚步回过身,“九弟,你有事?”
瑞王顿了顿,扯出一抹笑,“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们是否要回去了,回去的话刚好顺路,一起呗。”
荀久觉得,瑞王一定有什么事,只不过眼下在季府,他也不好当众说出来,故而咽了回去随便找了个借口。
瑞王不说,荀久也没有道理追着人家问,回以一笑后准备继续往前走。
这时候,莫管家从后面小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唤道:“秦王殿下、瑞王殿下、久姑娘,你们三位请留步。”
荀久才伸出去的脚缩了回来,不解地看着一脸紧张的莫管家,问:“莫管家还有何事?”
莫管家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液,急促道:“两位殿下,久姑娘,我们家二少在他从前住的南山院休息,老奴见他心情不太好,你们能否过去劝一劝?”
荀久恍然,“我就说嘛,这半天怎么没见到季黎明,原来是回了从前自己住过的院子。”末了,又问:“如此说来,千依也在那边?”
“是。”莫管家点点头。
扶笙眸光一动,饶有深意地看了莫管家一眼,“本王怎么觉得你留我们下来,其实是有别的意思?”
莫管家身子一抖,赶紧跪在地上,“殿下明察,老奴只是想让三位留下来做遗嘱的见证人,并无别的意图。”
“还真有遗嘱?”荀久觉得新奇,“大司马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立下遗嘱的?”
莫管家没有回答,只是一直摇头。
荀久看了扶笙一眼,转而定在瑞王身上,“九弟,既然来了,不妨一起去南山院坐坐?”
荀久知道瑞王自从身世真相出来以后一直对季黎明有隔阂,因为瑞王一看见季黎明就会想起自己当年是被遗弃去给季黎明做替死鬼的那一个,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
但如今大司马过世,季太妃疯了,再大的过错都已经成了定局,瑞王与季黎明,终有要坦然相对敞开心扉的一天。
故而,荀久觉得择日不如撞日,既然瑞王赶在大司马出殡这一日来了,那么趁此机会去见一见季黎明也是好的。
瑞王迟疑了许久,最终才犹豫着点头,“既然七嫂都如此说了,我只好盛情难却。”
荀久莞尔一笑,对着莫管家道:“你去前面引路吧,我还没去过季黎明的南山院呢!”
莫管家笑着走上前头引路。
一行人七拐八拐,终于到达季黎明的南山院。
彼时,季黎明正坐在荷塘边,呆呆望着里面游得欢快的锦鲤,双目无神。
荀久老远便能看见他眼窝深陷,面色憔悴,嘴唇干得起了一层皮,整个人与去灵山之前的那个季黎明天差地别。
天上下着小雪,莫管家早为荀久扶笙和瑞王准备了油纸伞。
几人前后走过来站在季黎明身后。
他似乎无所察觉,落在荷塘里的眸光一动不动,雪花沾满衣领和墨发亦不自知。
“季黎明,灵山可还好玩?”荀久出声问。
季黎明毫无反应。
荀久再喊了一遍,他还是没有分毫要说话的意思。
荀久皱了眉,“你若是再不讲话,我可现在就走了,以后你来找我,我也这般对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保持沉默。”
荀久说完,作势要离开。
季黎明突然开口,声音含糊不清,“爷爷是寿终正寝对吗?”
荀久一愣,尔后郑重点头,“对,大司马是寿终正寝,他已经完成了余生所有的心愿,你大可不必难过。”
“我没有难过。”季黎明无力地摇摇头,“我只是遗憾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如果,如果我知道那天带着千依出府会是我这辈子与爷爷的最后一次谈话,那我一定会留下来。介怀也好,原谅也罢,我终究是欠他一声‘外祖父’。”
季黎明说这话的时候,荀久身后的瑞王捏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目光落在季黎明的侧颜上,神色晦暗不明。
荀久微叹一声,“他以一命换季氏繁华落幕,换你们兄妹俩光明正大地活着,这份苦心,我相信你能理解。”
季黎明吞咽了一下,只觉满嘴的苦涩,偏过头来,看见瑞王就站在荀久身后,他略微有些讶异,随即扯了扯嘴角,“你来了?”
瑞王别开头,看向别处,声音透着一股子冷意,“我只是顺道来看一看这个原本属于我的家破败成了什么样子。”
“如你所见。”季黎明苦涩一笑,“马上就不存在了。”
“可真相却如同一柄利剑,始终横亘在我的两瓣心脏中间。”瑞王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好像从齿缝里挤出,让人一听便觉得他心中应是压抑了万顷怒意的。
“我知道。”季黎明目光平静,“你恨我理所应当,如若有什么办法能让你解恨,你只管说出来,我会尽量满足你的。”
瑞王握住伞柄的那只手一收再收,硌得掌心生痛,突然冷笑,“我想让清语活过来你可做得到?我想要见自己的亲生父母你可做得到,我要你去死……你可做得到?”
面对这样心痛的质问,季黎明只有默默承受的份,再没听到瑞王声音,他才缓缓抬起头,“我死了,你便能解恨么?”
荀久面色微变,看向瑞王,轻声道:“九弟,季黎明如今沉浸在大司马过世的哀恸中,你可不要刺激他,否则他要是真做出什么傻事来,千依一个人怎么办?”
“我就知道……”瑞王指甲掐入掌心,随之而来的痛混合着零星小雪,转瞬成为麻木。
苦涩一笑,他继续道:“我就知道自己不该来的,正如同我不该听到那些真相一样。到了如今,我连个说服自己不要去恨的借口都找不到了。我没有错,季黎明也没有错,千依更没有错,我们都没错,可赤裸裸的事实却一再告诉我,命运错了,我应该恨,可是我能恨谁呢?左不过是一个母亲为了保护亲生儿女而不得不使出的手段罢了,那位母亲如今已经疯魔,而我心头的那些恨,那些不公,却一点也没有消除。便是参与的人都死了,我也回不到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生活里,死的人越多,反而越衬托出我孤苦无依,证明我是个没人疼爱的孩子。这样的报复,一点都没有快感,只会让我觉得荒唐乃至可笑。”
季黎明抿唇不语,双手抱着脑袋,既无助又苦恼的神情。
“哥哥……”这时,千依从季黎明院子里的小厨房出来,一手端着小碗热汤,另外一只手拿着油纸伞遮在季黎明头顶,温声道:“这是我刚刚煲好的汤,你赶紧喝下去暖暖身子,否则待会儿该受凉了。”
季黎明伸手接过,却迟迟没有喝一口。
千依看出了他的犹豫,将手中的伞又递近了季黎明一些,身子微微侧转过来,看向瑞王,“你们方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瑞王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千依垂了垂眸,纤长卷翘的睫毛上沾染了些许零碎雪花,转瞬化成点点水光,她伸手抹去,声音极缓,“瑞王殿下说得对,我们都没错,是命运错了,瑞王殿下只知道自己是替死鬼,我又何尝不是呢,若非当年齐大娘动了恻隐之心,我早就被那个狠心的女人为了保住哥哥而秘密处死了。我也曾恨过,可恨到最后,还是无法磨灭这层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他终究是我哥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我恨他又有什么用,杀了他简单,可我无法让命运再重来一次,杀了他,我依旧还是孤苦伶仃的乡野女子,终有一天零落成泥,不杀他,我还可以在每一次无助的时候转身喊一声‘哥哥’。”
瑞王长长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肆意而下的洁白雪花,看着满院的冷白绸布和孤清冷寂,心中揪痛。
这地方,原本是属于他的。
千依接着说:“让你放下,我知道很难,你今日能来此,能与哥哥说这些话,我已经很高兴了,今后再没有季府,再没有大司马,你心里的疙瘩,若是实在放不下,那就让它无限制蔓延吧,是愤而报仇还是选择忘记,总有一条路是你要走的,你要是想报仇,我和哥哥一直在这里等你。”
瑞王看着眼前这抹窈窕身影,恍惚间仿若见到了当年的清语。
清语也总是会用这样的口吻与他说话。
移开视线,瑞王不想再看,也不敢再回忆,怕一发不可收拾。
一直没说话的扶笙这时开了口,对着季黎明道,“女皇陛下已经让人拟了圣旨,即日便封你为新任大司马,要不要重新给你御赐府邸?”
“不必了。”季黎明摆摆手,“这里就挺好,虽然季氏不再,但起码我还能有个回忆,能有个念头。”
扶笙毫不客气地道:“我要说的是,明日我下聘,聘礼和聘书,明日我会让人择吉时送去医师府,可久久没有娘家,你和千依是她唯一的娘家人,季府大丧未过,自然不可能立刻办喜事,故而,明日,你和千依都得在医师府上等着招待秦王府的纳征使,可做得到?”
听到扶笙这番话,原本一蹶不振的季黎明突然来了精神,难得的咧嘴一笑,“放心,妹妹出嫁,我这个当表哥的,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参与。”
荀久看着季黎明转瞬间恢复正常的样子,暗自佩服。
果然,还是扶笙这只狡猾的狐狸厉害啊,一出手就让季黎明这棵快要枯死的树立刻活了过来。
扶笙说的那些话,乍一听上去有些残忍。毕竟季黎明才刚刚失去爷爷,眼下丧事刚刚过,扶笙便立刻让他全身心投入喜事,这样的做法实在强人所难。
可细想之下,扶笙确确实实抓住了季黎明的心理,知晓季黎明对她的重视,故而说这些话来刺激他。
毫无疑问,扶笙这个刺激很成功,季黎明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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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时分,大司马的灵柩成功去了京郊坟茔,送葬队伍已经回来,午时前来吊唁的官员们也在二老爷和二夫人的招呼下慢慢散场。
外面依旧下着雪,满院白绸还没撤去,季府的前厅似乎也受到了外面天气的感染,即便是烧了火盆亦觉得寒冷。
扶笙坐在首座原本属于大司马的位置上,其下的位置分别是瑞王、荀久、二老爷、二夫人、三老爷、三夫人、最后才是季黎明、千依和季黎川。
莫管家站在一旁,面对三夫人时不时飘来的眼风,他视若不见。他手上的这份遗嘱,是现今在场所有人都关注的东西,两房的老爷夫人自然是关注大司马如何分割遗产。
季黎川被打肿的半边脸颊上已经敷了膏药,此刻用手轻轻捂着,时不时看一眼季黎明,又看一眼千依,一时只觉心头苦涩。
在他的记忆中,那一年,二哥用他最温柔的语气说着“别怕,你后退一步,后面还有我”。
他原以为二哥会一辈子这么保护他,可后来在祠堂外无意中听到了爷爷对二哥说的那番话,听到了二哥的回答,那一刻,他几乎要崩溃,并非是因为二哥的那句玩笑话,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在二哥心中的位置也不过如此,他竟然那样不信任自己,便是爷爷说出如此荒诞不经的话,二哥都没有出面维护自己一次。
他很害怕,怕二哥在自己心里的那个形象会彻底崩塌,所以再也不去找二哥,害怕看到他的冷心绝情,害怕看到他与自己决裂。
因此,他几次三番去找爷爷,恳求爷爷让自己出府游历。
这样一来,二哥在自己心里就会一直是当初的模样——还是那个说着他就在他身后,让他不要怕的少年。
这五年,他不断地得到燕京城的消息,当然更多的是二哥的消息,知道二哥常常去烟花之地。
于是,他开始恨,恨那些可以接近二哥的人,无论男女。
回府以后,他打听清楚了府上哪些丫鬟接近过季黎明,凡是接近过的人全都被他要到自己的院子里宠幸一遍。
他就不信,自己做得这般过分这般荒唐,二哥还是不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来。
可事实证明,自己想太多了。
无论是千依还是荀久,在二哥心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
二哥甚至可以为了这两个人几次对自己出手。
无论他做什么,二哥都再也不会像当初一样在他被爷爷罚的时候出来替他挨打,再也不会站到他身后说会保护他。
他就像是被人遗弃了一样。
想到这里,季黎川低低冷嘲一笑。季黎明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即便是自己做得再多,他都不可能看到,也不会懂。
荀久在转眸时不经意把季黎川看季黎明的眼神收入了眼底,瞬间打了个寒噤,顷刻便明白过来季黎川为什么才刚见到千依就要想方设法损坏千依的名声,见到自己的时候,季黎川的眼神那般古怪并非没有原因的。
原来……季黎川讨厌一切靠近季黎明的人。
想通了这一点,荀久暗自唏嘘了一下赶紧收回视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首座上的扶笙静默许久,冷然道:“诸位,今日本王留下是受了莫管家所托为大司马临终前留下的遗嘱做个见证,相信在座的各位都很好奇遗嘱里到底写了什么,那么还请莫管家快些将遗嘱拿出来吧!”
莫管家走上前,手里捧着一个上了锁的银鎏金簪花木盒。
三夫人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生怕莫管家一不小心手抖把盒子给摔坏。
莫管家行到秦王跟前,亲手将钥匙和木盒交给他。
扶笙没有犹豫,接过以后缓缓打开,可见里面放着一个封了火漆的信封和一块古怪的原石。
打开的那一刻,扶笙愣了一下。
随后,他将信封和原石同时拿出来,让众人见证在此之前,并无任何人打开过木盒以后,这才将信封交给莫管家。
下面众人心思各异,谁都不明白老太爷立个遗嘱为什么会把原石放进去。
莫管家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打开,取出里面的遗嘱,看了一眼众人后高声念道:“吾将垂殁,今自书遗嘱,大司马府宅邸上交少府,长子媳妇所有嫁妆,均由长房长孙季黎明继承,二房三房媳妇嫁妆由她们本人继承,另有三川郡祖业房屋、田地、菜园、山场等项,概归二子季鸿祯与三子季鸿才均分执管。大司马府旗下所有产业,药铺、绸缎庄、茶行、酒肆等项,尽数上缴朝廷。”
莫管家还没念完,三夫人已经炸毛了。
“这叫什么遗嘱,分明是让我们净身出户!所有产业都上交朝廷,那我们以后还吃什么呀!”
扶笙没说话,淡淡看了三夫人一眼。
对上这样的目光,三夫人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但一想到老太爷竟然只给两房留了祖籍的产业,燕京城里的一分都没有留下,她马上又横眉竖目,看向三老爷,眼神颇有些怒其不争的味道,“都要被迫净身出户了,你还坐得住?”
季博然虽然在遗嘱中客气地写了让两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