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突然受惊,差一点将谢度自马身上颠下来。
谢度急切之下,扔了手上的短剑,双手勒紧马缰,几个翻转之下,马重新安静下来。
他抬眼看去,杨毓早已不知所踪。
:“若是刚才在战场上,谢度的首级已然不在啊!”乔巫适时的叹了一声。
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不会计较什么计谋,胜便是胜,败就是败。
谢度咬着牙,翻身下马追上前去。
:“乐宣君!”
杨毓正走到营帐外,转眸看向谢度,笑着道:“此声东击西,不过小小戏谑,你生气了?”
谢度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不忿之语,霎时间化为虚无。
他低低的笑了笑:“乐宣君可知我为何在此?”
:“不想听。”
她一撩帷帐,进了帐内。
谢度未及多思,跟了进去:“我偏要说给你听!”
杨毓坐在软榻上,斟了两杯茶:“真是个小孩子,说罢,我洗耳恭听。”
谢度笑了笑,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缓缓的道:“叔父时常说起你。”
:“哦。”
谢度发现自己的话没有让杨毓提起兴趣,更进一步道:“我叔父是谢公安。”
:“我知道。”
:“天下听我叔父之名神色如常之人,你是第一个。”
杨毓笑了:“那是你见的人太少。”
谢度笑容僵了僵:“叔父亦如是说我。”
:“所以你不远千里来竹山县,看看常出现在你叔父口中之人的模样?”
:“否!”谢度到底少年心性,隐隐的有些发怒了,接着道:“我常配在身上的紫色香囊,叔父使计诈了去,当着我的面烧了!”
杨毓哑然失笑:“若是你真是因好奇而来,我倒是不会说什么。你却恰恰是因为这事负气出走?”
谢度顿了顿:“你看不起我。”
:“是。”杨毓道:“你只说谢公安烧了你的香囊,可有想过,那出入佩戴香囊环佩,身弱如柳的,可能征战沙场?可能光耀你谢氏门楣?这不是一枚香囊,而是一种态度!”
谢度有些迷惘,抿着唇,不肯开口。
杨毓面色依旧严正道:“庾氏之事你知晓,家主都已败落降职,且老年丧子,庾氏可真就消失在金陵?桓公亮贵为特进将军,叛离金陵,可桓氏一族真的覆灭了?”
谢度自然之极的道:“百年公卿,底蕴深厚,高门大阀关系盘根错节,怎会一夕消失。”
杨毓微微摇摇头道:“有可用之人啊!就如王司空,要让这芝兰玉树长在门庭,让人都能看得到,人才济济,才是大家族息息不断之道啊!”
谢度微微沉吟一瞬:“我。”
杨毓看着谢度复杂的神情:“你不是个愚蠢之人,只不过少年成名,家族庞大,蒙蔽了你的眼睛,谢公安有心点拨你,你怎能一气之下来了这穷乡僻壤之处?”
谢度重重的点头:“我懂了。”
:“既然懂了,回金陵吧。”
谢度迟疑道:“让我在你军中历练吧,你的确是个世间难得的通透之人,聪慧,果断,有丈夫之勇,我想多看看。”
杨毓笑道:“傻孩子,你我是不同的。在此时刻,谢公安点拨于你,是已经为你打算好了的,你叔父性情娴雅温和,有相之风度,将之气量,他,才是你该学的人。我嘛。”她笑了笑道:“我这条路,不希望再有任何一个孩子重走一遍。”
:“你分明年纪比我小,为何,我却觉得你比我大很多?”
杨毓道:“邱公,将盘缠给谢度。”
邱永自屏风后转了出来,手捧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干粮和几串五铢钱。
:“拿着,回去吧。”邱永将包袱递给他。
杨毓道:“既然觉得我比你大,便唤我一声姐。”她微微扬起下巴,张扬又自傲:“唤我一声姐,算你便宜。”
谢度长施一礼:“阿姐!”说完,涨红着脸,直挺挺的出了门去。
:“君,何不给他金叶?”
杨毓笑道:“终究是孩子,还不得历练,露富会要了他的命。”
:“君思量周全。”
:“谢度!你要去哪!”
朱盛快步跑到谢度马下,一手拉着他的缰绳问道。
谢度一改平常的怯懦模样,笑得像只小狐狸:“你不是看不上我?我这便走的远远地,不讨你厌恶。”
朱盛神情顿了顿,显然很是震惊,攥着缰绳的手更用了几分力:“你,你是因为我难为你才走的?”
谢度心下也觉得这魁梧大汉有趣的很,生出了调笑的意思,只见他微微嘟起唇,委屈的道:“你明知故问。瞧瞧,你这般虎背熊腰的,我怎能不怕你?若是有一****真的对我起了杀心,我岂非性命不保?”
朱盛眉心舒展,笑着道:“你安心,我不会的。”
:“我不信。”
朱盛急的抓耳挠腮,却只是扯着缰绳不肯松手:“你,你射箭功夫很厉害,要不,你教教我,我学会了,你就是我师父,我自然不会杀你。”
:“那可不行。”谢度笑着道:“这射箭功夫是我的保命之符。”
看着朱盛为难的模样,谢度笑了,他轻轻的扯扯缰绳道:“你这人实在有意思,若是有缘,一定能再见。”
他轻轻夹夹马腹,骏马清欢的奔向前方。
朱盛的手就停在半空,神情有些落寞。
半晌以后,他狠狠的道:“再见到他,一定让他教我。”说完,他跺了跺脚,往回走去。
☆、第三百零九章 藩溷之花
不远处的树后,一个目光清澈的瘦弱少年目送着谢度,眸中充满了失望。
:“杨檀!”
少年惊吓了一瞬才挺直了腰背道:“朱兄,谢度还未走远,你若欺辱我,我便喊他!”
朱盛懊恼的道:“我何时欺负过你啊!只不过见你二人年纪尚轻,多问几句,便像我要吃人一般。”
这么壮的大汉说话这般委屈,也是让人忍不住发笑,杨檀低低笑了笑道:“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否则便别怪我不客气。”说完,转身就跑。
朱盛目瞪口呆的看着杨檀跑远,无奈的耸耸肩:“一个两个都这样,我生的怕人,怪谁?”
金陵城中,明日就是王凝之离金上任的日子。
王凝之主动卸任族长,当众人都以为琅琊王氏下任族长应该归王靖之所有之时,却是王缪之担当重任。
月华高悬,夜宴正酣。
杨秀第三次举杯,笑着道:“王郡守,明日便是离散,秀只恨与君相识甚晚,唯有以杯中美酒,送君远行。”
王凝之眉头略蹙了一瞬,这个杨秀,太不知好歹。
别人不知,难道他也不知道杨毓与自己有仇在先?这般虚假的劝酒,也不知是打了什么主意。心里这样想,王凝之抿着唇唇上笑着,眼中却无丝毫笑意,左手不着痕迹的捻了捻右边华锦袖口,接着,举起杯。
二人一饮而尽,对视而笑,各怀心思。
杨秀放下酒盏,拱手施礼:“此去会稽,望君一路平安。”
王凝之唇角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自鼻尖发出一声满意的轻哼:“嗯。”
杨秀眸光一转捂着嘴,笑了起来。
王凝之眸光定了定,看向杨秀:“杨司马笑甚?”
杨秀连忙摆手道:“王郡守不必理睬,下官无谓发笑。”
王凝之蹙了蹙眉,一旁的公卿纷纷对王凝之举杯,他索性也就不再理睬。
杨固尘低低的问:“阿秀,别笑了。”
杨秀道:“好,不笑。”他看向王凝之,缓缓的问道:“王君,整晚愁眉不展,似乎不愿远离金陵?”
王凝之轻哼一声道:“离愁别绪,难免感怀。”
杨秀大惊失色,堪堪的六尺少年,脸色大变道:“今上恩怀大义,王郡守袭大司徒先路,受官会稽郡守,却心不感恩?真真令我诧异!”
杨秀这一番话说的漂亮极了。
先是肯定了当今陛下的是好心,而后指出,王晞之昔日也曾短暂的做过会稽郡守之职。这一句话点出来,便让人不得不想,王凝之本就庸才,能够获得如此高官厚禄全是得益于家族高贵,父辈之荫。最后又倒打一耙,说他不知感恩陛下。
周围无数目光,或探究,或不屑,或阿谀,却如出一辙的祚伪。
王凝之眸光微微一怔,扶额道:“我醉矣!”说着,摇晃着衿贵的身子,雍容淡雅却难掩脸色苍白的走出门去。
:“王郡守去往何处?”杨秀笑着起身问道。
王凝之手扶着门边,紧咬银牙,半晌,道:“如厕。”
众人看向王凝之又看向杨秀,纷纷摇头不解。
杨秀向来与人为善,今日面对新官上任的王凝之怎么这般出言揶揄?实在奇怪。
杨秀嗤笑着看着王凝之那一抹锦衣消失在门口,朗声大笑。
杨固尘微微蹙眉:“阿秀,你笑甚。”
杨秀勾起唇角道:“琅琊王氏满院芝兰玉树生在门庭,却也免不得生出藩溷之花,免不得啊!”
藩溷之花,典出《梁书。范缜传》,意为茅厕边的花。
王晞之脸色铁青一片。
王凝之的书法,深得王晞之真传,被陆公覃称为得其父之“韵”。他承袭琅琊王氏族长四年以来,虽未让王氏更上一层,却也培养出数位如王谬之的英才小辈。他虽然素喜携妓出游,与嫡妻却也生下四子,称得上琴瑟和鸣。
这样的才能与品行,称不上高妙,却怎么也不能说平庸吧?
然而,他上有当朝大司徒,被晋人追捧一字难求的“书圣”之父。身侧嫡妻在未出阁前便已是名扬天下,是才华高妙的谢氏嫡女。
几位兄弟各个人中龙凤,再加上个芝兰玉树的悌侄王靖之。这本就不光芒四射的人,堪堪的被世人比成了庸才。
王晞之侧目看向杨秀,缓缓的道:“王氏门庭低小,杨司马似有不爽?”
他说,王家庙小,你似乎呆在这很不舒服?
杨秀拱拱手,严正的施了一礼道:“小可心直口快,多有冒犯,王司徒息怒。”
:“够了。”王靖之笑着看向王晞之道:“祖父,叔父似乎醉得厉害,是否派人前去瞧瞧?”
王晞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王靖之玉指捏着酒盏,眸光深邃的看向杨秀,双唇微微扬起,低低的道:“阿秀,消气了。”
杨秀的笑容僵了僵,下意识的看向王靖之,笑着道:“王司空,我做了什么?”
王靖之勾勾唇:“他已受到了教训。”
:“若阿姐在此,也会怪我心胸狭窄。”
的确,王凝之已经要离开金陵,他还如此咄咄相逼,确实不算君子。
杨秀接着道:“这话若不说出口,我却难以安眠。”
王靖之的眼眸在夜空下显得更加清亮,玉颜似被月辉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着杨秀,久久,叹了一口气道:“阿秀眼眸神韵颇似你阿姐。”
杨秀微微蹙蹙眉:“为何不去寻我阿姐?”
王靖之转眸看向手中的酒盏,慢条斯理的饮下,缓缓地道:“她有事想做,我等她回来,并无缘由。”
听着眼前这玉树兰芝之人说出这样的话,杨秀竟没来由的有些难过,他向来的清高淡雅,清冷自持,都被阿姐打碎了吗?
是何时?又为何?
:“我,帮你劝劝阿姐。”
王靖之笑了笑道:“不必了,该回来时,她自会回来。”他展开双唇,露出洁白整齐的皓齿,粲然一笑:“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杜若,叶似姜,花赤色,根似高良姜而小辛,子如豆蔻,二月八日采根****用,性微辛。
杨秀笑了笑,眼前出现了杨毓一身青蓝色宽衣长裙,站在水边,遍野盛开着辛辣的杜若的模样。
:“若是阿姐嫁与你,我愿意。”
扔下这么一句话,杨秀扬长而去。
次日一早,王凝之挥别前来送行的金陵士族,乘着马车,携带家眷去往会稽。
☆、第三百一十章 涉江而去
在蜀地,端阳节又分为大端阳与小端阳,小端阳为每年的五月初五,大端阳在每年的五月十五。
五月初五小端阳,这一日,杨家族学终于落成了,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墙面雪白,瓦片乌黑,白底黑框绿色毛笔书写着:宣学。
两个大字,由杨毓亲手书写,它不苍劲,也没有入木三分,却是端正又秀雅。
附近村舍里,家中稍微富裕些的孩子,在家中长者的带领下,带着拜师礼,来到了学堂外。满眼的憧憬与好奇,悄悄的看着杨毓与她身边那两个冰雪之容的童子。
谢元渊微微蹙眉道:“师父,是否真的要与这些庶民同屋学习?”
杨毓道:“有阮公宗教习,你不愿来?”
谢元渊笑着,眸光却有些纠结:“师父。”
葛奉低低的笑了笑道:“师弟可忘记那日江边师父所言?”
谢元渊沉沉气道:“士庶始终不同,我还是只愿意跟在师父身边。”
杨毓看着谢元渊,其实心中是可以理解这孩子的想法的,庶民低贱,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若非她有前生那样的际遇,恐怕也不会这样。
:“好。”
:“师父说什么?”谢元渊有些不敢相信。
:“我说好,就跟在我身边,不去族学。”
葛奉微微顿了顿道:“师父,弟子可否只学阮公的课业?”
杨毓想想,道:“阿奉,智者比比皆是,比如阮公,他成名了,所以能称为名士,世人竞相学习。但有更多的无名之士,难道他们就没有智慧,没有值得你学习的地方吗?”
葛奉道:“纳百川,才是真正的智者。”他微微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杨毓:“师傅,我愿意在宣学学习。”
杨毓看着葛奉的眼神,心中涌上无限的怜爱:“好孩子,若是不习惯。”她想说,若是不习惯,便回来。话说了一半,心知自己行了那慈母败儿的行为,堪堪停住。
葛奉笑道:“阿奉知道师父心疼我,如此一来阿奉更不能让师父失望。”
:“好。”杨毓微微扬起双唇,温柔的一笑,手儿抚上两个孩子的头顶。
宽敞明亮的学堂中,士族庶民同堂而坐。
阮宗高坐榻上,一身青色长衫,难掩瑰丽姿容,孩子们怔怔的看着他,心怀无限向往。
阮宗微微扬起笑容,缓缓的道:“与其艳羡,不如精进学识。”
:“谢夫子教诲。”
门口处,杨毓扬起下巴,转身离去。
谢元渊扬起头看着杨毓:“师父不甚开怀?”
杨毓笑着道:“虽能同堂而学,未来的路却不相同。”
九品中正制,早已深入人心,又怎能轻易改变,这些出身寒门庶民的孩子,能够出人头地者,终是少之又少的。
谢元渊笑道:“师父给了他们机会,若真是出类拔萃的,能够得到当地官员举荐,也并非无出路啊。”
:“是。”杨毓笑着道:“元渊说的对。”
她转眸看着“宣学”的牌额。
宣者,云气舒卷自如之象。
《尔雅。释器》说,璧大六寸,谓之宣。
这一个“宣”字,寄托着她对于这些孩子的多少希望。
她笑着翻身上马:“走,和师父去军营看看。”
:“是!”
清贵的少年追随那一骑骏马而去。
选兵之事足足进行了一个月,反复的测验与交叉的考量,两万兵士被重新打乱。
身手矫捷,动作敏捷者五千人,被编入斥候之伍。所行侦查之事。斥候属于轻骑兵,可独立作战,有杰出的战斗力,无奈的是,能够选的出的,也只有这么五千人。
五千骑射兵,可运用它的轻装给予重骑迎头一击,亦可后备掩护。
剩下的一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