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恩应下。
皇帝看看殿外的夜色,忽而问,“如今是何时辰?”
“还有一刻便到人定。”徐恩答道。
“蒲那与从音,就寝不曾?”
徐恩道:“方才臣刚从那边过来,王子与居次刚刚沐浴过,此时当未就寝。”
皇帝颔首,疲惫的眉眼间浮起一抹和色。
蒲那和从音住在漪兰殿,离皇帝寝殿并不算远。才进殿门,他就听到蒲那和从音的声音。
“……徽妍怎还不回来?”
“舅父去了何处?”
“王子、居次,王女史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陛下庶务繁忙,不得闲暇过来。王子居次莫多想,还是就寝吧……”
“我不睡……我要等徽妍回来。”这是从音的声音。
“我也不睡,徽妍说她去几日就回来的,舅父也说会过来看我们。”这是蒲那的声音。
宫人们看着两个小童委屈得要哭的脸,面面相觑,皆是无奈。
“蒲那从音,又不愿就寝么?”这时,皇帝的声音传来。
宫人们连忙伏拜,两个小童面上一喜,忙朝他奔跑过去。
皇帝蹲下,笑着将二人接住。
徐恩跟着后面,忙提醒,“陛下,当心臂伤。”
皇帝摆摆手,看着蒲那和从音,莞尔道,“想舅父么?”
“想!”二人异口同声,清脆响亮。
皇帝心中一阵宽慰。自从回到长安,他虽忙碌,每日还是会来看一看二人,或说一说话,或一道用膳,不过都是在白日。虽有宫人陪伴,二人却仍每日念着徽妍,总在问她为什么还不回来,晚上也不肯入睡。皇帝今日特地晚上来看,果然如此。
不出意料,未几,只听从音问,“舅父,你带我二人去寻徽妍可好?”
“徽妍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皇帝道,“尔等忘了她临走前如何说的?她说你二人要听话,每日好好用膳,按时就寝,尔等不是答应了?方才舅父可听到有人说不肯就寝。”
从音面上一僵,看看蒲那,不语。
“那……我等就寝,舅父就带我等去寻徽妍么?”蒲那立刻问。
皇帝不让步:“徽妍说了,过些日子就回来。如今也未过几日,你二人便不乖了么?”
蒲那语塞,也不语。
皇帝看着他们,微笑,“徽妍不在亦无妨,今日与舅父一道就寝如何?”
二人闻言,皆是一喜,立刻说好。
皇帝摸摸他们的头,令徐恩去安排诸事,而后,一手拉着一人,往殿内走去。
见皇帝来救急,宫人们都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给蒲那和从音宽衣。待得更衣洗漱过后,三人躺到榻上,皇帝看着两个小童乖乖躺着的模样,唇上不禁又挂起微笑。
如果自己也有一双儿女就好了。心里忽而想。
随后,他就想到了徽妍。
那张脸在心里挂了一会,皇帝看看蒲那和从音,有些得意。从匈奴一路回长安,皇帝见识了徽妍是如何带这两个小童的。说实话,尽心是尽心,但他觉得,有些事不必搞得那么繁琐。就像现在,他说两句话就将二人哄好了,让他们用膳就寝,也不是甚麻烦事么。
女子就是爱操心。
皇帝想着,拍拍枕褥,也躺下去。
宫人将烛火熄掉一些,放下帷帐,蒲那和从音一左一右,小鸟一样靠在皇帝身旁。
皇帝又摸摸他们的头,才闭眼,蒲那忽然道,“舅父,我想听故事。”
从音也道:“舅父讲故事。”
皇帝愣了愣。他记起来,这两个小童的确喜欢睡前听故事,略一思索,他也有了精神,道,“好。”
他想了想自己觉得有趣的故事,先给他们讲了二桃杀三士,又讲了垓下之围。
蒲那和从音听着,眼睛睁得大大。
“那……项羽死了么?”听完之后,蒲那问。
“死了。”
“乌骓马呢?”从音问。
“也死了。”
“……”
蒲那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舅父,我还想听别的。”
皇帝有些累了,问,“要听甚?”
“要听鲲鹏飞到九天之后,遇到云中君的故事……”蒲那道。
“从音要听牵牛织女相会之后,在天上带着小牵牛织女玩耍的故事……”从音小嘴嘟嘟。
皇帝哑然,想了想,脑中一片迷茫。
☆、第43章
李绩回长安之后,没多久,就亲自领了车来将徽妍的素縑运走。
二人如前番一般立契,诸事完毕之后,徽妍看着李绩,问,“李君果然要去呼揭么?”
“不必亲自去。”李绩道,“我已托人往外祖家中致书,这两月,我想往各地看看布匹。”
徽妍知道他对此事已经有了把握,微笑,“弘农亦有布匹,李君若要麻布葛布,此间亦有。”说罢,让家人将两匹布奉上前。
李绩看着,不禁哂然。
“女君果然是经商之才。”他无奈笑道。
徽妍觉得这称赞甚好,道:“这些布李君拿去便是,麻布三百钱,葛布二百八十钱。李君要不要无妨,到各地看货,可以此多方比较,亦是大善。”
李绩听得此言,露出笑意,深邃的双眸光采温暖。
“如此,多谢女君。”他说。
“李君不必客气。”徽妍答道。
待得诸事完毕,李绩便立即回长安。
“女君何时去长安?”临走时,他问。
徽妍想到戚氏,无奈道,“还未定,要看家中母亲之意。”
“如此。”李绩颔首,“女君到长安之后,告知在下一声,若有何处须在下相助,尽管吩咐。”
徽妍莞尔,一礼,“多谢李君。”
李绩看着她,亦还礼,登车之后,仍不住回望,唇边含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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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妍回到家中,才到堂上,被戚氏逮个正着。
“一早便不见你,去了何处?”她问。
徽妍早与陈氏打过招呼,忙道,“我这两日在家中坐久了,出去散步。”
陈氏笑着说:“姑君是怕你一声不出又走了,方才还让家人去寻你。”说罢,对戚氏道,“姑君看吧,放心好了,徽妍上回是实在遇了大事,岂会真像小童一般任性。”
“二姊也是,总不带我出去。”王萦不满道。
“若是小童,说门外有吃人妖怪便能唬住,她还不如小童。”戚氏数落道。脸上却露出笑意。二人哄了一番,她也不再多说,道,“你如今也回来了,母亲问你,那位刘公子,你在长安可还见过?”
徽妍愣住,噎了一下。
“母亲,怎又问起刘公子?”她讪讪道。
“怎不能问。”戚氏道,“上次他来,母亲还想着此事有个后续,未想就出了匈奴那事,你走了,母亲也无心思再问。你姊夫在宣明里打听,只打听出个鲤城侯,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母亲想想就后悔,真不该这么早便从长安回来,该多留两日再去探问探问。”
徽妍忙道:“母亲,这位刘公子,母亲还是莫去想了。”
“为何?”戚氏问。
徽妍搜刮了一下理由,道,“母亲,他在长安,我若去了便不能侍奉母亲了。”
戚氏笑起来,拉着她的手,“这有何妨,你看你长姊与你姊夫,虽也在长安,却也不妨尽孝。你们都好好的,我便安乐,在不在身旁有甚紧要。”
徽妍正待再说,这时,一名家人匆匆上堂,向戚氏一礼,“夫人,刘公子来访。”
众人一怔,王萦首先反应过来,忙问,“可是刘重光刘公子?”
“正是!”
呃?
徽妍愣住,忙起身跟着众人到家门前,待得看到那个马车前的人,睁大眼睛,脑袋上好像打过一个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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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仍是一身常服,没有带徐恩,一辆马车伴着数名侍卫,简单清爽。
见戚氏迎出来,皇帝微笑,向她一礼,“夫人。”
戚氏笑容满面,还了礼,道,“方才家人来报,老妇还不信,不想竟真是公子!”
皇帝道:“在下先前所借简册,早已过了许诺归还之期,心中不安,特来归还。”
戚氏道:“公子有心,区区简册,公子多借几日又有何妨!”
皇帝和颜悦色,寒暄了一番,抬眼瞥见站在陈氏身旁的徽妍,只见她看着他,一脸复杂之色。皇帝不以为意,神态自然地与众人见礼,轮到徽妍时,亦是一揖,“女君。”
徽妍的嘴角为不可见地抽了抽,还礼,“公子。”
众人热情地请皇帝入内,徽妍看着戚氏与他说话时的亲切模样,心里又无奈又纳闷。
从京城到弘农,路程三日,皇帝平日里不是很忙么?总上门来做什么……
在堂上落座之后,皇帝让侍从将简牍抬进来。
“上次所借二十六卷,如数归还,还请王君过目。”他对王璟道。
王璟看了看,微笑颔首,让家人将简册收到书房中。
“公子可还有别书想看?”戚氏道,“先夫著作,都在书房之中,公子若想看,可到书房中翻阅。”
徽妍听得这话,看到母亲瞥来的眼神,知道她又打上次的主意,忙道,“刘公子臂上有伤,还是不去为好。”
众人闻言,皆诧异。
“公子伤了手臂?”戚氏问。
皇帝瞥了徽妍一眼。
徽妍自知一时失言,脸色变了变,不禁瞅着皇帝。
皇帝却是从容,微笑,“正是,在下此番亦往匈奴,遇到混战,不慎伤了手臂。当时女君亦在场,故而知晓。”
众人又是一惊。
“混战?”王璟睁大眼睛看向徽妍,“你先前可不曾说还有混战。”
戚氏亦是着紧,问皇帝,“伤了何处?”说罢,又对一旁的曹谦道,“家中不是有些伤药,快快取来!”
曹谦刚应下,皇帝道,“多谢夫人,在下臂上已经痊愈无碍。”
戚氏看他并无病容,也放下心来。
这时,陈氏道,“这么说,此番徽妍去匈奴,与刘公子同行?”说着,她瞅了瞅徽妍,掩袖一笑,向戚氏道,“徽妍也是,信中也不说一声,教我等以为路上全无熟人照应,忧心许久。”
戚氏亦笑:“甚是,如今都回来了便好。”
王萦好奇道:“公子不是未入仕么?怎会也在军中?”
皇帝道:“在下亦有亲戚在匈奴,恰逢此乱,甚是放心不下,恰好识得卫将军杜焘,故而临时随军。”
众人了然。
“公子亦是重情义之人。”王璟颔首感叹。
陈氏又道:“前几日,姑君与妾到长安,路过宣明里,我二人还想着公子亦住此间,可惜不知府邸。”
皇帝莞尔:“在下府邸是难寻些,二位夫人及王君下次若到长安,可告知在下,在下必亲自接夫人莅临寒舍。”
王萦听着,想了想,点头,“宣明里甚大,好些人家都在巷中。我从前去友人家中,家人问了好久才找对门。”
徽妍听着他们说,默默喝水不出声,只将眼珠子在戚氏等人和皇帝之间来回瞥。她的家人们对皇帝仍是好奇不已,而她似乎已经不会再担心皇帝答不上来。这个人,真话假说和假话真说的能力乃她平生所见之巅峰,不去做市井流氓实在屈了才。
陈氏却仍追问:“只是长安这般大,我夫妇将来若想拜访公子,却不知如何告知公子。”
“这倒不难。”皇帝说罢,却看看徽妍,“在下闻徽妍女君将入宫为女史,在下亦在宫中,烦女君告知在下便是。”
众人皆讶然。
“怎么?公子如今到了宫中?”戚氏问。
“正是。”皇帝笑了笑,“甚巧,在下因征匈奴之功,如今亦在宫中侍奉王子、居次。”
“这么说,公子拜郎官了?”王璟问。
“可怎会去侍奉王子、居次?”陈氏问。
“此乃在下匈奴亲戚所托,详细之处,恐一言难尽。”皇帝道。
众人面面相觑。
戚氏道:“公子的亲戚,可是当年随公主一道往匈奴和亲?”
“正是。”皇帝颔首。
“那公子的亲戚如今何在?”
“已去世。”
众人愕然,皆露出同情惋惜之色。
“异域八年,谈何容易。”戚氏想到往昔,感叹道,“若非公主仁德,小女如今亦在匈奴,遭兵戈之乱。想来公子的亲戚,对王子居次亦衷心耿耿,故有此托。”
“公子拜了郎官,家业怎么办?”陈氏又问。
“公子又非商贾,有管事家人在,料理家业有何难处。”戚氏嗔她一眼,“可入仕封官,总比白身要好。”
王萦却一下想到了其中要处,道,“公子侍奉王子、居次,二姊也侍奉王子、居次,岂非同僚?”
众人被这话拉回来,目光一下落在徽妍身上。
皇帝亦看过来,未几,笑笑,“萦女君所言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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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还早,戚氏执意要留皇帝用午膳。在堂上交谈了一会,皇帝主动向戚氏提出还想借阅王兆的著作。戚氏自然应许,而引路之事,自然又落到了徽妍头上。
徽妍也不推拒,方才攒了一肚子言语,正好能说一说。
“公子平日诸事繁忙,怎又来了弘农?”才出正堂,徽妍就忍不住瞅着他,低声问道。
“忙便不能来?”皇帝神色悠哉,似在观赏庭中的花卉,“我若不来,女君何时才能回长安?”
你来了我就能回?徽妍腹诽,未几,却忽然想到蒲那和从音,心头一紧,忙问,“可是王子、居次出了何事?”
“未出何事,只是日日不肯听话,嚷着要你,宫人皆无可奈何。”
徽妍哑然。心想,所以,你一个堂堂皇帝,为了两个小儿不听话就来了弘农么……
“公子亦无可奈何么?”她有些不敢相信。
“莫乱想。”皇帝轻嗤一声,却将脸转向庭院中。
他的神色看上去越是若无其事,徽妍就越是感到可疑,不禁觉得好笑。从匈奴回来的路上,蒲那和从音明明对他言听计从,皇帝对此得意洋洋,让她纳闷了好一阵。她离开时,也想着有皇帝在,两个小儿大约镇得住,没想到……
徽妍还想继续问,皇帝却不给她机会,忽而道,“鲲鹏之变,庄子似乎只讲到其怒而飞天,怎会遇到云中君?”
呃?
片刻,徽妍想起来,这不正是自己编的故事!
“公子听王子居次说的?”她问。
皇帝一脸不置可否,又问,“牵牛织女,生过小牵牛织女么?”
徽妍看着他较真的神色,笑起来。
“如何不会?”她亦摆起正色,得意洋洋,“鲲鹏怒而飞天几万里,其翼若云,可见已至九霄,自然会遇到云中君。至于牵牛织女,二人就算每年相会一次,亦有千万回,自然也生有小牵牛织女。”
皇帝有些啼笑皆非,轻蔑道,“如此,这些故事便是胡诌!”
“胡诌也是故事。”徽妍不以为然,“庄子遐想无迹而成言,本就是胡诌。”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要出去吃饭,就这些吧~
☆、第44章
皇帝在书房中看了一会,挑走了几卷王兆论史的笔记。
家人早得了戚氏吩咐,杀鸡备宴,待得二人回到堂上,只见食具菜肴已经齐备。
王璟见皇帝选的都是史书,与他谈论起来,得知皇帝亦爱读史,不禁大为赞赏。二人谈起诸子所著史书,一些见解竟颇相似相通。王璟久居乡邑,平日访客甚少,学问深厚之人更是难得。相谈之下,王璟大悦,说得滔滔不绝。
戚氏笑着打断,“刘公子远道而来,有甚学问要钻研,用膳后再说不迟。”
王璟方觉失礼,忙请皇帝用膳。
皇帝亦不推辞,与众人谦让过,提箸进食。
膳后,王璟又兴致勃勃地问皇帝,“宅中花园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