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侍卫扬声道:“杨氏阿毓,触怒龙颜,择日处斩,庶民皆应以此为鉴。”
两队侍卫一前一后,将杨毓看守的死死的,庶民本就好奇,方才风光无限的亭公主,转眼间变成阶下囚,怎能不令人探寻?
一士人喊道:“琴仙亭公主何事触怒今上?”
一侍卫答道:“今上令杨氏说服竹林七贤入朝为官,杨氏竟敢拒绝,今上龙颜大怒。”
众人皆知,竹林七贤乃是世外之人,是曾放言永不为官的,杨毓此举,乃是大义,众人原本热闹的看着杨毓沦落,此时却都讷讷的目送着她。
一士人脱下外袍,走上前来:“让一妙龄女郎这般走在街市太也残忍,恳请官爷,让女郎披上这衣衫吧!”
侍卫为难的面面相觑。
这时,人群中,一黑脸汉子喊道:“怎能如此侮辱她?她可是才活捉了前燕小儿的杨氏阿毓!”
:“就是,就是!”
:“只是让她将外袍披上,有何不可!”
:“军爷!”士人有些急了,蹙着眉,暗自递上钱袋。
侍卫微微一笑道:“君是个明白人。”
他挑着眉,在接过衣衫的瞬间,不经意的接过了钱袋:“陛下并未言说不许她着外袍。”说着,侍卫将那件青色外袍披在杨毓身上。
杨毓冲着人群俯身行礼,笑着道:“阿毓多谢诸位父老,此生无缘相报,此恩,只能来生再还。”
那士人面色凄苦,暗自摇头道:“女郎高义,可别再说这话,让人无地自容。”
:“快走吧!”侍卫适时的催促一句。
杨毓微微颔首:“给你添麻烦了。”说完,她扬起头,继续往前走。
耳边,侍卫每经过一个街道,便会重复着杨毓的罪状惩罚警示民众。
这条去往大牢的路,人群越聚越多,有上品士人,也有下品庶民,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跟着。(。)
☆、第二百三十四章 各方变动
一顶素帐马车,不远不近的跟在人群后面,马车中的郎君,头戴白纱漆冠,身着淡紫色绣飞禽公服。
他一双深邃而澄澈的眸子,就那么远远的看着她。一身清高淡雅的气度,萦绕着浓浓的郁郁之情。
:“郎君。”
王靖之目送杨毓神情自若的走进刑司大门,收回挑着帘幕手指。
:“樊公有何高见?”
樊明轻轻一笑,道:“我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人。”
王靖之轻抿薄唇,声音清亮而坚定:“我亦未见过。”他轻轻一笑:“士人尚贤,观这情景,已可表她之贤。”
樊明摇摇头,缓缓的道:“于小事上常见狡黠,处大事却峣峣不折。难怪,能入竹林之伍。”
:“行之。”王靖之垂下眸子,黄昏的阳光,透过帘幕照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恍若仙人。
宫卫将杨毓转交给刑司之长,便回转皇宫。
刑司郎送走宫卫,转身回来,对杨毓略微拱手道:“郎君已安排好,女郎不必担忧。”
这个郎君是谁,杨毓不必多问,除却那人,还有谁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有这样的手腕安顿她?
杨毓微微颔首:“有劳。”
金乌坠落,月华初上。
杨毓独坐在干净整洁的牢房中,牢房中一榻一几,还放着一把琴,她轻声叹气,临死了,还要承他的情,有些感激,有些不甘。
灯芯如豆,晕黄的光照着杨毓的侧颜,她抬眸看向那扇小窗外的月光,无声的叹了口气。
消息传到杨府之时,杨秀差点晕倒。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传旨的内监,再三问道:“此言当真?”暗自将厚重的钱袋递给那内监。
内监受人钱财,只得又将大殿中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杨秀这才放开那人的衣袖。
内监刚走,桓七郎来到杨家。
:“阿秀,我是桓七郎,你还记得我么?”
杨秀脸色苍白,微微点头道:“是要娶我阿姐做贵妾的桓氏嫡子,我记得。”
桓七郎面色微醺红,尴尬的道:“我是你阿姐的二兄,你可称我为兄。阿毓触怒龙颜,现下被押在刑司,我会想办法疏通里面,你不要担忧。”
:“能让我见见阿姐么?”杨秀眸光一亮,蹙着眉道。
:“好,我安排好来接你。”
见桓七郎答应,杨秀微微放下心来,之那么一瞬间,想起那句“择日处斩”,又蹙起眉心。
辞别了杨秀,桓七郎又赶往王府。
却听闻王靖之出游的消息,气的他差点没将王府的门打破,万般无奈之下,只有去寻谢元朗,毕竟,他曾在金陵城门口求娶杨毓,不论他当时是何居心,总该对杨毓有情的。
却未想到,得到了同王府同样的消息,出游。
桓七郎失望了,震惊了。
那些对杨毓口口声声说情字的人,居然在这样的时刻,做出这样的事。
他摇晃着病瘦的身子,走在喧嚣的街市中,眼看着华灯初上,盏盏美灯,影影绰绰的投落在平静无波的淮水上。
他拎着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水,呛的他脸色通红,不住的咳嗽着。
:“七郎?”
头顶响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声。
桓七郎抬眼看去,只见裴良一身玄色衣袍,像是清减了些许,那双星光一般的眸子,却依旧清明。
:“阿良!”
也许是借着酒劲,也许是今日发生了太多变故,桓七郎眼中有些湿润。
:“七郎,你怎么了?”裴良挥手,将下仆赶走,坐在桓七郎身边,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他夺下他的酒壶道:“与我说,或许能帮你一二。”
:“阿毓被陛下关押刑司,就要处斩了。那些,那些高贵的贵族之子,却没有一人站出来。我替阿毓不值啊!她何必为了这样的皇帝,这样的贵族提甚么刀,杀甚么胡人,抓甚么羽弗慕!”桓七郎长叹一声,清澈的双目中含着悲愤,衣襟也不知何时敞开了,露出白净挺拔的胸口。
:“小声!”
裴良蹙着眉,这桓七郎真是醉了,怎么敢当街说出这样的话!
他低声道:“今逢乱世,士者也只能免于杖责。甚么公主驾车撞死,甚么突发重疾,甚么失足落水难道还少?”
士,也不过顶着个名罢了。
桓七郎后背一阵凉,三分醉意醒了两分,他眸光看向裴良,自嘲的笑了:“我还答应阿毓,替她想办法,救她出来。一个无官无职的士族,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将军,能作甚?”
裴良抿着唇,脸上的刀伤颜色很深,将这张恍若天神的俊脸显得如同杀神一般。
他紧握双拳,道:“阿毓曾在聊城助靖之救我一命,我欠她的。若是实在无法。”他沉吟一瞬,看向桓七郎。
桓七郎眸光微动,唇角微扬:“将军此言当真?”
裴良微微蹙眉道:“从军数载,手下总有些忠心之士,若是实在无法,也只能如此一搏。”
桓七郎脸上一时间亮了,接着,又是一暗:“阿毓不会愿意的。”
裴良嘴唇微微蠕动,突然发觉自己心中对杨毓那些爱意并没有那么深,甚至不如桓七郎。至少,桓七郎比自己了解杨毓的。
他微微顿了顿身子,心下有些开朗了。
原来,他对她并非爱慕,而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执念,与其说是爱慕,不如说是仰慕更为贴切吧?
他缓缓勾起唇角,做那女郎的朋友,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我会尽快联络旧部,她若不愿意,打晕了便是,她要恨,便恨我一人吧。”说完,裴良條然起身道:“你想些办法,让她在里面过得舒服一些。”
:“我会的。”桓七郎手臂撑着身子,起身对裴良拱手道:“危难时刻见人心,阿良高义。”
裴良微微摇头道:“我们再联络,我走了。”
看着裴良的背影,桓七郎微微挺直腰背,总还有一线生机的。
他微微一笑,转身回府。
夜幕降临,月光洒落大地,疏影重重的山野间,一栋青瓦屋舍隐约闪着灯火。
谢元朗跪坐在谢安面前,将白日里发生的事仔细描述。
谢安擤擤鼻子,一口纯正端美的洛阳腔,慢条斯理的道:“我要见见她。”
:“何时?”谢元朗轻轻挑眉,微微垂下头,唇角扬起笑意。
谢安朗声一笑,缓缓起身:“现下。”
一顶青帐马车踏着月光,行在山间小路。(。)
☆、第二百三十五章 山鬼橘树
一顶青帐马车踏着月光,行在山间小路。
杨毓和衣而卧,睡的正香甜之时,耳边传来悠长的歌声,歌声很近,却若有似无。
她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侧耳倾听,那是一个慵懒、性感、抑扬顿挫的玉石之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乘赤豹兮从文狸,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这个声音就那么随意,却将歌声传到人心底。隔着一堵砖墙,却不影响它丝毫的风华。
杨毓略微抿唇而笑,起身来到榻几前,双手抚上琴弦,悠远淡雅之音流于指尖。
她开口唱到:“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杨毓的声音是少女的清亮中,带着些许几不可闻的沙哑,温雅旖旎,让人不自觉的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中年士人的疏懒优雅与杨毓这少女之音的温情肆意交织出一副绝美的乐章。
中年士人唱的是《楚辞·九歌》中的《山鬼》,表面上讲述山鬼对一少女的恋慕,侧面写出少女的超脱与美妙。内中深意讲述诗人对君上报效与忠贞。
杨毓回唱的是《九章·橘颂》是一首托物言志的咏物诗,她描绘赞颂橘树,借以表达自己追求不服从俗流,就算死,也会坚定意志。
谢安微微蹙眉。
那么疏朗淡雅之人,从不在人前寄喜怒于颜,却为这素未谋面的女郎,蹙了眉。
:“谢某居于东山,若女郎得空,尽可来与我谈经论道。”高墙另一侧,谢安安坐马车之中,夜幕,隐藏着他脸上的笑意。
杨毓双手扶琴,扬声而笑,缓缓的起身,对着那堵高墙俯身行礼,不疾不徐的道:“来日有缘,愿与君梦中一见。”
谢安不自觉的心中意乱,接着扯扯唇角,回道:“谢某,随时恭候。”他扬扬手,轻声道:“行之。”
马车车轮压着青石板路,踏往归途。
杨毓微微点点头,唇间扬起笑意。她抬眼看向高墙上方那一小块铁栅栏,月光透过栅栏,洒落在她头顶,夜真静。
次日清晨,暂居金陵的琅琊王进宫面圣。
司马子高看着司马安,露出憨厚的笑容:“陛下何必与一小小女郎置气?”
司马安扬唇而笑,那双清澈的眸子一如往常的温柔:“阿九急着见朕,就是为了说阿毓?”
司马子高坦诚的点点头:“陛下可知,昨夜,谢公安下山了,只为与阿毓隔墙而吟。”
:“连你都知道,朕自然知道。”司马安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一瞬不瞬的看向司马子高。
:“她一路行善,在庶民军士中威望极高,她结交之人皆是当世的名士、鸿儒。”
司马安微笑着,没有说话。
司马子高眸光微微黯淡,徐徐的道:“当日在聊城,我被羽弗慕追杀,下仆皆为护我而死,我浑身是血的流落街头,五日水米不进,是阿毓救了我,若非有她,我已死在北方。”
司马子高单膝跪地,拱手道:“恳请陛下饶阿毓一命。”
司马安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双手扶起司马子高,缓缓的道:“阿九何必这般?想父皇在位之时,曾有八王之乱,那时,朕年纪尚小,却至今不敢忘记,皇叔们剑指金陵,欲取此位。”
他笑着摇摇头:“朕与你说这些做甚,真是。”他略摇摇头,接着道:“阿九回吧,容朕思量。”
司马子高微微蹙眉,拱手道别。
走出巍巍皇宫,一顶华贵的马车等在宫门外,一青衫士人挑开帘幕,让司马子高上了马车。
马车起行,青衫士人看着司马子高越来越深沉的眸光,试探问道:“殿下,如何?”
司马子高怅然闭目一瞬,再次睁开眼,缓缓的道:“今上欲让我交出兵权。”
:“这,这话从何说起?”
司马子高露出憨厚的笑意:“我该交么?”
青衫士人微微蹙眉,再次看向琅琊王,缓缓的道:“为大道,不该。”
:“去刑司,恩人离别之际,我该见见她。”
青衫士人传声道:“去刑司。”
车夫应了一声,调转马头而去。
琅琊王贵为一方王侯,要见杨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几乎未受到什么阻碍,司马子高进了潮湿阴冷的大牢之中。
隐约间,抚琴之音徐徐流转,牢中的犯人本该愁容满面,这一路看来,却发现众人都侧耳倾听这清华之音,面露微笑。
感叹于音能教化于民之外,司马子高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曾说,这一饭之恩,他愿以命相报。
然而此时,他却不得不放弃。
:“阿毓。”
司马子高负手立于铁栅栏之外,俊美硬朗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愧意。
杨毓抬眼看去,只见阿九一身玄紫色王服,将那一身清越,显得更加挺拔高大。
她诧异了一瞬间,偏着头,看着他,灿然一笑:“阿九还好么?”
对于杨毓的表现,司马子高更觉得无地自容,他讷讷的道:“回了金陵,承袭王位,送走阿翁,处理公文事物,平淡忙碌。”
二人这便谈着话,外面桓七郎却来了,他怒目而视着刑司郎,一张如削玉似的脸气的通红,怒声质问道:“为何今日不能见?”
刑司郎心间为难,只得道:“女郎的故人,现已在牢中与女郎相见,贵人特意交代,不能让人打扰。”
:“甚贵人!这般霸道!”
刑司郎不禁擦擦冷汗,人家来的早,怪的了谁啊!这霸道之人到底是谁?
:“桓君请毋急躁,女郎有贵人护佑是好事,这样,明日一早,郎君再来,廖某定不推辞。”
这般纠缠下去也是无用,这刑司郎所言非无理,只是不知那贵人究竟是谁?
桓七郎冷哼一声:“明日我再来,若再讲这些话推辞,哼!”
这是威胁了?
刑司郎拱手送走桓七郎,总觉得近几日自己徇私之事做的逾发顺手了,这刑司郎之职,是否做不长了?
这刑司何时这般迎来送往热闹非凡了?何况所来之人,各个名声在外,高贵无匹?
他无奈的目送桓七郎,叹了口气。(。)
☆、第二百三十六章 君子之守
牢中。
杨毓微微点点头,笑着起了身,来到阿九面前,她一身素白衣,外披着昨日街市上那士人送的青衫,外袍有些宽大,将她曼妙的身姿掩盖,那双熠熠生辉的双眸却没有丝毫减损,她笑着道:“阿九要走了?”
阿九眉间不自觉的蹙了蹙,缓缓的道:“阿毓还是这般聪慧。”
杨毓笑了:“不必愧疚,救你,只是举手之劳。而你,在南来路上多番相护,也早已足够报恩了。”她本想说施恩莫忘报,说了一半,却发现阿九眸中的歉疚越来越深。
杨毓眉间一蹙,她抬起莹白如玉的小手,一撩衣角“吱嘎”一声,裂帛之音,在空旷的牢房中显得极为刺耳。
一片天青色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