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这样能够劝退那些士族子弟,到了第二日,竟然更多了起来,原本送上请柬静候在家中的,也一一徘徊。
在此期间,杨毓只见了桓七郎一面,收下他送来的羽被等物。
人们不禁猜想,是否乐宣君,还是钟意与桓七郎的呢?
话说回来,乐宣君出家悟道,却怎么,怎么比往常更加夺目,更加随性而为了呢?
☆、第二百七十四章 修道悟道
杨毓乃是方外之人,再不受俗世之礼,自去了授课时的帷帐,而她的琴乐之道之高,也是人人皆知的,每每到了她授课之际,堂内堂外必定座无虚席,甚至有人提前两个时辰让家中下仆给自己占座位,否则,一座难求。
经过月余的教导,已经教会了这些学子感悟之道,自今日起,便是从头讲起。
这个头,自然是自琴的构造,及记谱之法。
杨毓首次将嵇夜送的桐木琴现于人前。
众人大惊于此琴的美观,一青年士子问道:“乐宣君,如此宝琴,怎敢示于人前?”
杨毓笑着回道:“君子坦荡,此琴乃是嵇兄所赠,来路分明,为何不敢示于人前?”
琴,在士人阶层,是高雅的存在,能将琴赠与他人,那便是生死之交,心意相通的挚友之间也极为少见的行径。
众人正在诧异于杨毓与嵇夜深情厚谊之时。
那士子道:“若被有心之人看中,岂非得不偿失?”
杨毓摇摇头,笑着道:“缘起缘灭,若真的失了,也不过是我与它缘尽。”
一番通达内涵哲理的言语,士子笑着拱手道:“乐宣君透彻。”
杨毓扬唇而笑,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散发着快意通脱,刹那间,风华绝世。
直到琴音起落,众人才纷纷回转。
一课授完,方才那个提问的士子越上前来,将一枚小笺递给杨毓,低声道:“王司空命我转交。”
杨毓顺手接过,笑着道:“是何时起,这太学院中也有王司空的眼线的?”
那士子面色一红,也不吭声,就那么呆立着。
笺中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杨毓轻哼一声,皆是不屑,簌簌的在背面写下几个字,慢条斯理的起了身,将小笺扔到士子手中道:“回复你家王司空,请君自重。”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半日之后,小笺传到了王靖之手中,只见笺上写着秀美端正的字迹:纵君不往,清风自来。纵君不往,横水自流。三月不见,一日难逢。青衫可放,覆水难收。
王靖之看着看着,唇角勾起欢快的弧度。眼前似乎看到杨毓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流转着,婉动着,娇蛮又张扬。
他又换了一张笺,写道:一更一念以相思,岂不岂知起寂寞。二更二想以挂念,余犹余思而行吟。三更三愁起思恋,永不永言用自醉。四更四长留眷恋,来不来未寄心愁。五更五长夜漫漫,零点零小楼空空。若说佳人不再,乃有好事多磨。
当这封小笺乘夜,带着凉风,送到杨毓手上时,杨毓先是一怔,接着面红耳赤。
这人,这人的脸皮,真是难以尺量。
他说,一更的时候想起她,才知道寂寞。二更开始挂念她,想去看又不敢,只能独自吟唱。三更时倍感思恋,只有喝酒才能抒发。四更已经醉了,对她的想念却没有消减分毫。到了五更,天亮了,抬头看看她住的小楼,人已经不在了。最后一句,更是将杨毓的怒火推上顶峰。
他说,好事多磨?
谁答应他好事多磨的?
她要的,不过是他真心相待。
他次次利用,每每戏谑,她也曾经相信过的,而今日,他还是用以往的手段,逼退桓七郎,请阿桐下旨悔婚,又是诉衷肠又是扮可怜,一句真诚的道歉也没有,她还会原谅他?
他做这些时,可有问过她是否愿意?
杨毓沉着脸,冷笑一声道:“我已出家,请王司空自重。”
说着,杨毓随手拿起一旁干净无字的小笺,簌簌的写了几个字。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士子愣了一愣,看得出杨毓这一次是真的怒了,赶紧拱手退出。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唯独无亿,无意。
杨毓沉了一口气,竟真的拿起手边的《黄帝阴符经》看了起来,原本是打发时间,细细的通读一遍,竟发现其中妙趣盎然。
理论哲理,兵家妙法,甚至于养生之道,杨毓顿时觉得如获至宝,烛火照亮内室。
:“祺砚,看茶。”
杨毓轻声喊了一声,才发现无人应答。
庭院深深,薄雪尚存,夜幕已深,繁星点点。
杨毓轻声一笑,甩掉了脚上的鞋袜,赤足踏在薄雪上,雪花冰凉,让她顿感头脑不再沉重,她走过之处,留下一排娇小的足印。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易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
此为阴符经中所言,不过三百余字之间,蕴含政道、治道、兵道、仙道的智慧思想,其中的胆略雄伟,气势宏大,言必有据,理必辩证。
先人诸葛孔明也曾忍不住为此经加注。
杨毓闭上双眼,张开双臂,感知着自然,冬夜的风掀起她的裙角,宽大的衣袍间,她的身姿愈发曼妙挺拔。
心境,冲破世俗。
再次张开双眸,那双本就流光的眸子,清亮的让人吃惊。她的灵魂,在这无人之夜,仿佛破茧重生。
这样的风姿气度,是由内而发的一种对人世的顿悟,在数次波折磨难中积攒出的对天地的领悟。她的双目似乎能看见千里之外的农家灯火,她的耳似乎能听见细微生命的呼吸,她似乎重新开了灵智一般,能够更加深刻的体味人间之情,天地之爱。她濯濯独立着,却又对众生产生难以言喻的悲悯。
小我,细如蝼蚁。
大道,广至无疆。
小我,纤若尘埃。
大道,俯瞰尘世。
对于突然的顿悟,杨毓仿佛心胸又打开一片窗,这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让她无比的畅快。
她扬唇,放声大笑。
笑声回荡在无边无际的星空下,也回荡在墙头独立的那玉树兰芝之人耳边。
他看着她张扬的大笑后转身而去,心中某一处空落落的。
他似乎要失去她了。
他似乎无法掌握她了。
看着她消失在眼前,他怕了。
他轻抚着摩擦了无数次的银质指环,忽觉这似乎对杨毓来说,早已没有意义了。
她,还爱自己吗?
当他在心中默默的问了这个问题,他的身体,冰凉一片。脸上再无笑容。
:“司空,该回府了。”
初一冷眼看着王靖之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开口。
王靖之就那么站在墙头,任由清风吹拂身体,天光渐渐明亮,竟是一夜过去了。
他一旋身,稳稳的落在地上,身子凉的吓人,脸色苍白着,倚靠在软榻上,初一道:“回府吗?”
王靖之缓缓的道:“直接上朝吧。”
只听一声鞭响,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奔向,金乌升起的方向。
☆、第二百七十五章 桓七不俗
杨毓照常早起,自理的能力也越来越强,不过片刻,整理好妆容,从容踏进学堂之中。
众人只觉得杨毓今日更加光彩照人,不带半点尘世之尘,分明,她的笑容更加张扬艳丽,为何气度却如林下之风,让人顿生仰望之感?
:“基本的曲谱已经教授完毕,今日起,便从《猗兰操》学起。”
杨毓笑意盈盈的模样,已经让众人忘返。
葛奉笑着道:“师父认为南派琴音更胜还是北派更胜?”
杨毓自然而然的道:“北派曲风旷达,南派秀丽。”
:“师父更喜哪一派?”
杨毓笑着道:“自成一派。”
葛奉笑着道:“师父不愧琴仙。”
谢元渊自来就不满葛奉居自己而上,笑着道:“葛师兄满口奉承,却不知琴艺如何?”
葛奉微微垂头道:“师父尚且说她于琴道如同稚童,我,自然连爬也未学会的。”
谢元渊冷哼一声道:“还以为如何高杆,还不是空口白牙的说。”
葛奉笑了笑道:“谢师弟若是自信,大可一试,请师父评定。”说着看向杨毓。
她轻轻勾起双唇问谢元渊:“元渊,你当如何?”
只见谢元渊笑着对杨毓拱手行礼,而后,郎朗的道:“我只言葛师兄不行,从未说过自己行。葛师兄此言,扭曲我的本意。”
葛奉略点点头,似乎很是赞同道:“我说方才那一番话,也从未期望谢师弟能奏出雅音,不过戏谑而已。”
:“你!”谢元渊终于崩不住,怒了一声后,双手盘在胸前,气哼哼的坐回榻上,一双玉唇微嘟着。
如此聪慧又善诡辩的两个小徒,让杨毓不禁又是一笑。
:“好了,开课。”学堂在杨毓一声令下,重新归于平静。
朝堂之上,司马桐高坐皇位,气度郎朗,双眸一如以前的清澈,却在短短数日之间,现出一丝含蓄的睿智。
他双眸微微蹙紧:“廖谟!已经快一个月了,羽弗慕究竟何时才能抓住!”
廖刑司冷汗隐隐,这是新帝上位,第一次发怒,他拱手弯腰,越众而出:“城门严防死守,前燕小儿定还在城中,待臣细细盘查,定能。。。”
话还未说完,司马桐又是拍了龙榻一下,冷声道:“细细盘查,你已经盘查多少日子!还有李石那宦,不过一残缺卑贱之人,弑君纵敌,怎么就能消失了!”
廖刑司苦着脸,看向身侧的樊明。
早在数日前,樊明已经完成先帝巡城之旨,重返朝堂。现下官居刑司令史。
樊明低低的笑了笑,拱手道:“陛下息怒,臣等定然日夜盘查,早日缉拿那二人。”
:“哼。”司马桐忽见众臣身后,那个瘦小的身影,顿时微微一笑道:“杨秀。”
杨秀一撇嘴,撩动衣袍越众而出:“臣在。”
看着杨秀躬身,司马桐就顿在那,半晌没有开口。
众人正狐疑着,是否新帝与先帝一样有沉思的毛病时。
司马桐笑着道:“杨爱卿,协助廖卿查办此事,若是一个月内未将那二人捉拿。”他略微顿了顿道:“你们便去太学院随乐宣君静修去!”
:“退朝!”
说完,司马桐甩袖而去。
杨秀冷哼一声,看着司马桐离去的背影有些颤抖,他可以想象,司马桐已经乐不可支了。
:“廖刑司。”杨秀转眸看着廖谟道:“自今日起,挨家挨户彻查,城门加倍严守!我就不信逼不出他!”
廖谟笑着道:“善。”
有人分担今上盛怒,他当然愿意。
城门口处排着长长的队伍,杨秀跨坐在骏马之上,少年风姿,俊美无铸。他的目光始终扫视着排队出城的队伍,没有一丝错乱,隐隐的有几个小姑被那目光触及,不由的脸色羞红。
排在最末处,一双冰寒似毒蛇般的眼睛微微看了一眼:“走。”说完,他一瘸一拐的悄然离去。
旁边几个庶民打扮的壮汉,微微颔首,佝偻着胸背,状似无意般的离去。
:“陛下,怎么办。”
羽弗慕微微蹙着眉看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李石道:“你,想想办法。”
李石蹙着眉道:“城中贵族出入应会容易许多。”
羽弗慕微微扬唇而笑,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在司马安身边伺候久了,阿石的确姿容有了妇人之态。”
李石略一挑眉,垂头道:“谢陛下盛赞。”
羽弗慕笑着摇摇头道:“这次你立下大功,待孤王班师回朝赐你侯位。”
:“谢陛下。”
李石垂着头,心间一痛。
他,似乎真的爱上司马安了。
否则,为何每日都会这么自责甚至后悔?
为主人牺牲一切,不是他的职责吗?
阿安,阿安。默默念了两声。李石神色有些孤寂。
城外东山,谢安品着美酒,看着满山雪景,惬意安详。
谢元朗一边给谢安斟酒,一边笑着道:“阿翁,琅琊王与桓公亮已然谋反,你还不出山?”
谢安摇摇头:“时候未到。”
:“阿翁所等的时机,究竟在何时?”
谢安笑着道:“到时自见分晓。”他缓缓的站起身来道:“许久未进城。”
:“阿翁要进城?”谢元朗有些诧异。
谢安笑道:“恩,想去看看乐宣君。”
说完,不顾谢元朗探究的眼神,踏着沉稳洒脱的步子而去。
谢元朗也来不及多思,赶紧跟着上了马车。
一路上,谢安闭目养神,不由谢元朗出声问上一句,耳边的声音逐渐喧嚣起来。
马车悠悠行止。
谢安昂首阔步,一身白衫,似是不觉冬日阴冷,广袖翩飞间,风流倜傥,怎么也看不出此人已将近不惑之年。
:“这是。”
一个青年士子一眼就认出了谢安,形容几乎痴傻。
原本笑语满院的太学院霎时间静了下来,无论稚童士子,纷纷驻足观看。
他长身玉立,身姿挺秀,容貌如玉山一般,虽带着笑容,却让人不敢亲近。
谢元朗昂首笑着,与谢安隔了半步的距离,步履亦是安雅。
驻足小院之外,闻听里面笑语嫣然。
:“阿毓,那羽被是否暖和?太学院太也简陋,你又不带下仆来料理起居。”
杨毓笑着道:“二兄过虑了,我却觉得更加自在呢。”
王冲笑着道:“七郎若是担忧,不如再向陛下请旨求娶?”
桓七郎笑容滞了滞道:“我虽今生无缘与阿毓结成夫妇,却会护她一世。”他的脸色,比当年在聊城初见之时更加苍白消瘦,也更应了面如削玉之语。
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桓七郎仿佛也释然了不少,眸中现出点点光彩。
众人原本对桓七郎这个士族郎君有些不齿,也不愿多理他,如今听他这一番坦荡又深情之语纷纷侧目。
嵇夜笑着道:“桓七,不俗。”
☆、第二百七十六章 意欲离去
这一句话,桓七郎惊讶一瞬,笑容一如往常贵族子弟应有的矜贵,甚至带着些漫不经心道:“不能如诸位来去自由,若有一日陛下解除封禁,我也愿重返林间,不再入俗世。”
众人这才想起桓七郎这尴尬的境地,心中有些同情。
再看桓七郎,他的目光,那么落寞。
面容更加消瘦苍白,翠色的锦衣穿在身上,单薄的仿佛不胜罗绮。他眉心舒展着,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孤寂苍凉。
嵇夜笑着道:“人生郁郁不得志也是有的。”说着,双手抚上面前的美琴。
这把琴,便是与杨毓交换而来的那把冰裂纹琴,音色果然优美动听。
如此琴声响起,谢安更是不忍破坏,就站在门口,静静的听着。
半阙曲,嵇夜笑着道:“待你自由之日,我将余下的半阙曲为你送行。”
:“谢嵇公。”
桓七郎抱拳感谢,嵇夜在鼓励他,要心存希望,他虽不如那些人聪明绝顶,这么浅薄的寓意还是领悟的到的。
见他终于释然开怀,刘伦笑道:“来,再一杯毓儿醉!”
:“乐宣君。”鼻音浊重,是一口极易辨识的洛阳腔。
杨毓诧异了一瞬间,笑着招手:“谢公!谢中正!来入座。”
说是入座,事实上只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