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知道久姑娘与二少关系匪浅,此刻闻言,二话不说便带着荀久往大门里走。
荀久一言不发,紧抿着唇跟在管家身后,所经之处全是一片冷白,在这本就清寒的冬日里,看起来极为萧索凄清。
灵堂设在正院里。
荀久过去的时候,能听到外面跪了一众丫鬟婆子哭灵,而灵堂里本该属于儿媳哭灵的位置上,却不见二夫人和三夫人。
荀久冷笑一声,抬起脚正准备走进去,却听见后面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管家显然也是听到了,顿了脚步回过身,见到是门房处的小厮,他微微蹙了眉,问:“何事如此慌张?”
那小厮喘了口气才道:“管家,大少回来了。”
“大少?”管家满脸震惊。
季家大少爷季黎青,前不久听闻会稽郡的外祖母身子不适便主动向老太爷提出前去侍疾,没想到他竟然赶在今日回来了!
震惊归震惊,管家还是不能失了礼数,忙吩咐小厮,“赶紧去通知二夫人……”想到二夫人正在和三夫人吵得不可开交,管家立即改口,“赶快去通知二老爷!”
小厮迅速去找正在带着人安排后续事宜的二老爷。
管家回过头来,面上略带歉意,“久姑娘,实在是抱歉,大少回来了,老奴得去外面迎接,您若是想见老太爷遗容的话,尽管去灵堂,如今老爷夫人们都还没过来,想来不会有什么事的。”
荀久点点头,“既是季大少来了,那你只管出去迎接便是,不必顾及我,季府我也来过几次,不算太陌生。”
管家眉心逐渐舒展开,“那就对不住久姑娘了。”
说罢,管家带了几个人匆匆往大门方向而去。
跪在灵堂外哭灵的丫鬟婆子们得见荀久过来,都纷纷想起断了一只胳膊又毁了容的四姑娘,而造成这一切的,是荀久手上那些骇人的虫子。
想到这里,众人身上直冒冷汗,不约而同地往旁边倒退了几步以期离荀久远一点。
荀久不着痕迹地扫了众人一眼复又收回视线,想着只怕季芷儿这件事以后,外面又会有传言说她是毒妇了。
不过这样也好,以后她的大名便具有一定的威慑力了,想来一般人还不敢主动招惹她。
走进灵堂,走近棺木,荀久一眼便看见季博然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面上一派安然祥和,没有中毒迹象,也没有挣扎过的痕迹,深蓝色寿衣将他整个人衬得慈祥无比。
没了往日的不苟言笑,也没有年轻时战场上的凛冽肃杀之气。
此时此刻的季博然,只是一个终于了了毕生心愿寿终正寝的老人。
荀久鼻尖有些酸,她哽咽了好久才道:“音容宛在,浩气长存。你是季家的另类,季家的英雄,亦是季家最了不起的人,如若那个世界有净土,愿你永得安息。”
已经确定了季博然的确是寿终正寝,并非刻意自杀,也并非他杀。荀久不欲再看,匆匆一瞥之后迅速移开眼睛,仰头看着灵堂顶棚,好不容易才将眼眸内的湿意压回去。
季黎明如今还在灵山,她不知道等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是何种表情。
季博然是季黎明在这个家活下去的唯一信仰,如今信仰没了,他是否会心痛,是否会接受不了,是否会从此一蹶不振?
这些问题,荀久无法想象,也不敢想。
季黎明那样一个性情开朗的人,才刚刚承受了逆天身世的沉痛,便又迎来最亲近的人离世的消息,他能否同之前一样安然挺过去?
外面有一众人的脚步声传来,荀久回拢思绪,偏头一看,见到当先一人身着浅蓝色丝罗袍,外罩软缎披风,两道修眉入鬓,衬得面容秀美绝伦。
荀久不用想,也知道这位就是前不久去了会稽郡二夫人娘家的大少爷季黎青。
季黎青此刻满脸焦急,待入了灵堂,瞧清楚了躺在棺木内的老太爷时,顿时双腿一软,对着漆黑棺木跪了下去,嘴里颤着声音喊:“爷爷——”
这一喊,眼泪便止不住了,落雨一般直往下坠。
管家暗自叹了一声,就站在旁边默然不语。
这种时候,任何人哭都没有错,也没有理由去劝慰。
季黎青显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哭得声音嘶哑,满脸悲情。
良久过后,他才抬起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管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家无奈地低声道:“大少,老太爷是寿终正寝。”
“怎么会……”季黎青站起身来,看着棺木里的老太爷,“爷爷身子骨硬朗,我去会稽郡之前,府医还曾说爷爷这副身子,便是再活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的,怎么我才走了一个月不到,爷爷就走了?”
管家默默垂下了头。
大少走后,季府的确发生了很多事,并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
季黎青抬起朦胧泪眼,扫了一眼四周,没见到老爷夫人们,顿时面色生怒,呵斥道:“这种时候,爹娘、三婶娘和三叔怎么能不在灵堂!”
管家又是一阵哑然。
得知老太爷过世的时候,二夫人正在季芷儿院子里悉心照顾她,季芷儿显然也是接受不了爷爷过世的消息,一时情绪波动,牵扯到了伤口直流血,二夫人让人去请府医,而那时候的府医正在给季三少敷药,赶不及过去。
季芷儿的伤口片刻耽误不得,二夫人再三权衡之下只能亲自去三房那边请府医。
二夫人却死活不放人,说府医是她一早就请去给季三少看诊敷药的,如今药敷到一半,哪有中途离开的道理。
本来就因为老太爷的过世而心烦,再遇上这样的糟心事,二夫人说话的语气便加重了些。
三夫人因此不休不饶,两人一架吵起来,后来也不知为何,竟会从府医扯到了分家产的事上来。
丫鬟婆子们劝阻不住,两位老爷又都在匆忙指挥着下人们准备丧殡事宜,没时间赶过去,只能任由那二人一直争吵。
想到这里,管家勉强宽慰季黎青,“大少,两位夫人和老爷还在安排丧殡事宜呢,暂时赶不及过来,待会儿……”
季黎青红着眼眶,怒道:“那些事不是该由管家你去安排么?作为儿子儿媳,这个时候不在父亲的棺木前守灵,他们一个个的,究竟想闹什么!”
季黎青进门的时候便隐约听到几个多嘴的丫鬟提了两句。
他是个聪明人,转瞬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
此时此刻听到管家为母亲和三婶娘开脱,他不由得怒从心来,厉声道:“你快去,让他们全都来守灵!”
管家一个激灵,看了荀久一眼后抬步跑了出去。
季黎青好不容易才压下一口气,整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目送着管家出了灵堂以后才缓缓收回视线。
转眸之际,季黎青的余光不经意瞟见了站在一旁的荀久。
只见眼前的女子纤腰袅娜,双眉似初春柳叶,眉下一双潋滟眸,似天际星子洒落其间,明秋水润,翠袖半笼纤纤手。
季黎青此时泪眼朦胧,并不太看得清荀久的长相,只觉得眼前的人浑如花中之魁,绝胜九重仙娥。
呼吸窒了窒,季黎青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抬袖抹了泪,缓步行至荀久跟前,恭敬揖了一揖,温声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荀久回头,冲他笑笑,“我叫荀久,是季二少的朋友,今次听闻老太爷寿终正寝,特来吊唁。”
“原来是久姑娘。”季黎青面上更添恭谨之色,他从前最是佩服荀谦那一身医术,也因此,他没有听从爷爷和爹的嘱咐习武练剑,反而整天苦心钻研医术,以期将来能成为像荀谦那样悬壶济世的名医。
此刻得知眼前的人便是荀谦的女儿,季黎青心中竟有些雀跃,仿若找到了知己一般。
微微一笑,他道:“久姑娘想必是大老远赶过来的,可曾用过饭了?若是没用,我这就让人给你安排。”
“大少客气了。”荀久摇摇头,“已经来过灵堂,待会儿上完香,我便回去了。”
听到她就要回去,季黎青心中有一阵小小的失落,可转念想到自己府上此时乱哄哄的样子,不由得暗自一叹,将挽留的话咽了回去。
荀久不再说话,走到香炉前点燃三炷香插了进去,又双手合十默念祈祷了一番才回过身来与季黎青告别。
季黎青本应为老太爷的过世伤心欲绝,却出于礼貌,面上始终挂着笑意,说话的声音虽然嘶哑,却处处透着礼貌和恭谨,这让荀久有些错愕。
季黎青和季芷儿是亲兄妹,荀久原想着季芷儿那副德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品性过关的好兄长,可自季黎青踏入灵堂开始到现在,荀久看了他的一言一行,根本不是在作假。
他进灵堂时在棺木前落下的眼泪,听到管家汇报时面上的怒意,见到她时神色间的谦恭,真真实实而存在。
心中好笑,荀久想着季家的人果然如她之前猜想那般,个个都挺有特性的。
“久姑娘见谅,今日府中忙碌,无法安排人送你回府。”季黎青嘶哑却带着温和的声音传过来。
荀久摆摆手,“送我就不必了,我自己能回去。”
说罢,荀久不再过多停留,抬起步子就出了灵堂。
季黎青一直目送着她的窈窕身影消失在外面的廊檐拐角处才慢慢收回眼,压了压有些躁动的心,继续跪在棺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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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久回到医师府的时候,千依果然已经备好了精致的饭菜。
荀久摒弃自己在季府见到的一切,脸上挂着笑容走进去,道:“你动作还挺快的。”
千依莞尔,“从前跟在颜硕公子身边的时候,我除了学得琴棋书画之外,还学得一身厨艺,没想到如今竟派上了用场。”
荀久见她言笑晏晏的模样,本不想将季博然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可心中却觉得早说晚说都是说,无论如何她都会知道,还不如早些把实情讲出来,趁她现在对大司马并无多少亲情。
端起千依盛了汤的小碗,荀久轻轻喝了一口。
千依小声问:“大司马是如何给答复的?”
荀久吞咽了一下,好久才慢慢道:“千依,大司马寿终正寝了。”
为荀久布菜的那只手僵在半空,千依整个人都愣住。
荀久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索性先不劝慰,看她后续如何。
前后不过片刻,千依便回了神,这一次声音却是沉了不少,“哥哥知不知道这件事?”
“季黎明远在灵山,而大司马是三个时辰前过世的,就算是最快的隐卫,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消息传到灵山,所以,他现在还不知道。”
千依低垂着眸,常常的睫毛有些颤,自嘲地笑笑之后满目希冀地看向荀久,“七嫂平素最喜欢开玩笑了,可这一次,却让我险些相信,只能说,你的口才是越来越好了。”
荀久抿唇不语。
千依又道:“哥哥都还没回来,大司马怎么可能会撇下他最宠爱的孙子先去呢,七嫂你说是不是?”
荀久没说话,低头吃着饭,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一般,什么都咽不下去。
千依吸了吸鼻子,继续拿起筷子给荀久布菜,嘴里笑道:“七嫂你快吃,吃完了我去厨房刷碗,哦对了,前两天你说要在后花园里开垦几块药田,招桐忙着照顾云水斋的生意,柳妈妈忙着处理府中琐碎家事,夏堇她们几个才刚刚新来,许是不懂,不如由我去,从前我们几个还住在那边宅子里的时候,我便亲自照顾过几日药田,勉强还记得些,等刷了碗我便去。”
荀久还是没说话,也不进行劝阻。
她心中很明白,千依这是在拼命找事情做以遣散心中的哀恸和焦虑。
千依之前因为颜硕的死而受到巨大刺激人格分裂,这一次虽然没有那么大的刺激,可若是不把心中的那些“想不开”排遣完,她说不定会复发。
想到这里,荀久点点头,“好,你要去,那待会儿我陪你去。”
“不,不用了。”千依赶紧摇头,“七嫂的香囊还没完成,再过几日,秦王殿下可要回来了,你若不在此之前绣好,等他回来了还在拼命赶的话,那多尴尬呀,开垦药田这种事,我一个人做就好,好歹以前我也是在农家长大的人,下地什么的,倒也难不倒我。”
听到她想一个人静静,不想自己去打扰,荀久再度叹息一声,只得点点头,“那好,待会儿你刷了碗之后去开垦药田,末了再把院内的花花草草修剪一遍,若是还觉得不够,顺便把衣服也给洗了。”
“诶……”千依应答得爽快,“七嫂放心,这些事我都是做惯了的,肯定给你一天之内全部完成。”
荀久目送着千依有条不紊地收拾好杯盘端下去,心中溢出一抹酸涩,不知是因为她此刻孤绝的背影,还是因为同情她前二十年流落民间的凄苦。
千依走了以后,夏堇匆匆进来,神色间露出几分惶恐,“姑娘,千依姑娘怎么会自己去了厨房刷碗?这些事……”
“不用管她。”荀久摆摆手,“也让柳妈妈不必阻拦,她心情不好,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夏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暗自想着莫非是千依做错了什么事被自家姑娘罚?
可转念一想,自家姑娘似乎从来不会因为小事而处罚任何人的。
带着满脸的疑惑,夏堇在荀久的挥手下退了出来。
荀久侧躺在小榻上,却没心思刺绣,脑海里全是季府的事情,她很好奇,大司马究竟留下了什么遗嘱,竟然不交给儿子儿媳,要交给管家,非要等季黎明回来才能拆开。
外面天气寒凉,屋里暖意融融,这样的天气,很适合睡觉。
荀久没想多久就觉得一阵困意来袭,打了个哈欠之后拉上薄衾盖在身上便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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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
澹台惜颜在家主的安排下穿上了专属于灵女的庄重服饰进入圣灵大殿,一系列的祭祀流程之后,她终于得以回房重新换了一身衣服跟随家主去往设宴的芙蕖殿。
早有内侍去缀锦殿通知了扶笙和季黎明。
澹台惜颜进去的时候,这二人已经在席位上坐下。
笑着过去同扶笙打了个招呼之后,澹台惜颜转过身,见到季黎明面色不太好,关切地问道:“明小子,你这是怎么了?”
季黎明勉强扯出一丝笑,“伯母,我就是突然觉得全身不舒服,直冒冷汗,许是不适应灵山这种气候,过会儿就好了。”
澹台惜颜眯眼看了看季黎明,道:“都全身冒冷汗了还说没事儿?我看你应是方才在寒池被冻坏了。”
她说着,便施施然走到季黎明旁侧,“伸出手腕来,我给你看看。”
季黎明此刻唇线苍白,全身无力,也没精神反驳澹台惜颜,只得依言将腕脉搭在桌子边缘。
澹台惜颜伸出指腹轻轻扣上去,尔后收回来,轻叹一声,“我果然没说错,你是因为在寒池的时候被冻伤了,你们两个小子也真是任性,那是千年寒池,‘千年’两个字,你们以为是说着玩的?若非你们二人内功高深,早就被冻坏了。一般人莫说进入寒池宫殿,就连站在千绝峰上都会被活活冻死。”
“伯母,我没事。”季黎明虚弱地摇摇头。
澹台惜颜点了点季黎明的脑袋,嗔怪道:“都这样的还说没事,今日的接风宴你就别参与了,我让人带你下去好好睡上一觉,等你什么时候好了,我们再启程也不迟。”
“我真没事。”季黎明还在坚持。
其实在寒池的时候,他真没觉得有多冷,之前在缀锦殿也是睡得好好的,一觉到了开宴,可是进入芙蕖殿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心跳得厉害,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觉得心烦意乱,不多时便后背冒冷汗,紧接着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