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毓微微点头,感谢这人对自己的肯定。
正在此时,没有半点先兆,无数的香囊水果,朝着杨毓的囚车而来,有的落在了车中,有的落在了地上,姹紫嫣红,点缀着这顶囚车,杨毓不禁抬眼看去,漫天的香囊。
这场景太过惊人,侍卫不得不上前疏散人群。
杨毓捡起囚车上的一颗不知名的野果,放在唇间咬了一口,酸中带涩,果肉紧实脆爽,她本来很洒脱的面对,此刻竟有些不舍了。
:“廖君,可否给我一把琴?”
刑司郎微微点头,对一侍卫使了个眼色。
经过侍卫的疏散,终于将大路让出一条仅供一车行走的路,囚车终于得以动弹。
缓行着的囚车,杨毓不像坐在囚车中,反倒比公主出行更加风光一般。
不断的又士人长叹着:“兰桂今日俱灭!”
:“杨氏有女名阿毓,香消玉殒别尘世。怨公子兮不得偿,我思女兮女不知。”
间或庶民的呼喊声:“女郎不怕的!”
:“多谢女郎赐米粮啊!”
:“女郎好走!”
叫喊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正在此时,一个尖利的女声突兀的响起:“哎呦!高贵的杨氏阿毓要死了?”
众人不约而同的转眸向那看去。
只见一个娇媚的妇人,扭着丰臀越众而出,她目光充满了讥讽,身侧一个满脸青紫淤痕的郎君,唇角挂着笑意看着杨毓。
那妇人微微仰起头,浑圆的胸乳更加曼妙,腰肢也显得更加纤细,她略带骄傲的道:“阿柬,瞧见了么?这小狐媚子害你被当街殴打,转眼间,老天自收拾了她!”
卢柬点头道:“阿姝有远见。”
杨毓淡然的看着他们二人,脸上升起饶有兴致的笑意。
杨姝自鼻尖发出一声鄙夷的冷哼声,凭什么!她已经沦为阶下囚,马上就要处死,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她不服,不满,她嫉妒!看着杨毓那愈发清艳美丽的脸,她侧目看看身侧唯唯诺诺,一脸淤痕的卢柬,怒气更加深了。
:“小贱人,你都要死了,还这般看着我家的阿柬,是后悔当日没有嫁与阿柬,为妾么?”
小贱人?
杨秀一挑眉,那双墨如点漆的眸子,盛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愤怒。
转而,他微微一笑,低声在重逢耳边低低的说了两句。
重逢忍着笑道:“郎君忒狠,重逢这就去办。”转而下车拐进旁边的小巷子。
杨毓看着杨姝,笑着道:“杨姝,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她眼睛一转,看向别处,急不可见的微微摇摇头,脸上的神情现出讥讽。
杨姝冷笑一声,将胸脯挺的更高,双手叉腰,声音不由得更拔高道:“你说谁可怜?要死的是你!”
杨毓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杨姝道:“昔日聊城名士的嫡女,却一分教养也不见,与市井泼妇一般,难道不可怜?已出嫁的女儿,却带着夫家依附娘家,难道不可怜?我命不久矣,却有这么多人相送。你活着,身侧却无一朋一友,难道不可怜?杨姝啊杨姝,你的高贵呢?你的骄傲就只能用高声来体现了?”
她不禁垂头深思,境遇,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看着眼前这疯狂的泼妇,她竟无法将眼前这人,与聊城杨家那个文弱娇美的杨姝重合。
那个自负又高贵的女郎,早已在生活与生存的考验下,烟消云散,蜕变成眼前这市井泼妇了。
与杨公合谋,先是引杨道正一家来打秋风,一计不成,又想借羽弗慕之手除了自己。
她有些不甘,这一世,她要结束了,她们却还活着。
杨毓抬起头,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不错神的看着杨姝,眸光瞥了卢柬一眼,低低的笑了。
:“好!”
一旁的庶民士人纷纷拍手叫好。
一个老士人道:“哪里来的俗物,真真碍眼,还不退去!”
杨姝面色登时一红。
又一士人道:“肥硕如猪,丑妇退去!”
杨姝的娇媚,在士人眼中,是俗的。
杨毓的俗艳,在士人眼中,却是雅的?
这是什么道理?!
杨姝气的满面通红,竟然“扑腾”一下,坐在地上,哭喊着:“这小贱人生的俗艳骚媚你们不说,怎么就偏说我!你们瞎了眼吗!”说着,她张大嘴尖声哭号着。
哭声尖利刺耳,围观中的众人也有许多寻常百姓家的妇人,平素个个也是好斗的,此刻一听杨姝撒泼哭号,却纷纷撇嘴,悄悄的议论着。
:“听闻这妇人也是出身士族门第呢。”
令一妇人耳语道:“瞧她的样子,哪里像士族之女?定是谣传。”
:“是是是,我看着也不像,这撒泼打滚的模样,比王屠户家的婆娘还粗野呢!”
:“让路!让路!让路!”
正在此时,一个身高八尺,脸上蒙着麻布的汉子口中高呼着,推着一个木桶自巷子里转了出来,随之而来的,飘过一阵恶臭。(。)
☆、第二百四十四章 奏幽篁操
众人纷纷避之,杨毓一怔,刚想扶着卢柬的手站起来,却发现卢柬早已退到一边的人群中,而那壮汉却似没看到她一般,直冲着她过来了。
“砰!”
一声,车上的恭桶翻到了,一桶的“阿堵物”自上而下,将杨姝淋了个透,那未来得及闭上的嘴里,全是骚黄恶臭之物。
她愣着,眼睛张的老大:“啊!!!”
接着,她整个身子瘫软在地,一边嘶叫哭号,一边不住的作呕,很快,身边的地面上全是呕吐物和屎尿,整个人几乎要晕倒了一般伏着地面。
只见那汉子摘掉蒙着脸的粗布,憨笑着道:“哎呦,撞到人了,真是对不起。”说着他上前几步刚伸手要扶起杨姝,杨姝也伸手等着他来扶。
壮汉面色一变,连连作呕,一连后退数步大声道:“这位夫人吃了什么!怎么身上比恭桶还臭!我倒恭桶数年,这鼻子定不会断错,夫人比恭桶臭。”说着,他那张无比诚实的脸还很肯定的点点头。
杨姝愣愣的看着她,周围讥笑嘲讽的笑声一时间爆发出来。
众人纷纷掩着口鼻,一老叟笑道:“这位壮士所言不错,这位夫人的口,比恭桶还臭!”说着,他连连在口鼻处扇着:“真真臭不可闻。”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四面八方而来的笑声,将杨姝尖声会骂,哭号的声音掩盖了去。
杨姝回头,却发现卢柬站在人群中,脸上竟然也带着笑意,事不关己一般。她恶狠狠的叫道:“卢柬!扶我回家!”
卢柬周身一冷,笑着的脸也凝固住,只顿了一瞬间,垂下头,来到杨姝身侧,脸上的表情,显然被那满身臭味熏的苦不堪言。
杨姝报复似的双手抓上卢柬的衣角,自地上爬了起来。正想寻找那始作俑者之时,却发现,那八尺高的壮汉早已不见踪影。
卢柬脸上的嫌弃,不言而喻,忍着恶心想把衣衫上的脏污抖搂掉,湿淋淋黄灿灿的东西却已经渗透了衣内,粘在身上,令他忍不住的犯恶心。
杨姝冷冷的看着卢柬,嘴角一撇道:“没用的东西,将那车推回家权当赔偿!撞了人还想跑!”她阴恻恻的目光已经转为阴毒,扫视了周围议论不断的众人,鄙夷的道:“哼!不过区区庶民。”说完,她扬起湿淋淋的头,自人群中穿过,那屎尿下的脸早已烧的通红。
卢柬闷声应了,走过去扶起手推车。
杨毓面带微笑的看着卢柬,慢条斯理的道:“郎君这般屈居人下,真是可惜了。”
卢柬心中有些狐疑,眉心一皱,抬眼看向风轻云淡的杨毓,他不自觉的,被杨毓的光彩所灼,竟下意识的将目光移开,怔了半晌,才堪堪的回道:“女郎是何意?”
他竟唤她女郎?
他不敢直呼杨毓的名讳?
杨毓抿唇而笑,缓缓的道:“无他,只是觉得姝姐对郎君这郎主并不爱重。”她垂头想了想,接着道:“定是因郎君借住岳丈家中,才会这般吧?”她淡漠的冷笑一声道:“若是杨公不在,她还敢在般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喝骂郎君?”
卢柬心中一震,一个想法,自他心中发芽。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走,与那小贱人说些什么!”不远处的杨姝一身污脏,还依旧插着腰,口中低低的嘟囔着。
不必听清,也知道是一些喝骂之言。
:“呵。”杨毓掩唇轻蔑的笑了一声。
卢柬抬眼看着杨毓,就算坐在囚车中,那光彩依旧不减,那似乎与生俱来的高贵,生生刺痛了他的眼。
:“看看看!看个屁!”杨姝尖声叫道,作势要返回来。
周围围观的庶民见状,如同见了鬼一般,不自觉的后退着。
卢柬眉头皱的更紧,脸皮通红,只想快快离开这,推着车,闷声应道:“来了来了!”
杨毓微微摇摇头,笑着道:“走吧。”
刑司郎看着杨毓那清高淡雅的气度,方才挑拨离间之人是她吗?
饶是听的清清楚楚,他还是不相信,随即一笑:“走吧。”
囚车徐徐前行着,这一场闹剧,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所有人再次看向杨毓,心,随着囚车前行,越来越沉。
转过街角,离邢台越来越近了,杨毓反而愈发的淡然,她微微扬着唇,跪坐之姿一分不乱,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双眸流光溢彩,沉静如水。眉心的朱砂痣,愈发的嫣红,将这艳丽张扬的脸映衬的添上一抹发乎骨子里的魅惑。
再瞧她微微勾起的朱唇,携着一分狷狂,二分洒脱,三分清傲,四分肆无忌惮。
这样瑰姿艳逸的女郎,周身的气度却让人如沐月影华晨。
邢台就在眼前,囚车缓缓停了下来。
杨毓安然走下囚车,踏着清雅的步履走到邢台之上,一旋身的功夫,秋风拂过那洁白的衣袂。广袖翩飞,风流不可言说。
:“琴来了!”
一侍卫捧着琴,头发也挤得乱了,面色绯红着。
杨毓灿然一笑:“多谢!”
琴伏膝头,杨毓心中竟升起一丝悲哀。
最后一次了。
她笑着道:“今日离散在即,阿毓再作一曲,聊谢众位此情。”她略微沉吟的片刻间,人群中惊呼不止。
一士人呼道:“休言!休言!琴仙要为众生谱曲!”
只这一声叫喊,人头攒动的刑场,寂静一片。
杨毓冲那人微微点头,以示谢意,缓缓的道:“《幽篁操》”
幽篁,茂密幽深的竹林。
若说以物誉人,眼前这位清艳脱俗的女郎,可不就是如竹一般么?
她手指抚上琴弦,是一曲脱离尘世的悠远之曲。
婉风流转中,带来徐徐清风。
:“阿姐!”桓秋容哭得满脸皆是泪,哭的喘气不匀。
桓七郎跳下马车,挑开桓秋容的车帘:“阿容,下车。”
桓秋容未来得及戴面纱,便直接下了车,前有下仆开路,二人来到邢台最前面。
这两个人太显眼,一出现,杨毓便看到了,她微笑着冲二人点点头。
这一曲奏完,杨毓安然将琴放在身边,笑着道:“待砍了我,帮我把琴焚了吧。”
:“好。”刑司郎点头应下,不忍再看,走到邢台的另一边。(。)
☆、第二百四十五章 以笛回应
一士人狂叫道:“听琴仙一曲,我竟恍若置身竹林?我闻到竹香。看到竹影。听见鸟鸣。我是竹,我就是一颗竹!”
他圆瞪着,眸光里尽是痴狂,癫狂的不停的撕扯着凌乱的衣衫,脸上满是泪痕。
杨毓遥看着那个人,眉心蹙紧,扬声道:“君子何必如此伤怀?毓不过先行一步。”
人都会死,她只是先行一步而已。
那士人一股子清流洒襟,停下来手上的动作,讷讷的看着杨毓道:“如此高义之人,为何要死?高义之人皆死,那义又何在?”
杨毓笑着道:“无论阿毓在不在,义存人心,有人,就有义。”
那士人点点头,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八尺高的壮汉手执闪亮的钢刀走到杨毓身后。
杨毓笑着看着他,用极软糯的声音道:“郎君定要下手狠一些,半死不死的会很痛。”那语气,那狡黠的眼神,就像在吟风弄月一般。
那壮汉一听这话,手反倒软了,哭丧着脸道:“女郎啊,你这般一说,我哪里还砍的下去啊!”
杨毓灿然而笑,眨了眨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道:“我舍不得死了,怎么办?”她的声线绵长绵长的,娇糯的让人心尖软软的,柔柔的,连看惯了生死离别的刽子手也心软了。
她深吸一口气,舒缓的送气出口,又是一笑:“砍吧。”她转过头,面向前方,至此,端庄的跪坐,没有一丝凌乱。
刽子手心间一狠,似乎为了给自己提起勇气,大喝一声:“啊!”
众人的心,跟着那把举高的钢刀,一起提到了最高处。
一士人突然喊道:“世间之大,怎么就容不下她!”说着,他一撩衣襟,露出精壮的胸口道:“堂堂八尺男儿,你怎敢伤一柔弱女郎!”
很快,几个侍卫走了过去,将那人连拉带拽的拖走。
刚提起勇气的刽子手深吸一口气,再次提刀。
眼看着那把钢刀就要砍落下来,众人纷纷发出高高低低的惊呼,不禁捂住眼睛。
:“时辰未到!”桓七郎冷声喊道,双足轻轻一点,已经上了邢台。
:“七郎,你瘦了。”杨毓蹙着眉,心中这么想着,鬼使神差的就讲了出来。
阻拦的侍卫一时为难看向廖刑司。
廖刑司无声的点点头。
桓七郎双目一瞬不瞬的看着杨毓,缓缓的走到她身侧,笑着道:“阿毓,说好再与我大醉一次,你可不能欠我的。”
杨毓笑着接过桓七郎的酒壶道:“若欠了你这一次,你还不追到黄泉去?”说着仰起头,灌了一大口酒。
酒壶回到桓七郎手中,他苦笑着道:“阿毓,你说的对,这世上皇权至上,从前我真的看高了自己。”说着喝了一口酒道:“若是重来一次,当日在聊城我就用家族压着你,非让你嫁给我,无论做妻做妾,我要你活着。”
杨毓缓缓的道:“来不及了。”
二人一来一往的说笑着,酒很快喝尽了。
:“酒来!”桓七郎大喊一声。
众人为难着,一个庶民喊道:“郎君!我有酒!”那庶民转头跑到路边,抱着一大坛酒,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廖刑司道:“还有半盏茶时间,让他们喝!”
侍卫再次让开路。
那庶民垂着头,笑着递上两个大碗道:“贵人请!”
庶民生活何其艰难,却未说酒钱之事,转头就走了。
桓七郎笑着道:“你奏了悠然之琴,我回以清笛一曲。”说着,他解下腰间的玉笛,放在唇间。
长笛赋,付清风。
杨毓竟然才发现,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桓七郎动乐器。
他一身翠色锦衣,轻薄的外袍微微敞开着,广袖随风鼓动,衣袂随着肩上的长发舞动,这个出身高等士族的郎君,抛弃了惯常的轻佻,长身玉立,一如松下风。
:“七郎,何必。”她唇间讷讷,何必对她情深。
他的目光炽热而明亮,唇间带着决绝的笑容,待笛声休止之时,他要杀出重围,带她离开。无论她恨与不恨,他不后悔。
笛声缥缈之际,城外刚刚赶回来的竹林七贤却停止不前了。
谁也未想到,这日的金陵城,会拥挤至此,仿佛全金陵的人都出行了一般。
或高贵或普通的马车牛车,庶民士人,人头攒动,这马车竟堪堪的不得动弹,岂不将人活活急死?
王靖之挑帘看向太阳,日头快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