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句话,她说的如同明天早上要去集市上买块豆腐一般寻常。
那纸片轻飘飘的落到小五的手上,却几乎灼烫如同热铁,让他一时之间不敢接。
他认真记过自己的名字,在那纸片上也只认得小五两个字,却仿佛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数年的颠簸流离在此时画上句号。
只小五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连忙将那卖身契递还给林羡,“这,这个是给阿羡的。”
他慌里慌张的道,还以为林羡将这卖身契给他是并不要他留在这里的意思。
“给我做什么?赶明儿就拿去灶膛里烧了好。”林羡将他的手往回推,却见小五才高兴了一会儿的脸色垮下来。
“给你的!”他固执的不肯接,后一连串话冒出来,“你买了我,我就是你的人,往后是要住在这里给你做活的。”
林羡一愣,后扑哧的笑出声来,她抬手轻轻亲昵的刮了下小五的脸颊,道,“原来说的是这个,没有卖身契你就不承认,不帮我做活了?”
小五给她温和的目光看得有些别扭,低下头去,“自然不会的。”
“那不就好了,有卖身契没卖身契都是一样的,你往后就当做我的弟弟,将这名字改了,我再托人带你去官府将户籍上了,再以后你娶妻生子也作林家人就是了。”
她这一番话说完,让萧祁文好一番侧目,他是没有想到这表妹已经将事情想的这般长远。
不过也是,小五入了林家的门,往后也好将血脉传下去。虽然不是最好的人选,却也是妥帖的。
小五这人性子阴狠,又轻易不肯相信别人。萧祁文虽然有将他留在这里的打算,可是却不敢轻易决定,是以暗自观察,知道这小牲畜对林羡有几分不同,才有了后头的计谋。
他自然是不会拿林羡的钱的,只不过如若这出戏不做给小牲畜看,他心底里总归会存下几分不信任,放任这样的不信任生根发芽,终会有一天危及林羡。
仅一点意外,恐怕今天晚上那群混子也起了不小的推力。
事情到现在,在萧祁文,在林羡看来,都算是皆大欢喜。
只小五心里暗自对林羡刚才的一番话别扭不减:嘁,谁要娶妻生子?
☆、第十三章
这天夜里出了王荣那般惊险的意外,又有将小五留下来这样重要的决定,林羡一时也睡不着。
回屋里坐在炕上卷着被子压手指,仔细算着剩下的钱可以维系两人的生活多久。
“我不费钱的。”小五靠在她身边,认真的和林羡说话,“前面我说吃肉的事情,也是骗你的。”
从前他经历过许多被当做换财务的筹码而来回倒卖的日子,那时候只觉得人心如此,出了冷笑一声外,也没别的情绪。反正卖来卖去都是一样的结果,谁也没比谁好。
可这时候,小五却忽然生出一股惶惑的情绪,竟有些害怕林羡将他卖了。
林羡转头看他,见他一张小脸上全是紧张的神色,不由安慰道,“偶尔吃肉也是吃得的,到底是长身子的时候,就算家里没有你,我也不是全吃素呀,另外家里的母鸡还能生蛋,如今想来还能孵出一些小鸡,若是顺利的话,后面吃鸡蛋也不愁,你别怕。”
这一番话说了,小五心才略微定了定,靠在林羡身边不说话了。
两人靠坐着,本都是平淡生活中的孤苦人,当下却也有了互相慰藉的温暖。
床下给摔晕了的小黄呜呜咽咽的叫着,小五跳下床摸了摸,抬头对林羡说,“一条腿骨头断了。”
林羡凑过去轻轻将小黄抱起来,心疼的用额头蹭了蹭小黄的脑门,后道,“明天看看怎么给你治,晚上忍一忍疼吧。”
晚上睡得迟,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就晚了点。
林羡在温暖的被窝里动了动指尖,察觉到身边原本应该躺着小五的地方空荡荡的,叫了一声也没人回应,心里一空,连忙跳下床随便将鞋子穿了,披上外衣就快步往外走。
院门还是拴着的,她见状松了一口气。
正想去萧祁文睡着的房里看看,却听见身后有人叫,“阿羡,你起来啦?”
林羡回头,就见小五正站在厨房门口,手上还拿着昨天晚上用过的大菜刀。
“你别怕脏,我早上洗了好几遍了,还重新将这刀磨过。”
扭身回到厨房里,小五对后头跟进来的林羡道,语气淡然轻飘,没一点怕。
灶膛里生着小火,将锅里闷着的粥煮的冒小泡,白色的水汽氤氲缭绕,将厨房带出暖意。
砧板给小五放到了矮凳上,下刀的手法利落,将一小叠咸菜切得整整齐齐。
小黄正躺在灶膛边上,就着里头传出来的火气睡觉,那只断了的脚上已经用木条绑住,十分规整。
“本来该多睡一会儿,再一会儿我来做饭的。”林羡将外衣的衣扣系好,取过一边的木盆要出去打井水洗漱。
小五见状连忙拉住她,“我在灰堆里用炭火温了水,你用热水洗。”
他转不过一天,就成了这么个贤惠的小模样,林羡一时很不习惯,又觉得有趣,低下头捏捏小五的脸颊,笑着道,“一早上做了这么多事情?”
小五绵软的脸颊给她亲昵的动作弄得红了红,又想起个要紧的事情,于是告诉林羡,“你表哥已经走了。”
萧祁文显然是昨天半夜里就走了,炕头连点余温也没有,只在桌上留下一只布包。
林羡过去将那布包拆开来看,里头是一张信纸与五十五两银子,后掉下来一本东西,竟是不知哪儿给萧祁文弄来的户籍凭证,只名字一栏空着,等林羡自己填上去。
信纸上的字也简单:北去,勿念,年后不日回。
林羡轻轻松了一口气,心里因此安定下来。
表哥果然不是坏透的人,还为她省了很多心力,起码这一点让林羡觉得安心。
小五虽对萧祁文多有怨恶,可也不能认为萧祁文对林羡是全坏的。
有了这多出来的五十两银子,后头生活就有了全然不一样的打算,只这还先不说,当下要紧的是带着小五上户籍。
“总不好总是‘小五’‘小五’这样叫的,”林羡帮着小五系好一口,又拿梳子为他梳头。
小五盯着她的下巴,跟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的动,光听林羡说话心里就觉得欢喜。
“姓什么?”林羡自问自答,“跟着我姓好不好,至于名,你可自己有什么意愿?”
小五轻轻摇头,“全听阿羡的。”
“不如作‘靖’,平安的意思。”林羡帮小五束好头发,又整了整他的衣摆,想想又道,“读书还是很要紧的。”
手上的那点银子,供不出个大学问家,却也能让小五起码通晓点读写,不至于太落到人后。
她垂眸拉起小五的手,在他的手心不轻不重的画了几下,后道,“林靖,以后就叫你林靖。”
昨天夜里的事情只几户人家过来围观,然而等林羡中午带着小五出门的时候,外头人已经说成一片,虽不是自己经历的,可说起来都是惊慌失措,心有余悸的样子。
“你们都不知道那刀多长,吓人的很,也真是离没命半步远了。”
“可不是,那些混混东西实在作孽。”
外头说的欢畅,平日凑热闹厉害的王秦氏连门也不敢出,躲在家里偷偷为断了腿的儿子抹泪。
林羡拉着小五的手,走去对面刘婆子家打听,“刘奶奶,不知道咱们镇上上户籍是怎么弄的?”
刘婆子昨天晚上睡得着,事情还是从别人那里听得。见着林羡,先是将人拉过去安慰一番,后才看看小五,才问,“上户籍,做什么用?”
“表哥将弟弟托付在这儿,以后不走了,我想着将户籍移到这里来,以后行事都方便些。”
“也是,也是,倒好像并不难办的,你去县衙问问,从前管的很严,后头打仗许多年便一直松懈了,哪儿都少人,巴不得多转些过来呢。”
林羡谢过刘婆子,一路上碰见人便客气打招呼,遇见凑上来想淘一些昨天晚上的事情做谈资的,也就几句应付过去不理会。
一路到了衙门口,不想遇见张熟脸。
是那前头说快病死了的郑秀才,此时面色红润的站在衙门口台阶上,与捕快扯皮。
“我就想去见见县太爷,你怎么不让我进去?”
捕快已经拦了他不知多少回,这时候几近不耐烦,差点儿要拔刀。
好在郑秀才识时务,连忙往后退两步,嘴上嘟囔,低骂几句,一转身就见着了林羡。
郑秀才一愣,他已经约莫有多年没见过林羡了,前头几次还是小时候两家来往频繁时,给林萧氏抱在怀里的林羡。
若不是林羡和林萧氏长得实在很像,他也断认不出来的。
林羡垂眸,拉着小五当没看见他,只管走过去。
郑秀才却忽然开口道,“林小娘子,近来可好?”
他一开口,林羡不得不转身过去,不咸不淡的道,“勉强度日。”
郑秀才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开口只道,“让小娘子见笑,我家睿哥儿明年要参加府试,花销很大,家里有些周转不开,不知你的半吊钱什么时候还给我?”
他问的脸皮极厚,竟没半点儿惭愧的意思,说完只用一双带着褶子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林羡。
林羡倒不觉得什么,反而是小五,站在一边脚痒的恨不得上去将那郑秀才的眼睛踢瞎了。
他却是敢看,小五暗暗记住郑秀才的脸,以待日后算过。
林羡也懒得给郑秀才好脸色,只道,“不知家里什么时候欠了您的钱,不过您若拿得出字据,我就是日日去城外挖野菜吃,也都要还给您的。”
郑秀才本就是个读书读的极其迂腐的人,又想着读书最大,旁人怎么好不帮,是以说起后面的话自觉理所当然,“要何字据,我还能骗你不成?”
他顿了顿,说出更让林羡瞠目的话,“前头我因你病了,照着道理你是该以小辈身份提一筐鸡蛋来瞧,不过念在你年纪小,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什么话都让你说了,你现在不说什么了?
林羡差点儿给郑秀才说笑了。
☆、第十四章
你都因为我的命硬克病了,转头还要我送鸡蛋去。真是尖酸里带着股无赖气,滑天下之大稽。
“不敢送,”林羡收敛了一贯很温和的神色,硬顶回一句,“隔着半个城都已经克了您一场风寒,若是吃了我送的鸡蛋,后头还怎么说?”
“你这小娘子,命硬就算了,嘴偏偏还硬!”郑秀才平日里虽然迂腐,但好歹有个秀才身份,自恃高出其他人一头,如今给个小辈顶嘴,哪里能气的过。
“我命再硬,您不也好好站着么?”林羡懒得同他掰扯,径直领着小五快步到捕快那里,同他说明来意,后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小五临了回头看了郑秀才一眼,目光里如同淬了毒,阴狠的将他记在了心里。
郑秀才气的仰倒,想追进去却给捕快拦住,满脸不耐的推了推他,“行了行了,快些家去,欺负个小姑娘也不见脸红。”
郑秀才气急败坏,跑下台阶指着那捕快骂,“一丘之貉!一丘之貉!”
捕快听了个模棱两可,却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抬刀做出一个要追的动作,吓得郑秀才抬步就跑,慌慌忙忙的回家去了。
林羡一路进去都没见着人,只能站在院子里左右看看,等好一会儿才瞧见转出来一个捕快,连忙出声叫住人,“这位官爷,请问、”
那捕快是打了个瞌睡出来撒尿的,有些不耐烦的转头看,本要发作,可一见林羡和小五,两人都长的与小仙童似的,又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也只将气强忍了下去,开口问,“你们两个孩子,近来做些什么?”
林羡忙将来意表明,又好声好气的问他该去找谁。
她细声细气又一口一个官爷,实在将那捕快弄得心头舒舒服服,当下忍住了尿,道,“你们随我来吧。”
他说着看小五一眼,半开玩笑,“你这弟弟长的比年画上的还好,挺讨人喜欢。”
说着还想伸手在小五脑袋上摸一摸。
小五一偏头,躲过他的动作,假意怕生,一下钻到林羡的怀里,翁声带着点奶气,“姐姐,我怕……”
林羡半抱住他,转头对那捕快歉意的笑笑,“我弟弟胆子很小,官爷莫怪。”
那捕快的手伸到一半,略有些尴尬的往回缩,有不好和个小孩一般见识,是以也只笑笑,后再转身就没回过了。
小五目光不善,又带些厌烦的看了他一眼,在林羡面前暂且按捺下心头的不快。
户籍记录在案的手续要说难也并不难,就看办事的人经心不经心,这个是镇上人都知道的。因此林羡也早早的有些准备,一见到管事的,立刻说了句拜早年的客气话,又将怀里藏着的半吊钱拿出来递过去,“事情麻烦,多有费心的。”
四下除了两个孩子也没别人,管事的自大大方方收下,因着林羡上道,还给了句保证,“今天下午就成,往后就一直在清溪镇上住着吧,家里没别人了?”
林羡连着应了两声是。
管事的点了点头,“那你回去吧,这事情不难。”
林羡谢过,又将小五拉过来,让他也跟着道了声谢。
小五面上带笑,双目却紧紧盯着那管事肥腻的脸,与他放在林羡身上过长的目光,心里又多记了一个人。
从衙门出来便是一派轻松。
两人并排走在路边,轻声说话,“往后再也不是小五了,阿靖,林靖,等回到家里,我将你的名字怎么写的告诉你。”
小五紧紧拉着林羡的手,听着她缓声说着很细碎的话,从没哪一刻觉得这般满足。
时间临近中午,早市已经散了许久,只不过街上往来的人依旧还好些,瞧着面孔生疏便罢了,连带着口音与衣着有些都与清溪镇周边乡镇差的十万八千里。
林羡带着小五坐到路边要了两碗豆花,又仔细的帮着小五吹了吹,后将碗推到他面前时,听见隔壁桌坐着吃豆花的两个年轻男子,开口俱是京城口音。
林羡听得出来,是因为她父亲祖父都是一样的音色。连着她自己都会官话,只不过平日里没人好说罢了。
清溪镇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就是本地的县太爷也说的是半土半洋的官话。因而旁边坐着这么两个满嘴官话的,实在打眼的很。
“从这儿去兰城倒是很近,只不过路实在不好,似乎是少有人走。”
“海运不通,已经禁了百八十年了,都是北上西去,哪儿有什么人去兰城。”
“这世道,说变就变。”
这句话实在含糊,林羡听在耳朵里觉得有些怪,说话的人却就此停住,只低头在自己碗里呼噜噜的吃了几口热豆花,后扔下两个铜板,起身走了。
林羡抬眸用余光看了一眼他们的衣着,不顶好却也是很细致的料子,瞧着该是有些家底的。
京城人忽然来这边陲小地,又提起海运一类的事情。林羡一时想不透,却也先存在了心里。
看那两个傻大个做什么,林靖心里不高兴,却不发作,只自己拿起勺子啊呜一口吃了一口热豆花,后哇的一声吐到了地上,双目红彤彤水光光的看向林羡,可怜兮兮的道,“烫,烫着了。”
这下彻底将林羡的注意力吸引了回来,她连忙捧住林靖的脸,关切道,“快将舌头给我看看。”
林靖张开嘴,露出里头粉嫩的舌尖,白软的脸上带些沮丧,“我,我吃的太急了,下次改。”
林羡看了看那舌头除了红了点,倒不见什么,也便安慰他,“是我忘了和你说,这豆花很烫的。”
林靖半撒娇的倚靠过去,“阿羡以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