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城,城门外。
芳草萋萋,并无半点风吹草动。
城门口,琴案、熏香、软榻,二十几名士人神色淡然跪坐于此。
城门大开着,林立商铺照常打开门做生意,喧闹的街市间人声鼎沸。
慕容瞿带着三万鲜卑大军远远的看着这一切。
:“将军,汉人这是做甚?”参将微微躬着身双手抱拳,低低的在他身侧道。
慕容瞿双眼眯了一眯,看看城外那数名神色悠朗,他未答参将之问,反而道:“邛城朝来,致有爽气。”
慕容瞿说,邛城的早上,清爽之气扑面而来。一语双关,一指经过夜雨洗礼,清晨的空气清新。二指那士人们敌军阵前无半点惊慌,自是清爽。
他眼中的向往与羡慕,不言而喻。胡人崇尚汉人文化由来已久,参将听得此言只觉得风雅无双。转眸看向那些士人,心中也是暗暗敬佩,附和道:“仙落凡尘。”
慕容瞿再向远处眺望,城中练兵之所,战旗高挂,迎着清风,猎猎抖动。城中百姓喜笑颜开的,唯有那一处练兵所上空,隐隐的有些尘埃,飘散盘旋在上空。
慕容瞿犹豫着,思量着。
轻缓的道:“城中有埋伏。”
参将笑着道:“汉人这般做派分明是想引我等入城啊!”他抬眸细看着城中那一片灰尘在天的位置,以目测之,缓缓道:“估摸着有方圆十里。”他心下一沉,凝眸看向慕容瞿道:“莫不是将军送来战书,邛城城主已搬来救兵?”
慕容瞿双眉微微一蹙道:“方圆十里。”他回眸看看自己的兵士已然有人病发咳嗽,神色恹恹,他心里有些后悔,若是早些隔离兵士,许还能活几个的。
慕容瞿眸光微定,心里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攻城,城中的伏兵不知凡几,并无必胜把握。他冷声道:“扎营!”
一声令下,三万兵士动作极快的开始安营扎寨,生火煮食。
跪坐在城门口的王靖之在朝阳的照耀下如一座玉人,他的身姿颀长,淡雅如雾,只见他唇角微微一扬,抬手抚上七弦琴。
琴声自远处悠悠传来,慕容瞿微微愣了一愣,他脱下战甲,席地而坐,目光炯炯的遥望着。
空谷高绝的琴声漾漾荡荡的钻进人耳中心中,本该一触即发的战争,不知是因那些士人风度太过清高,还是畏惧城内兵伏,竟僵持住了。
城外虎狼之军虎视眈眈,邛城被紧紧包围着,出入不得,俨然一座孤城。
杨毓迎风独立在九江王府门外,对邱永一拱手,笑着道:“阿毓这便离去,邱公保重。”
邱永朗声笑道:“女郎亦然。”
九江王重新换好衣衫,欲出门游乐,一头膘肥体壮、筋骨分明的壮牛立在府门外不远处等着。
九江王手抚美婢,踏上牛背,坐于牛背上架起的小屋中,闲适、得意。
杨毓微微思索一瞬,走近邱永一步,低低的道:“阿毓实在不明,以邱公才能风神才学,何不寻一良主?”
☆、第一百五十六章 风入松歌
邱永笑道:“女郎请抬眼一眺。”他的手指向远处。
杨毓微微转头,看向四周。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兵士昂首挺胸站在身后,目光再放远些,王府外侧主街上庶民红光满面,但无一丝愁苦,街市上商铺林立吆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
杨毓峨眉微垂,转头对邱永慎之又重的拱手行礼,容色中带着浓浓的敬佩与感动,双目微红道:“邱公大智慧,为一方庶民不惜伏于昏主之下,阿毓拜服!”
邱永朗声笑道:“女郎过矣。”
:“取琴来!”杨毓高声道。
邱公对身侧的下仆一摆手,下仆转身离去。
不远处的九江王本就好奇杨毓琴声到底何如,竟能被称作琴仙,此刻隐约间听闻杨毓之言,眸光朝着杨毓看去,低低的对牵牛下仆道:“且慢。”
下仆飞跑着取来一把普通的毫无光彩的七弦琴。
杨毓神色舒朗的接过古琴。
无香,无榻,她一撩衣袂,席地而坐。
衣袂翩飞之间,她的风神张扬中带着不羁,容止艳丽中带着清澈,那双熠熠生辉的美眸坚定果决。
一双莹白中略带丰腴的小手抚上琴弦,一段缥缈脱尘的琴音自指尖流淌。
清晨,阳光还不甚和暖。自有一股清风拂面之爽。
琴声时而和缓如风,时而激越如雷。委婉连绵之时,犹如山谷中清泉流淌,奔涌激烈之时,犹如千军万马奔腾。
琴声回荡在市井之间,却又超脱凡尘之外。
素手轻展勾勒之间,是一曲稽夜稽公的传世名曲“风入松”。
琴声休止,杨毓缓缓起身,对邱永道:“邱公,真名士,自风流。”
邱公与众人一样,被这阙“风入松”惊的怔在原地,久久,久久,他逐渐醒转过来,多年来,他忍辱负重,为一方庶民谋。为此,他不惜屈居人下,谄媚于上。这股浓烈的委屈,在听过这一曲琴声后,似一切都超然物外一般。
邱公双眸微红,鼻尖一酸,浊泪夺眶而出。
他一仰头,舌尖轻卷,一段舒畅的长啸声高高低低的传遍市井。
缓缓的,啸声终止,邱公也不擦拭脸上的泪痕,对杨毓拱手道:“果真琴仙!邱永此生得女郎这一知己,于愿足矣,万死不辞!”
杨毓一转眸看向那漆着朱红的华贵大门,转头对九江王微笑道:“阿毓欲为九江王提字,不知我这琴仙可有此幸?”
九江王坐在牛车上,愣在原处,眸光炯炯的看着日光下清傲风雅的女郎,他笑道:“琴仙请!”
杨毓嫣然一笑,下仆递上粗壮的狼毫。
杨毓素手一展,踏着轻缓而风姿卓然的步履走到门下。她足弓一点地,飞腾起身,大笔一挥,众人只觉得目不暇接之时。字体潇洒连贯,一个“凤”字,跃然朱红大门上。
杨毓转眸看向九江王,玉颜熏红,粉腮薄面,媚眼浅笑,美眸流转之间清艳盈盈。她白衣胜雪,青丝如墨,额前几缕青丝随身一跃一落而微微浮动,孑然一身,傲立绝尘。
九江王眸光似舍不得从她身上挪开,恋恋不舍的看向朱红木门。
一见那爽爽有神,矫若惊龙的“凤”字,只觉得这字离而不绝,骨气洞达,此字又是寓意吉祥的神鸟,心中欢喜,开怀大笑道:“甚好!”他对邱永道:“邱公,此字不可洗刷,我要****观一观此字。”他笑眼轻佻的朝着杨毓眨眨眼,面色略带淫邪,大笑之间,脸上的肥肉不住的抖动抽搐。
邱公一听此言,复又看向杨毓,二人相视而笑。
邱永对九江王躬身行礼道:“谨遵王旨。”
杨毓嫣然一笑,翻身上马,白衣翻飞间,已稳稳的跨坐在骏马背上,她一拱手道:“若有一日邱公欲脱离凡俗,可来金陵寻阿毓,阿毓唤上三五朋友,与君畅游山水。邱公,珍重。”
邱永笑着还礼道:“邱某有生之年,定要再会知己。”
九江王急道:“琴仙!可否大军先行,美人再留几日?”
杨毓坐在马上,小手一抚腰间短剑,露出森冷的一笑道:“王犹如此鸟,毓不敢浊。”她另一只指着门上的字。
说完,她双腿一夹马腹,决然而去。
九江王讷讷的看着那个背影,方才杨毓那眸光实在是过于轻蔑不屑,过于森寒冷绝,他思及方才被那柄短剑指喉,肥手抚上脖颈,微微缩了缩,不禁打了个寒颤。
遥望着兵士前方踏马而去的女郎,他咋舌道:“绝美,绝艳,绝傲,绝世。”一连赞了四个“绝”,他摇摇头道:“虽观将可口,却实在刺手,可惜,可惜。”对牵牛的下仆一摆手。搂过身侧娇美的女婢,牛车悠悠的穿过街市。
邱永目送着杨毓离去的背影,笑的释然。
他身侧的下仆摸不着头脑道:“公,杨氏女郎分明不屑九江王,何以又提此字?”
邱公双唇上扬,微微转眸看向那冷飞凤舞之字,笑着道:“杨氏女郎是说,九江王是一凡鸟,讥讽他俗不可耐。”
下仆微微一怔道:“这般狂妄,她便不惧九江王看出来?”
邱公目光看向远去的牛车后跟随着的士人,腰背不禁挺直,缓缓的道:“莫说那些小人看不出寓意,便是察觉又有何人敢与九江王言明?”
下仆眼光大亮道:“此女实在不凡,实在狂傲。”
邱公笑道:“若不如此,我何以称其为知己?”说着他放声大笑。
杨毓直视前方,身在马背之上,恨不能生出双翅,耳畔是因马速太快而呼呼作响的风声,周围的景致极快的自两侧飞去。
:“你这女郎,好不知情识趣!寡人与你卿卿我我之际,总提起你那阿弟做甚!”九江王一把推开杨毓,冷哼一声。
杨毓一下被推倒在地,她咬咬下唇,目光凄苦的看向九江王,柔声道:“王,求你,将阿秀接来九江城罢,阿毓实在割舍不下他一人在金陵。”
九江王眸光中闪着不耐烦道:“扫兴!不过一妾,也敢与寡人提要求?”他猛然欺身而上,抓住杨毓的手腕,冷笑道:“给寡人笑!”
杨毓木偶似的展颜而笑,姝艳绝色的皮囊下,是一具行尸走肉。
狂笑声回荡在杨毓耳边,一双肥大的厚掌轻易的挑开她的衣襟,伸进肚兜里。她的身体木然的,接受着一切,眸光转向一边华美的烛火,双目空洞,眼泪早已流干。
九江王发泄过后,一把将杨毓推到一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冰冷的道:“将你阿弟接来吧,我王府内下仆多的很,不缺他一碗白饭。你再摆出那副鬼模样来,便给我滚出九江。”说完,扬长而去。
杨毓心中最后一丝希望被打碎,下仆。
若是杨秀来了九江,就真的安全了?刚脱虎口又入狼穴。杨毓唇间微微上扬着,自嘲的一笑。
她这一生,就脱离不了他人股掌么?
她缓缓起身,眸光一定,跑出门外。
九江王还未走远,杨毓“嘭”的一声,跪在地上,哀吼一声:“王!”
☆、第一百五十七章 出其不意
九江王脸上不耐烦,转眸看向跪在地上如破玩偶一般的美人。
杨毓以头触地,扬声道:“王已不悦阿毓,阿毓但愿远远的避开,不让王心神烦忧。****为王祈祷厚福。”她的语气软糯中带着浓浓的情丝,尾音拉长,带着绵绵不绝之意。
九江王有些诧异的看着杨毓,声音和缓几分道:“抬起头来。”
杨毓却更加弯下身子,不让九江王见到自己的脸,低声道:“王且莫要再看阿毓。”
九江王心中突然涌出一丝异样的感觉,提步上前。
杨毓以头触地,双膝向后退了两步道:“王切莫上前,阿毓愿王偶尔记起阿毓,是阿毓笑靥如花,而非现下凄苦之貌。”
九江王冷声道:“你抬起头!否则,我便杀了你!”
杨毓的额头紧紧的贴着冰凉的地面,身子一动不动道:“阿毓死在殿下手中,此生无憾。”
九江王心间一震,笑眼盯着杨毓,久久的,道:“明日便送你去金陵卢家。”
杨毓沉声道:“谢殿下成全。”
九江王心中不爽,一拂袖,扬长而去。
良久过后,杨毓缓缓的抬起头,眸光中尽是森冷,哪里还有方才的情深意切。她面沉似水,失魂落魄的走进屋内。
九江王已厌倦了杨毓,若是方才她真的抬起头,让九江王见到那张****相对令人生厌的脸,那她便是真的再无活路。
九江王那张丑恶肥腻的脸,不自觉的出现在杨毓眼前,她胸口一闷,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差点吐出来。
次日一早,一辆青帷帐马车,自九江城北门,缓缓驶出。
:“阿毓!”
身侧策马之人扬声呼唤道。
杨毓自回忆中猛然脱出,转眸看向并肩而骑的杨固尘。
那个眼神冰冷的似地狱恶鬼一般,杨固尘微微一愣,他眨眨眼,再看过去。杨毓就似往常一般,容色艳丽,双眸清亮的看着他。
杨固尘微微皱眉,真的是看错了?
想起那一闪而过的眼神,杨固尘脊背发凉。
:“表兄有话讲?”杨毓耳边尽是呼啸,不由得抬高声音问道。
杨固尘微微蹙眉,朗声道:“唯恐时辰不够,我等需加快行进!”
杨毓微微点头,双腿狠狠的踢马腹,胯下骏马嘶鸣一声,蹄子更快几分。
:“阿毓,既回了金陵,那明日便接着去竹林闻七贤之曲吧。”卢柬笑的温情蜜意。
杨毓垂着头:“是。”
杨姝高坐在正位,嘻嘻一笑,文弱娇美的容颜露出一丝残忍,望了一眼身侧的卢柬,又将目光投到杨毓身上,轻柔的道:“阿毓啊,待习好琴技,郎主会送你回九江城,这些日子,你便安心歇着。”
杨毓以头触地,后背不自觉的挺得笔直,沉声道:“是。”
。。。。。。
用过朝食的胡人远远的看着始终跪坐城门前的士人们。
城内进出下仆鱼龙贯出,流水般将美食佳肴端出来,众士人竟全然不将虎视眈眈的敌人放在眼中,狂放大笑着推杯换盏。
慕容瞿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那些人,心中隐隐的发觉有些不对。
这些人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也太过刻意,根本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两军对阵,就算有埋伏,诱敌深入,也断不会这般轻松自在啊!
他朗声喊道:“汉人!佳肴可美?”
只见一长脸中年士人转过头来,看向慕容瞿,就似看陌生人一般,他双颊瘦长,因饮过酒而有些微醺,朗声道:“是否味美,与君何干?”说着,对着慕容瞿白眼以对。
慕容瞿并无半点气愤,反而笑道:“汉人!城中是否埋伏万军?”他笑着的模样,仿佛正与樊明谈论菜色一般。
樊明接着白眼相对,淡漠的似乎毫不在意道:“无!”
无。
慕容瞿心间生出疑窦。
踌躇之间,参军拱手道:“将军,是否攻城?”
慕容瞿微微蹙眉道:“否。”
他的目光再次看向那浓尘一片的半空。
一只飞鸟划过长空,扑棱着双翅。
慕容瞿心间一震,缓缓的划起笑容,道:“那处浓尘起了多久?”
参军双眉微微一凝,心下明了道:“将军!汉人诓骗于我!”
慕容瞿双眸一定冷声道:“攻城!”
话音刚刚落下,身后的三万鲜卑士兵齐齐起身,排兵布阵起来。
正当鲜卑人整装待发之际,众人耳畔隐隐传来人马自远处奔来的声音。
:“将军,是否有大军前来支援?”参军有些慌乱,低低的咳了一声。
慕容瞿双目赤红道:“汉人诡计多端,太也可恨,定又是一计,儿郎们!给我杀了汉人,抢了他们的女人!”
鲜卑人心神一震,齐齐冲着仅三五里之距的邛城城门。
正在此时。
原本街市上嬉笑吆喝的贩夫走卒突然自货摊下,扁担里,包袱中抽出一把把寒光森冷的兵器,这动作太过整齐划一,且无半点犹豫,他们自城门一涌而出,面上围着麻布以防带着疫病的鲜卑人将鲜血溅过来。
他们未骑马,未穿盔,却齐声高呼着:“屠胡人!保家国!”
这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凶猛的压过来,策马在前的胡人士兵看的愣在当场,竟隐隐有些调转马头返回的意思。
正在此时,身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少女的声音:“胡人败矣!”这声音突兀又带着欢快,就似邻家少女开怀的呼喊。
前方的胡人不明所以,以为后面来了援军,纷纷调转马头往回去。
后方的胡人只是一愣之间,被杨毓带来的援军死死堵住退路,前方的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