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曲鲜卑民歌,“阿干”鲜卑语中兄长的意思,征战中原的胡人,难道就都没有心吗?就没有至亲至爱的亲人?
不。
人生于世,都有珍惜珍贵之人,这一曲,将胡人忘却的亲情与乡情挖了出来。
胡人正面面相觑之时,羽弗慕自众人身后,晃着微醺的身体,走了过来。
琴声戛然而止,杨毓慢条斯理的起身,冲着羽弗慕盈盈一拜,笑着道:“郎君可还记得阿毓?”
羽弗慕惊诧了一瞬间,眉毛略微一挑,那双毒蛇似的双眸充满了傲慢,他略一勾唇,笑着道:“我的极乐鸟,飞回来了。”
杨毓笑着道:“郎君又想捉了阿毓?”
:“是。”羽弗慕少有的坦白。
杨毓略微偏偏头,笑着肆意:“我是来邛城悼念故友的,郎君若是想捉阿毓,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羽弗慕看着杨毓腰间的短剑,不屑的笑了:“你要自刎?”
杨毓摇摇头:“我不想死。”
羽弗慕双眸一眯,笑着道:“你曾伤了孤王的脸,还这般送上门来,岂非寻死?”他迈着步子,向杨毓走来。
杨毓挺直着腰背,笑的愈美艳。
这一笑,羽弗慕先是被这绝世的美貌一震,怔了一怔,接着,满腹狐疑冲上心头,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之间停了下来。
:“你到底意欲何为?”
杨毓偏着头,笑容与寻常人家的少女一样,充满了天真:“悼念亡人,请容阿毓一曲。”
羽弗慕自傲惯了,他相信,眼前这个愚蠢的小姑子,已是他囊中之物,他扬唇而笑:“酒来!”接着,一撩衣袍,坐了下来。
杨毓微微点点头,席地而坐。
指尖撩拨琴弦,是胡人熟悉的民歌。
胡人士兵们好奇着,却沉醉在这声声曲调之中。
太久,太久没有回家了。
家里的老翁老母可还康健?
弟妹有没有调皮?
新娶的妇人,是否整日立在帐外,翘以盼?
三年又三年,原先还常数着日子,时间久了,也就淡忘了。
淡忘,绝不是忘记了。只是让这没完没了的军旅行程,不那么苦涩。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于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胡人不自觉的吟唱起来,不是汉语,而是用家乡之语。
杨毓听不懂这歌词,却能感受到他们的心情。
慢慢地,歌越唱越悲,酒越喝越多。
隐约之间几个胡人倒下了,人们没有在意。
逐渐的,更多,更多的胡人倒下。
羽弗慕醉眼朦胧,转眸看去,只见一片胡人醉卧沙地。
他先是勾唇一笑,接着,不知为何,突然后背冰凉。
他不可置信的转眸看向杨毓,想要站起来,却现头晕目眩,相较于身后溃不成军的士兵,浑身动弹不得让他更加惧怕,这一刻,他浑身冰凉。
杨毓始终含笑,眸光没有一丝波澜,身后,树丛之中。
影影绰绰之间,一众汉人士兵一如杨毓一般,含着笑意,行路整齐划一的走了出来。
他们战甲锃亮,铁剑冰凉。
一步、一步、一步。
越来越近,羽弗慕狂叫一声:“恶妇!你敢害孤!”
杨毓双手抚在颤动的琴弦上,琴音休止,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羽弗慕,笑着道:“郎君姿容甚美,就如翱翔于天的雀鸟。”
:“与这一地沙尘甚配。”
:“吩咐工匠,造一顶铁制鸟笼,将羽弗慕押回金陵。”
身后一众汉人士兵忍着要笑出声,纷纷耸着肩膀,垂头抿唇。
这女郎分明风雅艳丽,说起话来更是句句雅谑,初初听之并无不妥,细品之下,才觉,这不是如同好色纨绔郎君一般的语气?
没人知道,这些话,羽弗慕曾对杨毓说过差不离的,杨毓今日稍作修改,还给了他。
他没有机会将杨毓真的关进鸟笼,她有。
:“女郎,那些士兵该怎么办?”邱永拱着手站在一边,恭敬的问道。
杨毓看向这座古城,双眉紧蹙,想起了曲汤。
这个殉城的城主。
:“曲城主与那三百余士族女郎,还有那些丧生的兵士百姓,他们,太寂寞了。”
杨毓侧耳倾听着。
微风拂过。
杨毓笑道:“听见了吗?他们要胡人抵命。”
邱永微微一怔,转身道:“进城!给我搜遍每一处,缴械投降者不杀,将这些胡人抬进城内,祭城。”又指着羽弗慕道:“将文昌小儿压回九江,择日送上金陵!”
杨毓转身,想要离去。只听身后的羽弗慕大叫道:“此处不过一支小部而已,折了也就折了。今日你不杀孤,来日,孤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你确信,你还有这机会?”杨毓晓得清艳,一双妙目流转,熠熠生辉。
羽弗慕双眸紧盯着杨毓,牙关紧咬着道:“先下迷药,再用琴声将人引出来,最后放火焚城,你这恶妇心肠忒狠!”
杨毓轻轻摇摇头,好像看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般道:“我想问问郎君,我邛城庶民,都在何处?”
羽弗慕唇舌似打了结一般,说不出口。
杨毓缓缓的道:“少女餐食,老者虐杀,兵士全灭。战不及庶民,你又何曾留有一丝善心对待他们?”她朗声道:“今日我杀的,他们都是兵士,他们该有承受这些的觉悟!你们呢!”
你们呢!
你们呢!
杨毓清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城门前,她一扭身,踏着婉约风雅的步子,缓缓行去。只是这行去的背影有些颤抖。
眼泪眼看着就要滴落,决不能在敌人面前落泪,她忍着,忍着。
羽弗慕眉头一挑,狐疑道:“既已下药,又何必将我引出城?”(。)
☆、第二百二十三章 谁言无望
杨毓背对着他,声音冰冷的似带着冰凌一般:“亲眼看你兵败山倒,图个畅快,不行么?”这话说的太过任性!她竟然为了图个畅快,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羽弗慕用毒蛇似的眼神最后看了杨毓一眼,接着眼前一片漆黑,不甘心的颓然伏地。杨毓转眸看着他颓然倒地,昏迷不醒,唇间露出讥讽的笑意:“死前让他们想起家中老小,带着满腔悲愤与愧疚,不比直接杀死畅快?”
邱永回道:“的确更畅快。”
一兵士来报:“俘虏胡人共两万五千余人,现已将胡人安于城内。”
邱公看着那古朴陈旧的城门,道:“当日的邛城何等繁荣啊!苻洪逃得倒是快哉!”
杨毓想起前世今生两次来到邛城,心中也是无限感慨,悠悠的回道:“苻洪费力攻城,竟然抢了就走,这我倒是未想到,否则大可与羽弗慕正面一战。”她垂眸想了想,笑着道:“我方未折损兵将,如此也好。”
她闭上双目,长叹一声:“烧了吧。”
:“是!”兵士双手抱拳,转身离去。
一盏茶的时间,城内隐隐浓雾升起,火光漫天,一股烧焦的气味,钻进鼻尖。大剂蒙汗药让胡人安睡一片,城内静默无声,除却,那偶尔传来的灼烧崩塌的声音。
最后一队汉人士兵撤出城,巨大的城门,缓缓关上,将城内城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砰”
一声。城门,永远的关上了。
众人立在城门外,默默的哀悼着同胞的逝去。
杨毓翻身下马,夜风将猎猎白衣吹的翻飞,火光染红了一片天际,她缓缓的跪了下来,冲着城门口慎之又重的叩了三个头。
不费一兵一卒,战胜胡人。三万将士此刻却没有一丝喜悦,纷纷随着杨毓跪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整齐的叩头。
林海莽莽,苍穹冥冥。朝阳初生,带着血色。
羽弗慕再次醒来已置身在一顶巨大的铁鸟笼中,他趴在冰凉的地面上,能感觉到,装着鸟笼的车正在行进,地面坑坑洼洼,颠簸不已。
他微微张开双目打量周围,只见小臂粗细的铁栏杆将他围在里面,他勾唇而笑,手臂支撑身子,坐了起来。
环视一周,才现,这鸟笼竟然四面皆是铁栅栏,根本没有门!
他眉心微微一蹙,眼前浮现起那张美艳的脸颊。
:“你这样羞辱孤,是没打算让孤活着到金陵?”
杨毓策马在一边,笑着道:“你想多了。”
羽弗慕心中对杨毓竟然升起了一丝惧意,她越是笑,他越认定了自己的想法。
杨毓策马到鸟笼边,笑着问道:“当日你派人自聊城将我擒去,可是受了杨公的指引?”
羽弗慕眉头不自觉的挑了一挑,笑着道:“你猜对了一半。”
:“哦?”杨毓一挑眉,笑着道:“另一半呢?”
羽弗慕嗤笑一声,略微晃晃头道:“似乎是叫阿姝的小姑子,时隔一年有余,你竟还未想到?”
杨毓略微点点头,笑着道:“如此,便都对上了。”
杨公妇父女俩恨杨毓,虽然原因不同,但是都是彻骨的深仇大恨。父女俩先是引杨道正一家打秋风,却没有解气,又将杨毓的消息告知羽弗慕,妄想借他的手毁了自己。
在去戚夫人成衣铺的路上,不是还遇到杨姝?
看着杨毓沉吟的模样,羽弗慕狂笑一声道:“小姑子还想着复仇?”
:“有仇,自然要报。”杨毓说的极自然,神情坦然。
:“如此乱世,你如何寻到这一家人?聊城除却铁焰军死守,平民百姓却都已散去了。”
怪不得,杨毓笑了。
怪不得羽弗慕弃了南阳几城,转而舍近求远的来取了昌黎、棘城、邺城、龙城、蓟城五城,并且以此自封。
铁焰军还坚持奋战呢,并且真的逼得羽弗慕离开了!
就算主帅裴良不在,他们没有一丝懈怠!
谁说大晋就无望了?
她相信,除了铁焰军,还有千千万万的好儿郎,在不知名的,属于大晋的土地上,日(日)夜夜的坚守。
不怕山河破碎,只怕人心无望啊!
杨毓灿然一笑:“有缘自会相见,恩仇自有相报之日,我不急。”
素白的小手拉住缰绳,笑着对押送羽弗慕的韩旧郡丞道:“陈叔矫,我还要与几位兄长去看看悬水,就送到此处了。”她扬眉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鸟笼,笑着对陈叔矫道:“胡人若想营救羽弗慕,定要将鸟笼整个搬走。他们不善水战,你们上了舟,便可安心些许。”
这话是说给陈叔矫听的,叫他放心。也是说给羽弗慕听的,将他的希望,打碎。
陈叔矫此去金陵是为了请兵到韩旧驻扎,原以为杨毓会与自己一同回金陵,却未想到,她竟然要去寻竹林七贤纵情山水。
他笑着道:“亭公主不与叔矫同去金陵?此次回金陵,亭公主定能再受封。”
杨毓摆摆手,笑的娇俏:“甚亭公主,我可担不起。”
她微微顿了顿,倾下身子,伏在陈叔矫耳侧,以手遮挡着唇形,低声道:“骠骑大将军裴良,乃是个勇武良将,今上疑心深重,不肯启用他,但,若是他能来韩旧驻守,除非大军压境,否则定能保韩旧郡安稳。”说着这话,她立起上身,一夹马腹,骏马打了个响鼻,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说走就走,陈叔矫哑然失笑。
半日之后,杨毓回到九江城,却见竹林七贤已经整装待等在城门口,端看杨毓一身青蓝色宽袖襦裙,骑在骏马背上,张扬又清傲。
众人都产生错觉了,这,真的只是个出身低微,只有十五岁的少女?
刘伦笑着睁开醉眼道:“待回金陵,我便以阿毓园中的木棉花为料,酿一回“毓儿醉”。”
:“毓儿醉?”王冲复述一句,笑着道:“红若朝霞举,淡若松下风,且内有乾坤,这毓儿醉,不知要醉倒多少郎君啊!”
向期捋着斑白的胡须道:“孔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吾见阿毓,方知该自醒。”
说话间,杨毓已经到了近前,她利落的翻身下马,笑着对众人拱手行礼道:“诸兄,九江王府后山的桂花如何?”
嵇夜笑的爽朗清举:“簇簇金黄,簌簌繁美,娇而艳,嫩而轻。果如阿毓所言,香满遍野。”
刘伦拎着手中的酒壶,小眼眯着道:“不是还要去潭山观悬涧?快快上车吧!”说话间已经急不可耐。
正在此时,邱永带着一众文士自城门内疾步走了出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把臂入林
正在此时,邱永带着一众文士自城门内疾步走了出来。
杨毓发怔的瞬间,却见那些文士身后跟着数不清的庶民。
:“女郎!你要不辞而别么!”邱永几步上前,一把抓住杨毓的手腕。
杨毓不尴不尬的笑了笑,缓缓的道:“邱公这是作甚!”她压低声音,对邱永道:“这么些庶民前来,你还让我怎么走?”
邱永也压低声音道:“亭公主所行高洁,该受万民朝拜。”
杨毓一翻白眼道:“邱公永,我这名望已经势大,不该再谋求这些,我可不是甚简在帝心之人,若是今上疑虑于我,你叫我如何行之!”
:“啊?”邱永明显没有想到这些,他倒吸一口凉气,无奈的转眸看看身后跟随而来的庶民,已经骑虎难下。
杨毓低声道:“邱公,北地已非善地,我观今上也无夺回失地之心,为求长久,邱公该尽快安排庶民转移此是非之地。”
邱永微微蹙眉道:“女郎是说,胡人会卷土重来?”
杨毓点头道:“北方已经失守,现在,只是负隅顽抗,若今上不下定决心,此地定会时常受胡人侵扰,到那时再想转移民众,只恐庶民不堪重负。”
:“依女郎之意,庶民该去往何处?”
杨毓垂头略一思索,缓缓地道:“蜀地深处。易守难攻,土地肥沃广阔,可以休养生息。”
:“我懂了。”邱永微微沉吟一瞬,身后的庶民已经近在迟迟,他们正作势要跪之时。
杨毓双眸闪过狡黠,她手把车框,本想轻快的跳上马车,却不慎踩到长及脚背的裙角,她一个趔趄,摔在车上,狼狈的拍着车夫的后背道:“快行快行!”
车夫一怔,马鞭一甩,打在马身上,竹林七贤笑着看着杨毓的车行去,纷纷撩袍上车。
:“女郎救万民于水火,何以不受此拜!”一个老叟喊道。
杨毓将头伸出车窗,对邱永喊道:“邱公,若到金陵,去淮水北岸杨府寻我!”
:“女郎!”
:“女郎!”
庶民追出几步,却无可奈何车马太快。
跟在邱永身后的几个文士笑着对杨毓车马远去的方向俯身而拜。
庶民一看,纷纷跪在地上,叩拜着喊道:“谢女郎!”
:“女郎一路平安!”一个素衣妇人挥着手喊道。
杨毓心中惴惴不安着,这亭公主,算是做到头了。
她气恼的一拍软榻道:“才做了不到十日!”
阮宗收回看向身后的眼神,低低的笑了出来,缓缓的道:“能将风雅洒脱的杨氏阿毓,逼得落荒而逃,真是难得的景象。”
嵇夜原本想说教一番,想起杨毓方才跳上马车摔倒的狼狈模样,可耻的笑了。
车马不停的行了一夜又一日,终于到了潭山脚下,因着南迁途中的历练,杨毓已经练就在马车中安睡的技艺,而竹林七贤,亦是习惯驾车出游,是以,几人神清气爽的下了马车,纷纷相视而笑。
嵇夜几步上前,拉住杨毓的手臂道:“阿毓可愿与我等把臂入林?”
杨毓微微一怔,是真的怔住了。
嵇夜所言的“把臂入林”,不是单纯的说一同进山,而是邀请杨毓加入竹林七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