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五车米粮出来,给杨氏女郎送去算是我这二兄助她散财。”
下仆领命,转身去行。
桓七郎朝着不远处,并肩而立的杨毓与王靖之走去。
祺砚低低的道:“桓氏郎君分明可自博清名,却愿将米粮送与女郎,再以女郎之名送出?”
静墨展颜而笑,秀美的脸颊微微泛红道:“桓氏郎君出身高贵,何须博名?”静墨微微垂眸一瞬,笑着道:“女郎这二兄是个好的。”
桓七郎不知自何处寻来一柄羽扇,他头戴漆冠,身着一袭华贵的芽色锦袍,配上他那与生俱来的不可一世、雍容华贵的气度,颇有些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他将手摆了摆。王靖之接过桓七郎手中的红色小笺,展开一看,清高淡雅的脸上展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杨毓淡笑着看着王靖之,缓缓的道:“裴将军?”
王靖之将手中的小笺递给杨毓,杨毓接过来,入目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静候,傍晚来舟。”
杨毓亦是展颜一笑,轻缓的道:“我等于路上耽误许多时候,竟能在此与裴将军汇合,岂非缘字使然。”
桓七郎终于喘匀气息,挺直腰背笑道:“此一路,有阿良在前探路,我们所行已是最安全的路。如此思来,阿良在路上定遇了更多磨难,也不知随他先行的士族是否周全。”
阿良?这称呼让杨毓不禁怔了一瞬,旋即,她垂眸微笑。都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却有裴良这寒门之子,虽不通人情世故,虽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却能靠自身英武无匹的刀剑,身居高位,也得到似桓七郎这般士族子弟的侧目。
杨毓自顾自的沉吟着,却发觉头顶传来一丝灼人目光,她微微抬起头,看向那眸光来处。
那双眼深邃而澄澈,那个人爽朗清举,飘然若仙。
见杨毓抬头看来,王靖之微微扬起双唇,粲然一笑:“卿卿何以幽思?”
杨毓眸光转向河州砂石边,笑着道:“想起廉公,廉公一生征战沙场为人持重,垂暮之时却被赵王猜忌不受重用,终在楚国郁郁而终。英雄气短,美人迟暮,令人神伤,思及此处,毓恨不能死在当下,免得垂垂老矣受人白眼。”她这语意情凄意切,神情却令人觉得极洒脱,本是悲伤感怀之言,反倒令人觉得此女决绝淡漠。
淡看生死,玄对山水。
桓七郎笑着,双眸尽是憧憬与欢愉道:“阿毓恁的多思,待到了金陵,二兄伴你去见见那淮水风情。你再不会将生死挂于嘴边,届时,只怕你恨人生苦短呢!”
☆、第一百六十三章 重见裴良
杨毓扬唇而笑,刹那芳华间,莹白细腻的肌肤如同蒙上一层莹莹之光。她踏着高齿木屐,向前行了几步,站在将边。一头青丝倾泻于背后,身体随着江风吹拂的方向微微展开双臂,感受着带着淡淡涩味的风。
她的表情放松又自然,便是这不落痕迹的气息,让人格外觉得舒心,体迅飞凫,华容婀娜。
桓七郎呆呆的看着杨毓的侧影,只觉得整颗心豁然疏朗,世间怎么有如此特立独行的女郎啊!她生于低微,却毫不在意。她屡屡陷入死境,却总能云淡风轻的化解。她胸怀宽宏,敏思狡黠,勇敢果决,风神清隽。
杨氏下仆赶出整整十车米粮,正在流民身侧一一分发着。
樊明正与众位士人坐在一边饮茶清谈,突见流民中的人声热闹,一眼便认出主持分粮的是杨固尘未过门的正妻,杨毓的贴身侍婢。
随着樊明侧目,众士人不自觉的也纷纷转眸看去。樊明皱眉道:“十车米粮价值几何?”
一年老士人缓缓的道:“大抵三五百条人命罢。”
樊明本就因杨毓所为而感动不已,一听这老士之言,更觉得杨毓的行为高洁。他下意识的寻找杨毓的身影,转眸看向江边,正瞧见杨毓唇角微勾,双目缓合,双手展翅,裙裾挂角翩飞。
樊明大笑一声,慢条斯理的道:“此女真性情,美仪容,尚自然,爱智慧,如何能不令人倾心侧目?”
一侧的众士人一听此言,也纷纷看去。老士人笑着,漫不经心的道:“轩轩如朝霞举,峨峨如松下风。”
这位士人说杨毓风神如朝霞升起,气度如松下之风华。
樊公眸光一闪,看向那神色淡然的士人,咧唇一笑道:“善。”
樊明之所以这般看着这人,实在是因为这人的身份特殊。这人乃是春秋左丘明之后。提起左丘明可能过于生僻,若说起此人所作《左传》是否就熟悉了呢?
得此人一句这样的评语,杨毓今后在金陵的日子该是不会如聊城那般艰难了。
分发米粮的祺砚一边将米袋递给一妇人一边同情的道:“省着些食。”
妇人双手接过米袋,双目含着泪,隐忍着哽咽道:“谢贵人。”
祺砚笑道:“我哪里是甚贵人,将十车米粮分于你们的是我家女郎杨氏阿毓。”祺砚有意将声音放大,使得周围正感恩戴德的流民都听的清清楚楚。
杨毓缓缓收回双臂,转眸看向王靖之与桓七郎,笑着道:“方才一时着相,体感自然,突觉茅塞顿开。”她扬唇而笑,齿如齐贝,双眸清亮,流光溢彩之间风流韵动。
王靖之眸光一亮,笑道:“如何?”
杨毓微微扬起头,眸光熠熠生辉的道:“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字字珠玑,光彩灼人。
杨毓这句话出自《道德经》,原意与字面之意相同,放在三人对话之中看来,意思却又多了一层,杨毓是说,人生地,地生天,天生道,道存在于天地宇宙,亦存在于人心,人心即能包含天地宇宙,又有何不能改变?何必在意往事?
:“原来杨氏阿毓之名取自钟灵毓秀,透彻如卿,谁敢与卿一辩。”桓七郎看向杨毓,耳根微红道。
杨毓微微摇摇头,笑着道:“道存人心,一日不读玄,阿毓便口不能言尔。”这是一句含蓄的谦虚之言。
王靖之笑着,慢条斯理的道:“唯心使然足矣。”
:“是。”杨毓微微点头。
站在不远处的一个众少年用难以言喻的痴迷目光看着杨毓,偶尔窃窃私语。
杨毓还记得,去年杨姝举办宴会,在洛水旁她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目光下之时,那时那些少年也是目光灼热的瞧着自己的,那时的目光是估量和不屑,似随时可占为己有一般。而短短一年之间,那些人的目光转变为敬佩间夹着浓浓的发乎于心的爱重。
杨毓不自觉的挺直了腰线,微微扬起头,宽袖中的双手自然而然交握着。
用过昏食,士族们整装待发。
波涛汹涌的江涛拍打着岸边,过了午后,江上的薄雾已然散去,正值黄昏,一轮红日散发着华彩将天际与远处的江水染上耀眼的羞色,。
江面上出现了几个黑点,由远至近。江水被木浆拨弄于舟后,发出清脆的水声。
:“有舟来矣!”桓秋容一手指着不远处,一手兴奋的拉着杨毓的衣袖。
杨毓目光散发出惊喜,双唇缓缓展开笑道:“来了。”
一众的士族小姑郎君围在水边,他们身着华衣,腰配香囊,江风吹拂间,衣袂鬓香,风流浮动。
大舟缓缓靠近,自黑点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见,直到最后,连舟上人影来回行走也看的清楚。
杨毓看着那个一身玄紫长袍,面容身姿如天神威严之人,他独立在舟头,双唇抿的紧紧的,突见在众士族之前长身而立的一袭青蓝,他绷紧的唇线微微一挑。
杨毓微微颔首,身形微蹲,施了一礼。
舟更近了一些,眼看着就要靠近岸边,杨毓这才发现,裴良脸上竟然多了一道伤疤,那伤疤自左眼内眼角蔓延到右侧鼻翼,应是几月前的伤,疤痕淡淡的泛着粉红,却让人不难看出,这伤疤当时是何等的可怖。
究竟何人,竟能伤铁焰军骠骑大将军?
杨毓眉心不自觉的蹙了蹙,杨毓这一蹙眉,裴良眸光闪了闪。
“砰”的一声,大舟靠岸。
裴良利落的自舟上跳了下来,径直朝着杨毓走了过来。
紧接着后面的七八条舟全部靠岸。
:“阿毓可好?”裴良微笑着,他的皮肤本就比寻常士族郎君黑一些,经过这数月的奔波,肤色又暗了几分,只那双宝石般的双目熠熠生辉,恁的神采飞扬。
杨毓笑着又是俯身行礼,回道:“小伤小痛,现已大好,更盛从前康健。”她微微顿了顿,看向裴良脸上的疤痕,低低的道:“将军何以受伤?”
裴良那双英挺的剑眉微微一皱,接着,满不在意的道:“路遇氐人,此间事多,一语不能概括。”
氐人,能伤裴良之人,怕只有一个苻洪。
杨毓扬唇笑道:“将军得此功勋于容,风神更劲。”
杨毓说,裴良脸上的伤疤是功勋,受了这伤后,看起来风采更加英武不凡。
裴良粲然一笑道:“这世间恐唯阿毓一人如此看待。”说完,他唇角的笑容凝滞住了。
晋人喜以容貌判断一人,如今裴良却毁了容,杨毓眉间不自觉的一蹙。他虽然为人略显木讷,不善言辞,实际上却心细如发。
杨毓听闻本该豪情万丈的裴良这一句话,总有些英雄气短的错觉。
生于乱世,是裴良的幸运,若非如此,他怎有出头之日?生于大晋是悲哀,若非如此,堂堂七尺男儿,何必为容貌损毁而自艾自怜?
☆、第一百六十四章 泪洒长江
裴良顿了一瞬,抬眼看去。
王靖之踏着优雅清朗的步子,慢条斯理的行来,他唇上带着浅笑,走的极慢极慢,那双深邃澄澈的眸子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看着裴良。
:“靖之!”裴良兴奋的叫了一声,几步走到王靖之面前,双手握住王靖之的双臂,朗声大笑道:“观你精神清朗,这一路行的可还顺畅?”
王靖之笑道:“有你探路自然平顺不少。”他看着裴良脸上那块蜿蜒的伤疤,眉心动了动,缓缓的道:“何人伤你?”
裴良笑道:“前秦小儿,不足为惧。”他转眸看看已然靠岸的大舟,下仆们将行装安放在马车上,又将马车赶到舟上。
随着大批北方士族庶民南迁,北方胡人政权纷纷迭起,短短数月间竟崛起了十几个小国,将华北一带完全占领,至“渭水”、“泾水”晋人步步败退。
鲜卑人羽弗慕立国号“前燕”占领昌黎、棘城、邺城、龙城、蓟城五城,自立为文昌帝。
氐人苻洪占据关中枋州、长安、晋阳、南安、黄州五城,立国号为前秦,自称三秦王。
其他大大小小的政权十几个令人眼花缭乱。
王靖之眸光定了定,略微思索一瞬,裴良竟未将被氐人相遇告与他,应是不愿他担忧,王靖之双唇抿成一条线,缓缓地道:“前秦式大,能平安无事便好,亏你缺兵少将也能带着那些士族脱困。待到金陵,我为你请功。”
裴良想想那些士族的嘴脸,没来由的心中一阵厌烦,面色冷了一分道:“我一寒门子弟,若无王右军举荐哪有今日?”他微微一顿,笑着道:“现下该叫王司徒大人。”
他剑眉微微一蹙,鬼斧神工般的英挺轮廓泛起浓浓的厌倦,沉声道:“权谋之事我实在厌烦,惟愿能在外带兵打仗,早日收复中原,功勋之事,还是算了。”他顿了顿,接着道:“此次回金陵述职完毕,我准备立即离去与黎仲汇合。”本想问问王靖之是否还会回归铁焰军,想想,王靖之已在铁焰军中三年有余,想来是不会再回去,生生将最后一句话吞了回去。
王靖之双眉却微微蹙起,离去么?想来不会太容易了。如今局势纷乱之际,今上却将为数不多能打仗的将领调回金陵,真的仅仅是述职这么简单?
裴良一寒门子弟,原在王靖之祖父,会稽右将军王晞之麾下,做一小小郎将。
三年前,朝堂更替,政治纷乱之时。
前铁焰军骠骑大将军死于胡人刀下,铁焰军五万将士群龙无,一时间大乱,王晞之向今上举荐外姓之人裴良。
今上深知,士族中多为清贵,真正能领兵苦战之人甚少。这才擢升裴良为铁焰军骠骑大将军。裴良经王晞之提点,写信求王靖之助他重整铁焰军。
自此,有了二人深交三载之情。
王靖之再一想谢公安在自己布局之时,突然急流勇退隐居东山,双眉不知不觉越蹙越紧。
:“起行!”
不远处的一声呼喊,随之而来的,是三声掷地有声的鞭响。
众人相携,终于登舟。
此时,数百流民围到江边,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各个眸光亮,隐约着有些人泪流满面,他们手捧着米粮对那渐行渐远的舟跪倒在地,齐声高呼着:“多谢杨氏女郎赐粮!”
:“多谢杨氏女郎赐粮!”
:“多谢杨氏女郎赐粮!”
:“多谢杨氏女郎赐粮!”
声声高呼,有童稚的,有老迈的,有年轻妇人的,也有轻壮少年的,他们的声音将木浆划水的声音掩盖下去,响彻山峦。
喊声回响在山峦叠翠之间,回荡在每一个人心上。
杨毓轻巧的跳上舟梢,双眉微蹙着,耳根出微微泛红,扬声道:“父老快起。”她的声音清亮如同碎玉,就连低头感恩的庶民也不由得试探的略微抬眼看去,只是这一抬眼,便被眼前这容貌明艳气度却濯濯清举的女郎所震。
杨毓转眸看向江面,复又看回流民们,手指着中下游道:“顺流而下,往蜀地深处去,或有活路。”遥记前生无意间听闻,今上为安顿南迁而来的士族与庶民,将在蜀地深处重新设郡,不过寥寥数年,蜀地深处便繁荣鼎盛起来。
庶民们瞧着杨毓那一身华贵飞髾,只觉得这女郎该是神女下凡的,贵人口中说出的话怎能有假?
众人纷纷应道:“是!”
一老叟手携老妪,二人白苍苍,手拄着木杖,追着舟踏进江边,遥望着杨毓离去的身影喊道:“女郎平安啊!”他的声音苍凉语调低沉嘶哑,却字字落人心底,让人鼻尖不由酸。
:“行去吧!”杨毓摆摆手,面上的神情带着浓浓的哀痛。
舟离岸边,越行越远。
连绵数里远的庶民相互扶持着,顺着杨毓指点的方向,再次上路。
舟虽大,行在滚滚长江中却依旧止不住的颠簸摇晃,士族们来自北方,平日里程舟习惯于在波澜无惊的湖面小河,程舟渡江却是头一次,不过兴奋了一刻,呕吐声便此起彼伏。
衣袂飘香的士族习惯了养尊处优,纷纷苍白着脸,扶在舟侧呕吐着,身侧团团围绕着下仆们不时递上手帕清茶。
这情景若真用词语形容,便唯有一句风流落地,仓皇不堪了。
另一侧的舟尾,立着几个士人,他们迎风而立,头上漆纱笼冠,身着宽衣博带,江风拂过,褂角翻飞。这些人个个清朗风雅,只是那神情却让人窝心。
江水承载着舟木,木浆摇摆之间,将故土与故人拉的越来越远。
他们眼看着、心念着,泪,洒着。
汉人讲究落地生根,讲究父母在不远游,讲究祖宅、祖祠、祖坟,他们习惯祖祖辈辈在同一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而此刻,他们眼看着故土遭受胡人侵略,却只能泪洒衣襟。
这一刻,是默哀。
衣冠南渡,士族南迁,多少血泪在其中。
杨毓想到了此处,眼眶不由的也是一红,她抿着唇,面色悲戚却带着果决道:“晋人不绝,大晋不绝!”
桓秋容紧紧的抓着杨毓的衣袖,虽忍住似那些女郎们娇柔的扶舟作呕,却也是惨白着脸。一听杨毓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