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毓微微侧目看着身边不知所措的乔巫,接着道:“同是五品虎贲中郎将,阿翁身在前线,随着胡人进攻,几乎无一刻能够安歇的。直至他仙去,我已有三年又五个月未见过阿翁一面。他的尸身,披着沾满血迹的盔甲被运回聊城那日,已然发臭。”她笑着看着乔巫,乔巫却更加无地自容,双唇讷讷的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只是阿翁,还有千千万万的大晋儿郎,他们日夜站在边疆,满怀希冀,守望着破碎河山。”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当初来到竹山,我踌躇满志,想着拼尽我一身,也要练出一支所向披靡的骑兵,为大晋尽一份力量,安慰阿翁,好友,以及所有因胡人而死的大晋子民。时至今日,我才知晓,我真是自视太高,可笑至极。”
她失望的看着这些人,缓缓的摇了摇头,转过身去,轻悠的道:“你们,都散了吧。”
所有人都未想到,杨毓竟然会解散赤甲军,他们愣住了,下一瞬间,纷纷喊道:“君!”
:“君!”
:“君!”
邱永上前抱拳道:“乐宣君,万不能半途而废啊!”
杨毓笑着道:“并非我半途而废,而是人心不齐,不能凝聚,何以为军。”
樊明轻轻的笑了一声道:“散了也好,乐宣君与我回金陵去吧。”
:“樊长史!”邱永神情有些慌乱。
乔巫一见杨毓执意要走,顿时慌了手脚,几步上前道:“乐宣君,末将率兵不利,你罚我吧,只要你别走,别解散赤甲军,怎样都行!”
:“是啊!是啊!”军将中,众人不自觉的纷纷出言。
杨毓冷笑了一声道:“我已给了你机会,是你不会把握。”
:“乐宣君,求你!”乔巫将头垂的更低,双颊赤红。
她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没有做声,翻身上马,决然而去。
众人讷讷,面面相觑。
:“樊长史,乐宣君这是何意啊!”乔巫问道。
樊明板着脸道:“你自己想。”说着,也上了马车。
乔巫面色尴尬的看向邱永求助。
邱永唇角微微上扬一瞬,转眸对乔巫道:“这一次乐宣君伤了心。”
:“我,我该怎么做?”
邱永道:“严加训练,连续两次出师不利,不怪乐宣君发怒。”
:“我明白,明白,实在是在蜀地多年,懒惰惯了,一时间还未完全。”话已经不好意思说下去了,想起杨毓口中描述的边疆兵将,乔巫面色通红,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地下去。
邱永微微点点头,拍拍乔巫的肩膀道:“我会好生劝解乐宣君,你,好自为之。”
:“是,是,多谢邱公!”乔巫面带喜色,转头看着不明所以的将士们,第一次,冷声喝道:“都给老子好生站着!谁敢偷懒,军棍伺候!”
:“是!”
异口同声的喊声震天响地。
邱永低低的笑了笑,目光正对上瞧瞧挑开帘幕的樊明,二人又是一笑。
夜幕之下,杨毓恢复了常穿的一身青蓝色宽袍,刚才沐浴过,发丝随意的披散在身后,她站在月下,一手捏着酒盏,一手挥着短剑,眸光带着些许郁郁。
只见她足弓一点,曼妙的身影凌空而起,左路攻上,她脚尖点地,手腕自然的挽了一个剑花,两个剑花,三个剑花,四个剑花,直冲着空中而去,步履虽美,却带着凌厉的剑锋,似要将空气劈成两半一般。
右路攻下盘,她一个旋身,转身刺向地面,剑尖飞舞之间,带起零星的落花。
:“君,门外,有人倒在门外了!浑身是血!”
一下仆惊慌的前来。
杨毓微微蹙眉,一边收剑,一边往外走:“祺砚呢?”
:“总管已经去门口了。”
等杨毓到门口之时,祺砚正站在一边指挥下仆将人抬进府中。
杨毓定眸一看,那人一身褴褛,身上布满了鞭痕,一头泛黄的发丝垂在肩头遮住了半边玉白的脸颊,她不禁抬起手,将那淡黄而亮泽的头发拢到一边,那头发合着已经快要结痂的鲜血凝固着。
那人一吃痛,微微张开翠色的眸子。
:“阿伊,你这是,怎么了?”杨毓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那半张被发丝遮挡的脸,似被人活生生剥去脸皮一般,一缕缕的肉丝连着筋肉,红白一片,而那半张脸上的眼睛,成了个黑窟窿,已经不翼而飞。
他牵起唇角笑着道:“我回了族中,被人所害。”他灿然一笑:“阿毓,你能,给我一个家吗?”
杨毓蹙着眉道:“只要你愿意,就住在我这,无人赶你走,无人伤害你。”
阿伊笑着道:“谢谢你。”
:“快去请医者。”她转眸不想再看。
下仆将阿伊抬进了客房中,医者查看过,证实了杨毓的眼睛并没有看错,阿伊的左脸被人剥了皮,眼珠也被挖了。
浑身的鞭痕,有的几乎入骨。
杨毓不知道阿伊是如何逃出族中,又如何拖着那么一副身子来到这,不知道,也不愿意让他再去回忆一遍,所以,也不问。
她目光看着榻上紧闭双眼的阿伊,忽而,眼圈红了红。
当年她被火焚伤脸,又身染恶疾,桓七郎不顾被传染的危险与她同车,不眠不休的安排着路程,照顾她的事自然是静墨来做,可他却也不错眼的看着她,担心着她。
是否就如今日她这样看着阿伊一样?
想着想着,她顺势自婢女手中接过了半湿的软帕,失神的、仔细的擦着他不满伤痕的手臂。
:“女郎。”祺砚不禁上前。
☆、第三百二十一章 荒唐一次
杨毓目光依旧看着阿伊那张惊悚的脸,笑的温柔,缓缓的道:“你说,他究竟是不是七郎?”
祺砚蹙蹙眉,迟疑的道:“桓氏郎君的尸身就在金陵郊外。”
杨毓手中却没有停顿,道:“是吗?可我怎么觉得他就是呢?”
祺砚目光看向一边的婢女,婢女垂着头,退出门外。
接着道:“女郎,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想法太,太荒唐了。”
杨毓低低的叹口气道:“这世上荒唐的事还少?怎么,就不能容他荒唐一次?”她这语气很是委屈,音调绵软而悠长,让人不自觉的就心软了。
祺砚抿抿唇道:“女郎当他是谁,他就是谁,奴听女郎的。奴这就吩咐下去,待他如贵宾般照料。”
杨毓笑着道:“善。”说完,她侧坐在榻边,手臂越过他的身子,擦拭着他另一侧的手臂。
阿伊紧闭着双目,脸上的神情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莹白的皮肤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泛黄的发丝粘在额边。
她抬手用帕子擦拭着他的汗,那毁容的半边脸刚才上过药粉,却还是能清晰的看见跳动的筋肉,眼皮耷拉在凹陷的眼眶上,没有半分活力。
:“怎么能活生生剥了人半边脸皮!畜生一样的人,没有半点人性!”祺砚恨恨的道。
杨毓蹙着眉道:“不许任何人问阿伊这件事。”
:“是,奴知晓。”
话是这样说,祺砚眸光一次次的飘向阿伊,总觉得心不能安。
天色大亮,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木质窗框上,阿伊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张开双眼,一头如瀑青丝,流溢在眼前。
杨毓就那么半坐在榻上,伏在他边上,睡得正甜。
阿伊微微牵起唇角,伸手想要碰碰她的头发,手掌却堪堪的停在半空中,模仿着她侧脸的轮廓,隔着空气,缓缓地,缓缓地抚摸着近在咫尺却触碰不得的人。
隔着窗户,外面响起琴仙亭公主府下仆们的走动声,他像触电一般的,收回了手。
隔了半晌,外面升起袅袅炊烟,一股人间烟火味钻进鼻尖。
阿伊闭目一瞬,深吸了一口气,唇间扬起和暖的笑容。
杨毓眸间微颤,张开双眸,那个和暖的笑容正映入眼帘,她微微一怔,笑着道:“可还疼?”
阿伊摇摇头,手撑着身子,也坐了起来,杨毓顺手将靠背的软垫放好,扶着他坐好,一边道:“待你的伤养好了,我带你出去逛逛。”
:“你去忙吧,不必陪在我身边。”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他微微垂下头。
杨毓笑着道:“你先歇着,我去梳洗一番,再来同你用朝食。”
:“好。”
中年妇人最是无趣,生活千篇一律,也让她们更多的将目光投向了主人。眼看着杨毓从阿伊的客房中走出来,平素就爱多嘴的黄媪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刘妪道:“乐宣君修道不修身呢。”
刘妪抬眸看了看,又垂下头来,低低的警告道:“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个哑的。”
刘妪是刘叟的妻子,都是看着杨毓长大的,虽然不伺候在近处,却感念杨毓对待下仆宽厚,自己也是口严的,不会嚼舌头。
黄媪不悦的撇撇嘴道:“知道你老人家是跟着乐宣君从金陵来的,自然高我们这些人一等。”她冷哼一声,接着道:“就算是金陵来的贵人,也无与男子过夜的吧?难道这也是名士风雅?”
刘妪不悦的咋舌一声,抬眼再看她一眼,越过她看到她身后站着的人,笑着道:“总管。”
祺砚冷笑一声,走了过来。
黄媪自知失言,却知道杨毓自来性子好,从没向下仆发过脾气,又觉得她自己行为有失,索性拿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自顾自的搓搓手,目光抬也未抬。
祺砚站在她面前,声音如同出谷黄莺,笑着问:“呦,方才听见母鸡乱叫,这会怎么静了?”
刘妪笑着道:“总管,老身也听见了。”
黄媪在琴仙亭公主府做活,在外面也是极有面子的,哪里受过这气,顿时脸涨得通红:“你说谁是母鸡!”
祺砚不耐烦的摆摆手道:“这等口舌之事,我不欲与你争辩。”说着,抬眼看向一边的下仆道:“黄媪在咱们亭主府委屈了,蓝芍,去将她的卖身契取来,送到人牙子那去,直接发卖了,无论贵贱,越快越好。”说完,祺砚抖抖衣袖,仿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利落的离去。
:“是。”蓝芍利落的应下来。
黄媪愣住了,万没想到,只不过口舌几句,就会被卖掉。
:“总管!是我错!是我错!”说着追上祺砚,跪在地上,紧紧抓着祺砚的衣角,哭丧着脸道:“我丈夫儿子都在这,别卖我,别卖我!”
祺砚冷哼一声,笑着道:“在我们亭主府的,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家主心善,收留流民,你却在背后嘴碎,我们这留不得你。”她略微想了想道:“将黄媪一家人一起发卖。”
黄媪本以为假意号几声祺砚自会轻轻放过,却万万没想到,寻常人家勾心斗角那一套,在这是不管用的。一时间,抓着祺砚的手也顿住了。
祺砚一拂衣袖,翩然而去。
黄媪来不及哭喊就被拖去了后院等待人牙子带走。
房内的阿伊透过门,将外面发生的一切听的真切,他眸光顿了顿,眉宇间微微蹙起。
不过一会,杨毓换上青蓝色对襟直领罗裙,一身柔软的三梭罗锦衣,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阿伊一晃神的功夫,杨毓已经坐在的榻几对面,笑着问:“怎么不先食?”
阿伊道:“你说了要来一起,我等你。”
杨毓手执玉箸,夹了一块炙鸭到他碗中:“竹山到底不比金陵,尝尝味道。”
阿伊缓缓的咀嚼着,只觉得齿颊留香:“好香。”
她笑容顿了顿,道:“多用些。”
一餐无话。
饭后,杨毓照常去了军营中,樊明这几日四处巡查,邱公便留在营中管理着,一切按部就班,倒是让人省了不少心。
原本整日吵吵嚷嚷的,这一平静下来,朱盛的武勇与心性愈发的被大家所接受了,大家都知道,这个面恶心善的大汉在家时是个耙耳朵的柔情汉子,说话不经大脑,却是个实心眼的,随着相处越久,人缘也好了起来。
☆、第三百二十二章 长平起义
阿伊跟在杨毓身边,脸上带着厚重的帷帽,一身翠色三梭罗锦衣,行路自带风流气度。
:“君身侧的郎君是谁?”朱盛笑着问。
杨毓眯了眯眼,笑着道:“你猜猜。”
朱盛摇摇头,撇着嘴,看见那露在外面的黄色头发,蹙了蹙眉道:“君身侧常伴名士,这一位不敢以真面相对,那,该是身份极为高贵的了?”
阿伊低低的笑了笑,没说话。
杨毓笑着道:“是啊,你猜对了。”
阿伊侧目看了看她,拱手道:“我姓君,名叫君伊。”
:“胡言乱语,哪有鲜卑人姓君的!”朱盛看着他露在外面的头发,微微抬抬粗眉眉毛,笑的开怀。
杨毓眉心凝了凝道:“朱盛!”
朱盛噤声,微微垂下头,委屈的道:“君咋生气了,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
阿伊笑着,满不在乎的道:“我姓的,是乐宣君的君。”
杨毓侧目看着他怔了一怔,转眸看向朱盛,笑着道:“去训练吧,我带阿伊四处走走。”
:“是!”朱盛抱拳离去。
且说孙桂装作夜香郎逃出了竹山,来到了无人野地,自夜香桶中取出自己习惯的仙风道骨的装束披在身上。
自此,改回原名,用藏在桶中的钱财重立教派“长平教”,自知在巴蜀之地再无生路的他,一路从巴蜀去往南方,竟然又收下数千教众。
而这边杨毓传书给金陵,消息到达皇宫之时,已经是两个月后。
阿桐当机立断,下旨通缉孙桂。
抵达会稽不久,长平教孙桂率教众起义。
随着五胡乱华,天师道教众大批南迁,而王凝之镇守的会稽便是极为活跃的一处。
在“九品中正制”与“五胡侵晋”的双重压力之下,夹缝求生的庶民,竟然在孙桂的误导下纷纷加入起义,但求天师解脱,一时之间,队伍壮大足有四五万人。
夜幕深沉,繁星如宝石般绽放着点点光芒。
巍巍峨峨的宫墙中,发出少年的暴怒之声。
:“浑人!”司马桐大怒一声,将红本摔在地上。
阿福赶紧捡起红本:“陛下饶命。”
司马桐气冲冲的走下龙座,一把夺过红本道:“我这便去问问谢安,这是何意!”
:“陛下三思啊!”
司马桐一甩袖,甩开阿福:“文武群臣,除了王谢两家,各个上奏,请封谢度为大司马,重整两府军务!他一个黄口小儿,才十七岁,能位列三公,当此重任吗!谢安是昏了头了!”
:“陛下,王司空也才过弱冠之年,不过二十一岁啊。还有蛮戎府司马杨秀,才十三岁。”
司马桐冷哼一声道:“王靖之才华高妙,从军数载,立功无数,谢度焉敢与靖之比肩!至于杨秀,那是与我师出同门的英才,何况蛮戎府司马才区区七品!”他恨恨的道:“谢安的胃口太大,是否连我这皇位他想要,我也要给他!”
阿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陛下息怒啊!”
:“息怒,三思,饶命,你还会说些什么!”他一脚踹在阿福心口。
阿福倒地一瞬,赶紧爬了起来:“陛下息怒。”
阿桐轻哼一声道:“召杨司马进宫!即刻!”
:“是。”
不过数刻,杨秀穿官服而来。
三呼万岁过后,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阿桐将红本一摔,扔在杨秀面前。
杨秀一目十行,早就预料到了,低低的笑了笑道:“三更天,陛下急召微臣入宫就是为了这个?”说着,不屑的将红本甩回榻几上。
阿桐沉吟了片刻,蹙着眉道:“阿秀,你我师兄弟,关系匪浅,又有阿毓这一层关系。在此事上,关系太复杂,我对你的信任比王靖之更多几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