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无数的铁链将胡人主力部队的船只连在一起,晋人士兵奋力砍杀着,后面不知是哪里来的巨大的床弩,一次竟能发射出剑雨来,将船只打漏。
沉船无数。
:“受死!”
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旁边的船上,那日出使来的少女手提着短剑,冲着一个胡人将领劈去。鲜血洒了一地,她丝毫不惧,回身砍向一边。
苻洪从未见过战场上竟然有女子,更未见过如此英勇的女子,他手上的刀也慢了半分。
这,这是那日出使来的那个女郎!
:“该死的臭娘们!老子杀了你!”苻洪爆喝一声,竟忘了身边招招要命的王靖之!
王靖之轻哼一声道:“我的妇人,岂容你污言秽语!”
苻洪转眸看向王靖之:“小子!看老子先杀了你,再杀了你相好的!”
王靖之提起银枪,缠上他的长刀,生铁相击的声音刺耳至极,江边栖息的野鹤许是被疯狂的厮杀声惊吓,突然间,一群野鹤抖搂着洁羽长翅,嘶鸣着,齐齐飞向天空。
这一阵激烈的鹤鸣,吓得苻洪以为汉人又有后招,下意识的转眸看去。大惊之际,只觉得额间一痛,如坠深渊。
苻洪眼珠微微往上瞟着,鲜血一滴一滴的自额头上往下流淌,他伸手一接,血,谁的血?
什么,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顺着这银白的光看去,那个一身白甲的汉人,唇角微微上扬,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粲然一笑。使个巧劲,猛然抽回枪,苻洪应声倒地,额间留下一个血洞。
他倒在地上,双目睁得老大,那个笑容,太恐怖了!
王靖之的枪头朝下,鲜红的血缓缓滴落在地上。
苻洪胸口再无呼吸,命丧淝水。
:“靖之!”裴良跑来。
王靖之微微颔首:“我无事!”
说着,转身冲进乱军之中。
他一袭白甲穿梭在黑甲血红之间,不沾半点尘埃。
他侧颜如玉,鸦发如羽,面容总含着一丝批风抹月的微笑。
:“前秦苻洪已死,尔等还不投降!”
他的声音清冷绝尘,不带丝毫温度。
胡人凶悍,可若无人领导呢?
一个胡人大着胆子冲上前去,一剑刺向他的腹间,他侧身以枪杆格挡,恍若天神藐视尘埃一般的目光,冷漠的转身而刺。
这个眼神,是他最后的记忆。
杨毓转眸看向王靖之,他轻咳了两声,身姿依旧挺拔,周身气度清超高远,如月如雾。她扬起双唇,倾颜一笑,缓缓的呢喃:“他的确超凡脱俗。”
正在此时,不知从何处钻出一个胡人将领,大喝一声:“你受死吧!”
那胡人腾空而起,手持一柄弯刀,直冲着他颈间砍去。
霎时间,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靖之!”
杨毓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第三百七十九章 谪仙不禄
王靖之看了初二一眼,转眸看向杨毓,唇间缓缓上扬,露出洁白整齐的皓齿,一双深邃而澄澈的眸子,满含着不舍,口中缓缓的做着口型。
等。
我。
时间恍若静止了一般。
杨毓眼睁睁的看着他满身是血的模样。
:“靖之!”杨毓一边砍向身侧缠斗的胡人,一边往前冲去。
王靖之的身子,缓缓的倒向船边。
杨毓惊诧凄怆的忘记了动弹,直愣愣的站在原地,背后突然一痛,浑身一震,似有一盆凉水从头顶浇到了脚底一般。
她转眸看向身后,一个胡人将刀插进她的后背。
她唇间溢出一点点鲜红的血迹,眸中又恨又悲。
:“啊!!!”
一个少女绝望的吼叫,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噗通!”
一声。
王靖之落入水中。
鲜血染得江面红了一大片,煞是凄美。
杨毓提起剑,朝身后呆怔的胡人,似乎不相信自己刺中杨毓一般,她猛然一刺,胡人腹间一凉,“呲”,的一声,是他自己的血洒了漫天。
裴良一直在王靖之身边,一见这边突变,什么也顾不得,自船上一跃到冰凉刺骨的江中。
杨毓咬着牙,小手抓上背后半插进的刀,手掌不免又是鲜血直流。
:“呃!”
一声压抑的痛呼,刀被她拔了出来。
她手握着刀刃,缓缓的走到船边:“王靖之!”
下面除了裴良不时钻出水面换气,没有一丝回答。
这边出了事,战局却胜负已分。
她眼中很快模糊了,大叫一声:“王靖之!你怎么敢违背誓言!”
这哀哀切切的一声呼喊,谢元清听见了,他顾不得手边的凶恶胡人,一边砍一边循着声音向杨毓那边退去。
:“你怎么敢违背誓言!”
又问了一声。
一旁的胡人可不理谁死了伤了,纷纷冲向这个目光悲戚,失魂落魄的小姑子。
杨毓背上很快被鲜血殷透了,胡人前仆后继的冲过来,她似着魔了一般,一边流着泪,大声哭喊,一边用手中的剑横冲乱砍,谢元清生怕她受伤,便就在她身后一面杀胡一面保护。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胡人渐渐少了,多了许多汉人士兵。
战事渐渐平息下来,杨毓像被抽去筋骨一般,颓然跪坐在船头,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江面。
江水奔腾,如同时光,毫不留情,绝不回头。
方才染红的江水早已不见了,一如往日的清澈。
杨毓双目一闭,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王靖之的突然离世,脸色惨白的惊人。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痕,一片轻灵的雪花落在身侧,她仰头看去,天空中飘着漫漫白雪。
:“你怎么敢违背誓言?”她的声音几不可闻,似呢喃似叹息,她用手臂支撑着船舷,缓缓的站起身来。
下一瞬,谢元清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那个女郎,就那么直直的跳了船。他伸手一拦,却连一片衣袂也来不及抓到。
谢元清想也没想,紧追着,跳入水中。
:“杨毓!”一口江水灌进他的口鼻。
杨毓缓缓的下沉着,下沉着,突然,一个坚实的臂膀拦腰截住她。
谢元清紧紧的抱着她的腰身,杨毓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谢元清不禁抽气,又喝了几口江水,却没有放松,反而更加霸道的拖着她。
:“你拉我作甚!靖之受伤落水了!我得去寻他!”
谢元清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冷哼一声道:“你也受了伤!别等你的王郎回来,你却流血至死了!”
裴良再一次冒出水面,看见杨毓挣脱谢元清,道:“找到了吗?”
杨毓道:“你找到了吗!”
二人一听对方的问话,心中一沉,杨毓狠狠瞪了谢元清一眼,再一次潜下水面。
谢元清不知自己在做什么,鬼使神差的随着她潜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反反复复,她上去换气,又再次潜下水面。
水上的善后都已经完成了,不知是谁传开了,王司空被胡人砍中了脖子,落水了,杨都督、谢将军和裴将军都疯了,数九寒天,一直在水下寻找。
赤甲军也不管那些流言,纷纷跳入水中。
:“天啊,赤甲军不但兵士勇猛以一当十,竟连泅渡也如此厉害!”不知是谁轻轻赞了一声。
天色从大亮到垂暮,杨毓双唇冻的青紫,面色苍白泛青,头发钻出水的瞬间结成冰,钻进水中又缓缓的在上边凝结。
:“乐宣君!”乔巫拉着杨毓的手臂:“乐宣君,淝水这一带水太急了,找不到了,别再找了!”
杨毓轻轻一笑道:“怎么会找不到呢!他就在这落水,他一定在附近。”说完,她狠狠的挣脱乔巫,再次钻进水下。
他像天神一样,于她每每困顿之时,必然出现,现在,他也等着她去救他!
连裴良这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了,杨毓还是一次次的下水。
乔巫双眼通红,大喊道:“乐宣君说王司空在,那就一定在,赤甲军听令!”
:“是!”
赤甲军将士自水中露出一个个头,纷纷冻得颤抖,却没有一人后退。
:“继续下水!”
:“是!”
赤甲军如游鱼一般,再次纷纷钻进水中。
:“谁说王靖之不禄!”王冲大喊一声。
谢琰惋惜的摇摇头道:“赤甲军和几位将军都在水下寻找,江水如此湍急。。。”
王冲手扒着船舷,看着杨毓下水又上来,下水又上来,无论谁上前去拉,她就那么笑着道:“他在这,真的。”
王冲双眼通红:“阿毓!上来!”
杨毓一边双臂浮水,一边笑着道:“上去作甚,靖之还在下面呢!”
:“杨毓!”谢元清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目光凶狠的道:“王靖之脖颈被胡人砍成那般,又跌入这样冰凉刺骨的水中,他死了!”
杨毓轻笑一声,冻的青紫的嘴唇不屑的道:“他是谪仙,谪仙怎么会死?”
谢元清双手抓着她的手臂,摇晃着她的身子:“你醒醒!他死了,真的死了!”
:“滚!”
杨毓唇边轻轻的道,那目光却冰寒无比。
谢元清从未见过杨毓如此充满恨毒的眼神,双手颤了颤。
☆、第三百八十章 思君未竭
:“你滚开!”杨毓嘶声力竭的大吼着。
:“他答应我的!”
:“我赤甲军两万将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不好!”谢度看着杨毓血红的眼睛,喊道:“她,她,她。。。”
“她”了好几个,众人纷纷看向杨毓。
她分明唇角含着笑意,却万念俱灰的模样,着实吓人,这是精神濒临崩溃了。
谢元清微微蹙眉,以手为刀,砍在她脖颈上。
杨毓身子一颤,软了下去。
据《晋履》记载:晋,建成二年,十二月初五,晋二十万军士于淝水一带,对阵前秦五十万大军。琅琊王靖之,设“双葫阵”大破胡儿,同日,战死沙场。晋人从容应对,临危不乱,君臣齐心,士卒精粹,终以少胜多。
苻洪一死,北方再次陷入一片战乱,原前秦兖州刺史姚苌,带领麾下十万兵马,占前秦称帝。
恰在此时,巴蜀传来战报,慕容喾乘赤甲军和北府军抵抗苻洪之际,迅速出兵,一路攻来,王谬之死守武都不降。
东西两府军分成两路围攻姚苌,北府军和赤甲军再次起行赶回巴蜀支援,铁焰军留守淝水,铲除残余的胡人小部和苻洪余下的残兵。
裴良守在岸边是自己要求的,他想一边扫荡余寇,一边寻找王靖之。
王靖之失踪的第十五日,黎仲在淝水下游找到了他早已泡的浮肿的尸身。
谢安一如往日安坐谢府前厅会客,窗外飘着一点薄雪,将金陵城的柔美更添风姿,军报传来之时,黑子落下。
王濛笑着落下白字:“淝水战果如何?”
谢安提子落案,习惯性的擤了擤鼻子,用端美的洛阳腔,缓缓的笑道:“小儿辈大破胡人。”
王濛瞬间怔住,眼泪盈满眼眶,欣喜带着怒嗔道:“你这厮,真真喜怒不寄于颜,恼人的很!”说着,也来不及将鞋穿好,就那么倒穿着鞋履跑出门去。
:“谢公,前线传来消息。”下仆第二次跑进门来。
谢安笑意盈面,舒展宽袖,朗然接过了小笺。
他的表情,一点点凝滞住,紧接着,似乎全身都僵直住了。
:“靖,靖之。。。”他眸光闪烁着,双手微微颤抖,小笺滑落在地上。
当王靖之斩杀前秦建南帝,命丧淝水的消息传回金陵时,顿时间,不论朝野还是民间引发了巨大的震动。
司马桐跌坐在金光闪闪的皇位上,神情萎靡,低低的问:“消息属实吗?”
阿福跪在原地,面容悲切:“王司空的尸体已经运回金陵。”
司马桐本以为王靖之死了他会很轻松,却没想到心情如此复杂。
他是为国家而死的。
他是为自己而死的。
想起前几日,葛家传来消息,王靖之已经体弱的不能坐直了。
:“拖着这副身子上什么战场!”
他怒吼一声,心中空落落的,这难道不是他希望的吗?
不是吗?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怕他,还是敬他了。
王晞之木然的坐在王家堂前,谢安眸光不忍的安慰:“王公,莫要伤身。”
短短两年,幼子和最出色的嫡孙相继离世,老人头发瞬间花白了,腰背没有佝偻一分,朗然的道:“靖之为国而不禄,乃是我琅琊王氏的荣耀。”
下晌,宫里传来圣:追封王靖之为一品护国公,以王侯规制下葬入殓。
王靖之出殡那日,无数的士人庶民纷纷跟着哭丧。金陵城中到处是悲伤的气氛,这是发自民心的举国同丧。
支道游远在深山佛堂,听闻王靖之不禄,不顾数九寒天,赤脚跑到金陵城中,连脚下早已血迹斑斑也不知。
终于赶在下葬之前来到了他的墓前。
:“王君!”
他大吼一声,接着,晕倒在他的坟前。
刘伦悲切的坐在不远处的山岗上,遥望着那座新坟前的种种,一时语塞,迎着寒风灌了一大口酒。
嵇夜怆然涕下,道:“往日最不喜他心思深沉,我却敬佩他的风骨。”
阮宗微微摇摇头,缓缓的收回目光,只觉得眼眸酸涩:“忆起往昔,他独坐白鹭洲,执着麈尘侃侃而谈的模样还在眼前,他,还这么年轻。”
听说,他的尸体是泡在江水后多日才寻到的。
那个一贯着素白锦袍的少年,从来都那么纤尘不染。想到此处,更加难以释怀。
。。。。。。
他出生在士族最鼎盛的琅琊王氏,他在最年少轻狂的年纪选择随军。
铁焰军四载,他用自己的才智谋略无数次大败胡人。
回归金陵,官拜三公之一。
他风流不羁,清高自持。他玄儒双通,远见卓识。他谈辩玄理,辞藻弘丽。他容止俊美,被晋人誉为“玉树兰芝”。
他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与谢安将天下这盘棋局重新规整。
当国家复兴就在眼前之际,天下即将归一之时,他用最后一点力量,斩杀了前秦建南帝。
他不在了,却又永远刻在晋人的心中。
当杨毓再次张开双眼之时,置身温暖的船舱里。
鼻尖一阵熟悉的馨香,她抬眼看去,是一炉正燃着的熏香。
“幽篁醒梦”
她双眼一酸,眼泪顺着侧脸的弧线,滑落。
:“乐宣君。”
初一冰凉的声线今日有些暖意。
他端着一个白瓷碗,缓缓走了过来:“把汤药喝了吧。”
杨毓流着眼泪,唇间轻笑着道:“找到他了吗?”
初一一怔,摇摇头。
杨毓面色一僵:“他一定得救了,他不会死,对不对?”
想来,现在金陵王氏祠堂,该是已经摆上了他的牌位。
初一却点头道:“是,郎君不会死。”
杨毓端起汤药,眼泪不可抑制的落在碗中,忍着喉间的酸涩,一饮而尽:“快去将慕容喾杀了,我得去找他。”
初一接过碗,道:“医女一会来给乐宣君背上换药。”
:“好。”
初一开门又关门,将那假装出来的希望关在里面。
谢元清似正好路过船舱,问道:“她怎么样?”
初一微微蹙眉道:“我家乐宣君如何与谢将军无关。”说完,转身离去。
☆、第三百八十一章 刀光欲裂
看着初一手上的空碗,谢元清没有说话,静静的站在门前许久才离去。
又过了十几日,船队靠岸,已经身在巴蜀。
杨毓的伤势不知如何,脸色一直苍白着,却是不肯乘车,坚持要骑马。
通往武都的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