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之把玩着酒樽,眼睛始终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酒盏,漫不经心的道:“处处。”
:“王靖之!”谢元清眼冒火星,怒道:“你欺人太甚!”
:“哦?”王靖之反问道:“我可是心直口快,元清不悦?”他的语调依旧平稳,似说了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
这一句心直口快,算是替北方士族报了方才谢元清轻蔑之语。
谢元清气急,坐在软榻上的身子想要起来,道:“南笙,今日我们来错矣。原以为是何等清高绝世的女郎,却只有容色俗艳骚媚的小姑子,随大兄归府!”
王靖之微微转眸看向谢元清,慢悠悠的起身,微笑着走向他。
帷幕中的桓秋容心中凌乱,这人真是自己识得的那个才高八斗的谢氏元清?这人桀骜自负的实在令人生厌,自己就要与这人共生共死?
谢元清没来由的心间一颤,突然觉得自己太过。
王靖之走到谢元清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似看蝼蚁一般的目光,让谢元清格外不爽。
下一瞬,谁也未想到,他突然转身,抽出侍卫腰间的长剑,广袖翩然一挥,“嘭”的一声巨响,只见,谢元清面前的榻几自中间被砍成两半。
谢元清不自觉的往后一躲,衣角还是被剑锋割破一片。
王靖之回手将剑递回给目瞪口呆的侍卫,转眸看向谢元清,微微勾唇而笑:“今日你三番两次的挑衅于我的卿卿,可是闲来无事,非要自找不痛快?”
他字字清晰,落入人心。
谢南笙不可置信的看着王靖之,呆呆的道:“不,谪仙王靖之怎会,怎会这般暴戾!”她身子往后一缩,小手不自觉的捧着心口,眉蹙的令人一见心疼。
杨毓垂下头,轻轻的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她不着痕迹的掩去笑意,镇定自若的看向谢南笙,眸中不自觉的露出一丝讥讽。
另一女郎道:“芝兰玉树的王靖之,竟真的有了卿卿。”
谢元清被这一剑吓得面色苍白,却不甘示弱道:“不过一低微女郎,王君过矣!”
王靖之凝眸看着他,缓缓地道:“这低微女郎,是我的妇人。”
只这一句话,庭院再次静了下来。
杨毓微微扶额,这人,这是宣告天下么!
今天的事实在是蹊跷,堂堂士族子弟,会如此在人家的宴会上挑衅?
甚至还将自家阿妹也推到人前,就算主动追求郎君是风尚风雅,连士族女郎所最在意的妗贵名声也不顾了?
王靖之素来清高自持,就算有些不快也会在暗地里解决,今日竟然直接当众将事情闹大,这一切一切都透露着阴谋的味道。
杨毓蹙着眉,一时间思绪万千,她遥遥看着王靖之侧颜如玉,鸦发如羽,一身淡雅如月,芝兰玉树。
杨毓摇摇头,将心中隐约生出的疑窦掩埋。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无法周全
王靖之接着问道:“谢君可还觉得她低微?”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了,王靖之目光森冷的看着谢元清,谢元清面色苍白的定在那。
就在此时,一声爽朗的笑声响起,众人侧目看去,谢元朗悠悠的执起酒杯,对王靖之一俯身道:“我家大兄醉矣,醉话怎能当真?”他轻轻的揭过谢元清的屡屡失言,接着道:“元朗代大兄致歉,望王君,杨氏女郎,不要因醉话介怀。”说着,他一仰头,将酒喝干。
杨毓看着这双桃花眼,谢元朗乃是当朝中正官,将来杨秀若想入朝为官,势必要经过这人的,此人绝对惹不得,倒不如顺水推舟,大事化小,她唇间粲然一笑道:“甚醉语?阿毓并未听到。”她小手暗自拉拉王靖之的衣袖,示意不愿再追究。
王靖之抿抿唇,随着杨毓回到软榻上。
杨毓安坐榻上,笑语嫣然道:“今夜月色皎然,我等何不以月为题作词?”似乎方才的一幕根本没发生过一般,那双流光双眸扫过谢氏之人。
:“好!”桓七郎大笑着。
杨毓面向朗月,言笑晏晏,双眸流光溢彩,缓缓的吟道:“戚戚然,山与月。湫湫然,谷与音。借问仙宫何在?举头去看。”
杨毓笑着看向桓秋容道:“阿妹也来一雅言?”
桓秋容微微垂头思索一瞬,于帷幕中站起身来,冲着杨毓俯身行礼,扬声道:“新娇着尺素,脉脉欲清尘。剪窗不能语,化作白玉珏。”
杨毓的诗着重写情境、意境,桓秋容的诗,是没有写一个月字,却将月的朦胧之美写的淋漓尽致,若真要评个好坏,那要看,这评论之人是喜写实还是写境。
:“二位女郎才思敏捷,或虚或实,皆是上品。”同谢远清同来的谢氏郎君,似乎是叫谢瑄的赞了一句。
桓七郎起身笑道:“我也来附庸风雅一番。”
冷然的宴会,转眼之间又热络了起来。
众人兴致高亢之时,谢元清已悄然而去,而谢南笙亦不知何时不见。
谢元清一上了自家马车,方才那副桀骜自大的模样瞬间消散,他本就生的清隽,此刻无那十分自负,整个人的气度便都不同了。
:“行之。”两个字轻轻落下,马车悠悠朝着南岸而去。
众人再次把酒言欢,也不过是各怀心事,徒有其表的热闹罢了。
阿桐望着桓秋容的帷幕,小手握拳,容色有些踌躇不定。
孔夫人笑道:“你还不去?”
阿桐抬眼看向孔夫人道:“师母何以猜中我心中所想?”
孔夫人爱怜的看着阿桐道:“自桓氏女郎出事,你们便再无来往,此刻得到机会再不去将事情挑明只会越来越生分。”
阿桐微微点头,终于起身来到桓秋容的帷幕边。
桓秋容坐在朦胧的帷幕中,看着阿桐前来,略有些诧异,等着阿桐开口,却发现他踌躇不定的站在那。
桓秋容轻笑一声道:“殿下呆立在此,阿容可不会消减恨意。”
阿桐双目一定,讷讷的道:“你果然恨我甚深。”说着便准备转身离去。
:“哎!”桓秋容急急的喊了一句,阿桐脚步停住。
:“害我之人已然伏诛,我恨你作甚!”桓秋容笑意盈盈,坦然的讲出这话。
阿桐心中却依然对她有愧,低低的道:“到底是我错,请受我一拜。”阿桐慎之又重的拱手一拜。
桓秋容娇笑一声道:“罢了。”
阿桐这时心中才放松,也是一笑。
月华高升,杨毓将赴宴的士人公卿一一送走,这才徐徐的往回走。
阁楼下,王靖之负手而立,他身姿颀长,月光笼罩之下,显得格外轻尘。
:“郎君。”杨毓微笑着走到他身侧。
王靖之转眸看向他,微微一笑。
这人的容貌,无论看多少次,杨毓还是觉得晃眼,她不知不觉的将衣袖微微抬起掩住半边脸,低低的道:“郎君仙人之姿,毓怎能般配?”
王靖之缓缓走进杨毓,戴着指环的右手紧紧的抓住杨毓掩面的衣袖,他的手冰凉,她的手温热。
:“辗转至此,岂非命途?”
杨毓手腕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王靖之道:“今日郎君如此作为,于名有碍。”
王靖之淡然一笑道:“无妨。”
杨毓微微垂眸道:“阿毓一生已然注定无法周全。”她在担心。
王靖之缓缓地道:“我出身如此,并非我能掌控。家族使命与生俱来,我亦无法现下就归隐。”
:“恩。”杨毓低低的应了一声。
王靖之有些急,他眉宇顿了一顿,那股落寞萦绕上心头:“等我。”
:“恩。”杨毓语调未有一丝改变。
王靖之心中升起浓浓的不安,他双手轻轻抚上杨毓肩头,正色道:“你后悔?”
杨毓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对着他深邃清亮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许多时候,郎君所行,阿毓皆知晓深意,惟愿郎君以真心相待。”
王靖之对自己这忽然而至的患得患失感到厌烦,自何时起,他的心性这般不安?
杨毓抬起小手,轻轻的抚在王靖之微微蹙起的眉间,那双小手带着淡淡香气,温热,柔和的一下,一下的轻轻的抚着:“思君,旦暮不敢歇。”
王靖之听着这软糯的话语,心中只觉得狠狠的一窝,手掌抚上杨毓的发,缓缓的,缓缓地,发出一声叹息。
皓月当空,一对璧人依偎。
缱绻风姿,若世外仙侣。
城外东山,临水而建一间青瓦屋舍。
谢元清默默的抿了一口清茶,抬眸看向眼前的中年士人。
那士人一身素白衣袍,神色潇洒,微微一笑道:“竟是这样?”他的鼻音很重,一口洛阳腔,语调却很悦耳。
谢元清抿唇而笑道:“儿已试探过,阿翁不必忧心。”
那士人点头道:“阿清所言,为父自然信得过。”
谢元清看着面前这雍容清贵的士人,孺慕之情渐浓。
谢安,谢氏家主。
他性情闲雅温和,处事公允明断,不专权树私,不居功自傲,有宰相气度、儒将风范。
谢安此时反倒更加疑惑了,他微微垂首道:“我果然不善权谋。”他叹了一口气,接着道:“若非与桓氏相谋,极力打压王氏,我何必这般殚精竭虑,让你们多番试探,真真做贼心虚。”
谢元清眉心微微一蹙道:“阿翁言重,身在局中,皆是身不由己。阿翁所行亦是为谢氏一门前途,何必自责?”他冷哼一声,充满不屑道:“那琅琊王氏仗着门楣高贵,不是也一度瞧不上我谢氏后来居上?若非阿翁出手,何来谢氏今日光耀?”
谢安微微转眸看向长子,长叹一口气,看看周围简陋的茅屋道:“王氏不费吹灰之力,重回朝堂。这三载的辛苦付诸东流啊!”
门外传来下仆急切的脚步,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原本就昏暗的茅屋吹进冷风,烛火徒然一灭。
☆、第一百八十三章 鹬蚌相争
下仆拱手行礼,容色仓皇道:“前燕蠢蠢欲动,连取西方三城!”
谢元清面色一惊,在昏暗的屋里,双眸看向谢安。
谢安摇摇头,缓缓地,淡然的似不知发生何事,道:“下去吧。”
下仆又行一礼,燃着烛火,退出门外。
谢安复饮了一口茶道:“夜深,回城吧。”
谢元清微微蹙眉,看着事不关己的谢安道:“阿翁不回?”
谢安笑道:“我已归隐,若非事关家族,你当我会理这些俗务?”
:“阿翁!”谢元清想再劝一句,却见谢安微笑着摆摆手。
谢元清无奈退出屋,谢元朗正倚靠在马车边,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脸上尽是盈盈笑意。
:“西边要打仗了。”谢元清低低的道。
谢元朗毫不在意的笑道:“我官居中正,职在替今上挑选士子为官,无论哪里打仗,也轮不到我忧心。”
谢元清无奈的摇摇头,阿翁如此不理俗务一心悟道。谢元朗也是这般只求清贵之职。若王氏真有心对付,他谢氏能承受?
谢元朗桃花眼微微流转,看着谢远清低声而笑。
深夜,司马安急召桓亮。天光微亮,桓亮领兵五万,赶往西方前线。
金陵城静谧并伴着柔情薄雾的早上,因这雄雄兵马出城,而乱了一番。只不过几刻,兵马出城,尘埃落地,城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热络。
十日之后,前方传来战报,惊震朝野。
桓亮被俘。
当日下晌,裴良终于得到今上召见。
:“阿良,朕此刻才召见于你,你可有怨怼?”司马安温柔的笑着,声音也轻了几分。
裴良刚与司马安见礼,还未平身,就这般跪在空荡荡的大殿上,他听着司马安柔声探问,却不知为何,觉得寒气森冷。
他挺挺腰背,拱手道:“下臣不敢。”
司马安略有些踌躇,眸光定定的看着裴良的双眼。
久久,他笑着道:“北方现趋平稳,暂住京里,多与士族走动。”
裴良不可置信的微微蹙起剑眉,英挺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失望,不得已的拱拱手道:“是。”
司马安眸光一冷,笑着道:“仆射处住的可舒坦?”
仆射,位同副相。仆射处,乃是大晋都城高官处理公务之地,五品以下官员不许进出的机要之地。
裴良身居三品骠骑大将军,然,军中之职在朝堂上却是不同的。凭着他寒门出身,已被士族官员压的死死的,在那仆射处进进出出所受的白眼更不会少。
饶是如今西方战事吃紧,主将桓亮被俘,司马安仍然未将裴良重新启用。
裴良虽木讷不善言辞,但也不会当面因住处与他人相处的问题给司马安难堪,他微微一笑道:“尚好,劳陛下挂心了。”
裴良原本生的俊美无铸,加上多年军旅生涯,杀人无数,更是捶打出了一份普通人没有的恍若天神的气度,那鬼斧神工般棱角分明的五官因一双如寒星般的双眸而精神奕奕,虽无士族子弟天生的雍容气度却也独特清越。
司马安看着裴良,一时间有些恍然。
他笑意温柔的道:“阿良若未被蛮夷伤了容貌,定姿容耀眼。”
裴良微微一怔,洒脱的扬唇而笑道:“大好男儿,焉能为容貌小事失意?”
这一句话,司马安脱出臆想,笑道:“阿良常年在北地领兵,不知江北庶民如何?”
裴良未想到司马安竟问出这般刁钻的话,毫无准备,脱口而出道:“一路行来,北方饿殍满地,庶民衣食难继。”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司马安愣了一愣,双眸森寒,语气一如往常的温柔道:“阿良真也坦诚。”
裴良微微沉吟一瞬,双手拱起,目光直视着司马安道:“臣不敢欺瞒。”
司马安此时已然无法控制怒气,他猛地一拍榻几,“砰”的一声,整个殿中内监宫娥噤若寒蝉,司马安动作定在那儿,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裴良,良久,他轻声一笑道:“阿良真真直臣。”他略微扬扬手,面容生出淡淡的倦意,疏懒的道:“退下吧。”
裴良双目带着不甘,拱手道:“陛下,可否允臣在金陵指挥西方战事?”
司马安今日召见裴良本就是存着试探之心,若非情况紧急,他还打算再将裴良多放些日子。
他踌躇一瞬,眸光含着浓浓的探究,良久,他大笑道:“阿良有报效之心,朕岂能拒绝?”他一扬手,身后俊秀的内监弓着腰站了出来。
李石垂着头,乖顺的立在那。
司马安道:“传朕口谕,允骠骑大将军裴良参与西方战事机要。”
裴良以头触地,扬声道:“谢陛下!”
待裴良退出大殿,司马安再次坐回软榻,讷讷的沉思着,道:“此人容止受损,品德太过激越,还是再看看吧。谢氏交好桓氏,若因救桓亮耽误军机。”他眉心微蹙,想要拿榻几上的茶盏。
能启用的人,恐还是王氏啊。
他的手就悬在半空中,思量着,沉吟着。
久久没有落下,末了,他唇间化起一丝笑意,喃喃自语道:“鹬蚌相争。”
当日黄昏,王氏缪之,桓氏迨凡,谢氏元清三人临危受命,王谬之晋正三品车骑将军,桓迨凡、谢元清为长史,赶赴前线指挥军机。
且说桓亮被胡人所俘,最焦急的,自然是桓家,桓迨凡虽接下圣旨赶赴前线,却也深知自己几斤几两,若靠他一人之礼,救出桓亮绝无可能,王谬之出身琅琊王氏,是王靖之族亲,桓迨凡不知不觉间,靠近了王谬之。
疾驰的部队日夜兼程,桓七郎终于忍不住策马来到王谬之身侧,低声问道:“谬之,不知可有计策救出我阿翁?”
王谬之相貌七分清俊在穿上这身战袍后添上了三分气魄,着实是个美少年。可是美少年懂打仗?懂行军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