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说话的郎君看着周围人都若有所思,面带笑意,这场景实在是太惊人了,这些人,莫不是中邪?
他拍拍身侧之人问道:“你,似乎有所思?”
那郎君面带笑意道:“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少时很顽皮,常去家中塘中捉鱼,锦鲤滑不留手,我想再捉一次鱼。”他说到此处,笑的开怀。
那郎君讷讷的看着他:“不过一曲,何必如此?”
另一人正笑着,忽听身侧之人的话,冷声道:“你这俗人,无法体味雅音,你我今日绝交!”说着,他一把扯下半缕衣角,是以割袍断义。
一旁又有人道:“俗人快快退去!”
:“俗物退去!”
那人面色绯红,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至此,杨毓收音,双手抚平颤动的琴弦,笑着道:“你们可感悟到了?”
一小童拱手道:“学生龚洁,悟到天地指引之意。”
另一小童拱手道:“学生谢元渊,悟到琴之所起,皆应有感而发,应应和自然与心意,今日方知夫子之“五不谈”因何所起,学生愿拜于夫子门下,请夫子收下我!”说着,他双膝跪地,慎重的看着杨毓。
杨毓微微一笑,缓缓地道:“元渊,我虽只是教授你等琴音,却更希望,你们在寻雅之时,更能以国家与家族为先,而不要两耳不闻窗外事。”
:“学生懂了,请夫子收下弟子。”
杨毓点点头道:“明日卯时,我在城门处等你们。”
:“夫子!”谢元渊急道,这到底是答应还是未应啊!
杨毓却没有多理他,而是问葛奉道:“你感悟到什么?”
葛奉笑着道:“不可说。”
杨毓眉头一挑,不禁笑了,好个狡脱灵气的小童。
阿桐接着道:“自然之广,自然之微,只能个人体味,如何说得出口呢?”
杨毓这才站起身,道:“今日授课至此,明日卯时,一刻不等。”说完,她跨出帷幕,祺砚扶着她的手臂,上了马车。
马车远去,谢元渊苦着脸道:“杨夫子不喜我。”
阿桐笑着道:“你还不赶快回家,唤你翁母备上拜师礼去杨府?若是晚了,就要做我的师弟了!”说着,阿桐转身,走到司马安的仪仗边问道:“皇兄,阿毓是否可为我太傅?”
司马安笑着点头:“回宫,备礼。”
谢元渊微微蠕动嘴唇,这才发现,身侧的几人早已跑光了,他恨恨的跺跺脚:“快走快走!若是入门晚了,便要做师弟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心思透彻
这边主角散去,旁观的众人爆发出激烈的感叹声,明日卯时,明日卯时!
便是不能违背那人的心意,只这样旁听不也是一样的?
众人纷纷离散,秋风卷过地面,搬运食物的蚂蚁依旧排成一排,不疾不徐的回返蚁穴。觅食的鸟儿挥着双翅不知疲倦的高低而翔。远处的渔歌唱着渔人归家的急切。
天地万物,依道而行。
此间真意。
不可说。
杨毓方才回到家中,问起杨秀,白鸢却说杨秀似乎忙着选人种种,清早便离家,现在还未回来,唤了王叟出去寻一寻,刚坐下歇息片刻。
阿桐已经带着司马安进了杨府大门,这一次,司马安并未带皇帝仪仗,而是一身雪白的常服,就如寻常百姓一般的模样,一侧的李石指挥内监送上金陵武曲十坛,腊肉二十条,鲜果数篮。
杨毓笑意盈盈的看着司马安,略微颔首点点头,几人落榻而坐。
司马安笑着道:“阿毓,今日我携家弟诚心上门,希望你能收下阿桐为弟子。”
杨毓略偏偏头看着那些礼物,笑着道:“陛下太也吝啬,堂堂皇子拜师,怎能这般寒酸?”
司马安耸耸肩,没有一丝不适,眼睛依旧温柔,道:“谁让杨氏阿毓高洁清傲,视钱财如粪土呢?朕怎敢送上黄白之物令你不爽?”
杨毓暗暗咬牙,这是在说,杨毓当日将他送来的赏赐换成米粮送庶民了。
她笑着道:“阿桐来的最早,若入门便是大师兄,还是再等等,我观元渊那孩子也不错,再比较一下看看吧。”
你气我,我便也娇蛮一次,气气你。
司马安略微点点头,笑着道:“恐怕,阿桐这拜师礼不完,他们都进不来。”
杨毓这才明白,司马安早已想到这一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挡住了那几个孩子呢。
她舒朗的点点头:“阿桐,拜。”
阿桐笑着跪在杨毓面前,慎重的叩了三个头。
司马桐虽然身份高贵,身上却无郡王、亲王之封,拜师是极为慎重之事,杨毓坦然的受了这礼,扶起阿桐道:“阿桐今日入了我门下,便是大师兄,要好生照顾师弟,不要事事用权势压人。”
司马安低低的笑了笑,不置可否的道:“阿桐,记住你师父所言。”
杨毓不禁暗自翻了个白眼,司马安的脸皮,还真是厚。
转过头想想,她突然觉得今日之事太过奇怪,司马安,前几日才利用过她,还作势要砍了她,她非常相信,若是王靖之与七贤没有及时赶到,她真的会被砍头的。
可今日。。。
他着常服而来,又让阿桐这皇子拜她为师。她始终相信,福兮祸所依,她转眸看向司马安那双温柔的眼睛,后背僵直了。
他要做什么?
:“阿桐,回宫。”司马安放下茶盏,笑着搂过阿桐的头。
杨毓微蹲着身子:“恭送陛下,恭送殿下。”
司马安略微一晃神,笑着走了。
杨毓身子有些不稳,祺砚赶紧扶住她的手臂:“女郎倦了?歇歇吧。”
杨毓坐在榻上,目光有些似深渊一般,令人探不到底。
他要,做什么?
她无声的摇摇头,与王靖之脱不得干系。
她在想,是否她所经历的这些风雨,她所筹谋的这些名望,在那些人眼中,不过是个笑话呢?
:“请王冲来府上。”杨毓蹙着眉,心如刀绞。
:“是。”祺砚看着杨毓的神色,不敢有丝毫耽搁。
祺砚这边刚出门,葛家与谢家分别派人上门。至此,杨毓门下三名弟子依次为,司马桐、葛奉、谢元渊。
杨家后院的酒窖再次充盈,杨毓却并无心思请谁喝酒,她要知道真相!
王冲一身水绿锦衣,胸口微微敞开着,应该是饮过酒,脸上绯红,身上也带着若有若无的酒香,摇摇晃晃的进了门,笑着道:“阿毓!可是想为兄了!为兄正想着你呢!”
此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是带有轻薄之意的,但从王冲口中讲出来,只让人觉得兄妹感情甚好,且,王冲真的醉了。
杨毓微笑着,沉着气,起身行了个礼道:“你们出去吧,我有事与兄长谈。”
:“是。”祺砚眸光闪了一下,匆匆带着一众下仆出了门。
房门紧掩着,王冲的酒也醒了一半。
:“阿毓有何事?”王冲心中惴惴,看着杨毓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中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杨毓叹了一口气,笑着道:“我总自诩聪明,今日才知,我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人眼中的戏谑。”
王冲不禁蹙起了眉,试探道:“你,知道了?”
:“是,他告诉我了。”
王冲一急道:“这竖子!千叮万嘱不许我说,他倒是。。。”
杨毓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王兄怎么不说了?”
王冲一抽气道:“你诈我?”
杨毓摇摇头道:“王司空好算计。初到金陵,他将我引到今上面前,杨家夜宴,他宣告我是他的。请你将我引入七贤目光中,算准了我能与七位结成好友,又利用我将七位纳入今上帐下。这一步步,都在他的算计之内。怪不得。”她略一蹙眉,心中一惊,目光看着王冲道:“不,不,是我想岔了。”
王冲看着杨毓如疯如魔的模样,心中黯然,:“阿毓,你别这样。”
杨毓苦笑着道:“是我想岔了,他并非是到了金陵才开始谋算,早在聊城之时,他三番五次情挑于我,便是将我视为一颗囊中之棋的吧?他早已知晓,回到金陵后的局势,原本打算蛰伏,与我这低等士族之女纠缠,来麻痹他人。却不想,无论是局势,还是我,都已经发生变化,这才有了后来让你引七贤来见我的事。”
她笑了笑道:“如今,今上愈发重用王氏了,王缪之封将军,王仙爱封皇后,如此波澜壮阔,风起云涌,都在他股掌之中。”
她的笑,带着讥讽,带着自嘲,带着浓浓的失望。
:“原来,我也是他的棋子。今上以为他在利用王司空,利用我,利用所有人,焉知连他,也不过是王司空手中的棋子呢?”说到此处,她的声音极低,似呢喃,似耳语,更似自言自语。
:“他。”王冲蹙着眉不知该如何开口,心下一横道:“他后悔了,这不是将那名妓玉卿和郗氏女郎引到众人面前,还允了与你决断了?当初定下这些,他也是希望能助你扬名的,若非如此,何必选你呢?”
☆、第二百五十四章 乃不入网
:“这一招虽险,虽难,他还是选你,是为你好啊!就算其中曾令你涉险,他不也一一化解了?谢元清当众羞辱你,暗地里算计着让今上纳你为妃,都是王靖之为你谋算,帮你避险,你。。。”王冲说到此处,却觉得一切在杨毓那双清亮中带着浓浓失望的眼中,都显得那么苍白,利用就是利用。无论这背后有多少华美的语言,有多么充足的理由,在容不下一丝杂质的爱情中,都显得那么的肮脏。
杨毓的清傲,他怎么不知呢?
王靖之知道的,比所有人都清楚。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他还是利用了她。
:“我的确该谢他,这“琴仙”不就是他信手造出来的?
想来,便是王司空也未想到,如今无论他再做什么,我已经不得抽身。今日,阿桐拜我为师,今上亲自领来的。若非我忽然发觉不对,王司空又会如何替我化解这一身枷锁呢?”
王冲讷讷的道:“今上,他要做什么?”
:“我身负高名,地位斐然,已经足够他进行最后的动作。若我想的不错,近期,我便会死于谢氏或桓氏之手。而后王靖之会为我报仇,与他们争斗不休,在此期间,三家的权势会一点一点,不着痕迹的被今上收回。”
杨毓说的极自然,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王冲愣住了,不由自主的软了身子。
:“怎么会?”
杨毓无声的笑了笑:“我乃是皇子之师,获封亭公主,有这双重身份,陛下自然能介入此事,王司空虽与我决断,但却处处显露对我的保护,陛下这般设计,何其聪明?”
:“桓氏。”
王冲脱口而出。
:“哦?会是桓氏么?”杨毓笑着道。
:“你们还在南来路上之时,靖之曾给今上一封信,举发桓公亮私自屯兵。今上想要瞧瞧他到底是否屯兵,若真如阿毓所想,这便是个机会。”
杨毓笑了笑,抬手为王冲斟了杯茶,放下茶壶接着道:“桓公亮刚愎自用,为人自负,且桓家掌兵已久,他屯兵,定是确有其事的,若想逼他作乱,陷害他桓氏嫡子便是最好的办法。这一箭双雕之计,夺了士族权势,逼出桓亮,真是好算计。”
:“我去告诉靖之,事是他惹出的,该由他解你。”王冲起身便要走。
杨毓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更浓。
王冲身子顿了顿道:“你不愿?”
:“不愿。”
:“这盘棋太大太险,尚且不知谢家是否有参与其中,你不该如此冲动。”
杨毓叹了一口气道:“胜败也不过一命而已,何况,我未必不能有一线生机。”她的语气极轻,似乎燃尽了所有的生机一般。
王冲重新坐了下来:“我早该告知你,是我错。”
:“嗯。”杨毓就那么应了。
王冲道:“我该如何帮你?”
杨毓笑着道:“你说,若我嫁给桓七,王司空会如何?今上又会如何?”
王冲大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杨毓软糯的笑了出来:“不过戏谑,王兄当甚么真呢!”说完,她的神情一点点凝固住。
:“与我讲讲,桓公亮运输粮草之事。”
王冲松了一口气,神色严正道:“桓公亮一向爱财,囤积钱财恐怕比之国库也少不得几许,这钱财的来路,便是连年的粮草与边关将士的衣鞋。”
该如何才能不牵涉到桓七郎与桓秋容呢?
杨毓细细的思索了一下,缓缓的道:“我有办法了。”
王冲努努嘴道:“需要我做什么?”
:“不必了,这小人之事,向来都是我这小女子做来顺手,王兄便帮我带句话给王司空,就说似“隔绛帷而授业”亦或威胁金陵士子不得听我讲课这种事,还是不要做了。大丈夫该胸怀天下,这些手段,半点不柔情。”
王冲想了想,笑着道:“好。”
院门开了又关,月高清华。
杨毓缓缓的行到庭院中,站在几近凋零的木棉树,笑着道:“重生一世,我还是这般糊涂。”胸口阵痛伴着窒息,她蹲在花树下,任由月光洒在背上,秋风渐起,摇落树上的红花。木棉花飞舞坠落间,似有少女嘤嘤的哭声。
清晨,卯时。
原本是市井贩夫走卒进城的时间,城门口却停了许多马车。
人们翘首以盼之时,一顶朴素的青顶马车悠悠而来。未有一丝停住之意,只听马车中传来清亮的少女之音:“行之!”
:“她来了!”数十辆马车随着那辆青顶马车而去。
路过的农人看着那浩大的车队,咂舌道:“这是谁家的车队啊?”
守城侍卫笑着道:“青顶的是我大晋琴仙亭公主的车驾,后面跟随的,都是亭公主殿下的学生。”
老农笑着道:“就是那位视钱财如粪土,高义就死的亭公主啊?”老农笑着道:“不说那亭公主,便是她家的下仆婢女也是不凡的,通身气派!”
守卫笑了笑道:“贵人之为贵,便是如此。”
老农笑着道:“走了走了,送菜去。”
彼时,一众车马停在了金陵渡口。
深秋的晨曦还尚有些混沌,晦暗不明之间,江上来往的船只已经不少,有往返两岸载客的,有起早下江打鱼的,有运送货物的,还有零星世家大族欲往上游取水的。
三教九流,操着不同的口音,熙熙攘攘。
杨毓下了马车,站在江畔,几个小童也狐疑的站在杨毓身后,不知杨夫子今日意欲何为。
观瞧着,许有一盏茶的时间,杨毓笑着道:“我们出身高贵,有幸为士族,却也应知晓,这世间并非全由士族组成。”她伸手指向江心撒网的老渔夫道:“若无此人,你能用到鲜美的河鲜?”她又指向划舟渡客的船夫道:“若无此人,你能去往对岸?”
杨毓转眸看向葛奉道:“阿奉,记住此情此景。士族生来高贵,是因有这些人在,两相比较才有了高低贵贱。”她又转眸看向另几人道:“我不指望你们怜悯庶民,只希望,你们能看到这世界的真相,不要一味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
:“谢夫子/师父教导!”
几人纷纷作揖。
正在此时,江上的渔夫唱到:“鱼何不入网?贵人薪火已备好!”
杨毓笑着接道:“贵人烹我,乃不入网!”
☆、第二百五十五章 无肠君子
渔夫大笑了一声道:“乃不入网,焉能养我七尺之躯哉?”
杨毓摇了摇头,笑着道:“此处太过嘈杂,渔公何不往下游?”
渔夫笑了笑道:“下游常有胡人,若去下游,岂非我为鱼,胡为网?”
胡人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