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会被莫测的恐惧占据。
徽妍翻来覆去,闭着眼,却是越睡越难受。少顷,她索性睁开眼,从毛毡里爬出来。
营地里点着一堆一堆的篝火,军士们大多已经入睡。也有人像她一样睡不着,围坐在篝火边上取暖。远处,一队轮值巡逻的军士走过,悄无声息。
徽妍也想到篝火边去,四处望了望,瞅见附近有一处火堆空着,只有一人,身上披着裘衣,背靠着一副卸下的马鞍,似乎在看简册。
这般时候,居然会有人这般闲情雅趣,围火读书。徽妍觉得十分诧异,走过去,待得看清那面容,愣了愣。
皇帝察觉到动静,抬头。
目光相对,徽妍忙行礼:“陛下。”
“睡不着?”他问。
徽妍有些不好意思:“正是。”
“塞外风凉,暖一暖便好。”皇帝道。
徽妍颔首:“诺。”
皇帝拿一支木棍,拨了拨火堆,回头,却见徽妍还在那里,神色踌躇。
“你便打算这般一直站着?”皇帝瞅她一眼。
徽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犹豫太过反而矫情,也不好拂了他的意走开,只得在火堆旁坐下。
皇帝看着她,似笑非笑,片刻,又道,“朕是野兽么,坐这么远如何烤火?”
徽妍无奈,看着自己与他还有火堆之间的距离,少顷,往他那边挪了挪。
皇帝不言语,忽而将简册放下,起身走开。徽妍诧异地看着他,未几,又见他走回来,手里拿着她方才睡觉时裹的毛毡。只见他将几个行囊放在徽妍身后,又将那毛毡团了几下,垫在上面。
徽妍讶然。
“坐好。”皇帝说着,坐回去,重新拿起简册。
徽妍看他似乎不再理自己,少顷,往后面靠了靠。出乎意料,靠着很舒服。这毛毡不算大,但皇帝显然经验老道,知道在野外的享受之道。
心里想七想八,徽妍忍不住瞅向皇帝。他又在翻着简册,似乎很专心。火光中,他眼睫低垂,徽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哪一根竹简上,好像在审视,又好像在思考。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篝火“噼啪”的声音。火光范围之内,只有徽妍与皇帝两人。皇帝无所谓,徽妍也不再那么拘束,靠着身后的毛毡,正坐变成斜坐,再往后,觉得腿压得不舒服,干脆放出来,拉好长襦,两手抱着膝。
天空很是明朗,璀璨的星子布满夜幕,一眨一眨的,与弘农、长安或王庭,并无差异。
母亲和兄长他们,不知道此时在干什么。
在为她生气吧?徽妍想着,愧疚又起,突然,鼻子痒了痒,“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皇帝看过来,没说话,却将一块薄毛毡丢过来。
徽妍忙道:“陛下,妾……”
“盖上。”皇帝声音平静,“这是出征,你病了便只能留下,谁也顾不得你。”
徽妍面上一臊,知道这是实话,只得谢一声,将毛毡裹在身上。
二人重新沉默,徽妍裹着毛毡,觉得确实暖和了许多。眼睛不由地朝皇帝瞅去,从侧脸,到舒展的坐姿,再到他手中的简册……忽然,徽妍觉得上面的字很是熟悉,稍稍凑前一些再看,发现竟是王兆的字迹!
“左传?”她轻声问道。
皇帝抬眼,瞥瞥她,“看出来了?”
徽妍怔忡了一会,道,“陛下怎将这简册带了出来?”
“不带出来不行。”皇帝扬扬眉梢,“朕平日无许多闲暇,这书下月就要归还了。”
徽妍哑然,知道所指为何,哭笑不得。
“陛下慢慢看也无妨,”她忙道,“妾母亲与兄长最敬好学之人,从前父亲在世时,也从不催促弟子还书。”
皇帝莞尔。
“看太傅论史,乃尽兴之事。时而翻一翻,甚有裨益。”他缓缓道,“太傅曾对朕说,读史可明智。可惜朕当年浮躁,未体会太傅之言,直至后来经历世事,方才明白其中道理。太傅真乃通透之人。”
他看得清别人的事,却看不清自己的事。徽妍心中默默道。
不过听皇帝对父亲如此赞许,徽妍不禁微笑,道,“妾父甚爱读史,左传乃其案台必备。他还另写了笔记,陛下若未尽兴,妾可寻出来呈与陛下。”
“哦?”皇帝颔首,“有劳女史。”
徽妍忽然觉得,他似乎也不那么可怕。至少谈起读书的时候,他不会那么莫测。
也是暖和的关系,现在坐在火堆旁,徽妍与皇帝说着话,渐渐觉得困倦。皇帝从王兆笺注左传,谈到他的赋。王兆爱赋,生前曾做二十余篇,先帝也喜欢,曾将几篇王兆手书的赋藏入石渠阁。
但徽妍说,比起赋,她更爱楚辞。而楚辞之中,唯爱天问。
“哦?”皇帝有些诧异,不以为然,“朕读天问时可觉甚烦人,问这问那,心想屈公何来这许多闲心。”
“怎会烦人?”徽妍笑了笑,道,“诗书词赋,大多借事抒情。唯此篇,无悲无喜,奇异陆离。妾自幼习得此篇,每咏诵一句,总能思量许久,仿佛身被双翼,其乐无穷。”
“身被双翼?”皇帝饶有兴味,“如何身被双翼?”
“便是……”徽妍张张口,忽而见皇帝注视着她,双眸中映着火光,熠熠闪动。
心底忽然像被什么触到,不安地跳动。她的言语卡在嘴边,莫名结舌。
“便是如何?”皇帝问。
“便是如庄子所言一般,所思者无边无界,如乘风数万里……”她结结巴巴地说。
皇帝笑起来,声音低低。
徽妍一哂,不自觉地拢了拢身上的薄毛毡,垂眸,不敢再对着那眼睛。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这时,一名将官走过来,向他禀报些斥候带来的消息。皇帝放下简册,与将官一道走开,直到徽妍入睡,也没有回来。
星辰仍然讪讪,而徽妍倚在毡布上,侧头看着火堆。夜风似乎被篝火烤热,散发着些淡淡的气息,却不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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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接踵而至,了无痕迹。
徽妍被号角声吵醒的时候,天仍是黑沉。但看天空中的月亮,已是酉时。面前那堆篝火已经快要熄灭,皇帝仍不见踪影。徽妍不知道自己昨夜什么时候睡着了,身上除了那层薄毛毡,还盖上了另一条更厚实的。
军士们起身,收拾行囊,备马,吃糗粮。
徽妍也不敢耽搁,忙将物什都整理好。一名军士过来,帮她把马鞍等物备好,徽妍刚来得及说一声谢,只听号角声又起,该开拔了。
皇帝精神抖擞,骑马从远处奔驰而来,分派将官领兵。
徽妍听他声音清朗,事事交代得有条不紊,不由地捂着嘴巴打一个哈欠。心里猜测着,他昨夜何时入睡,怎么看起来一点疲倦也没有?
皇帝却没管她,像昨日一样,只让一名军士跟着她防止掉队。徽妍也并无怨言,虽然昨日骑了整日的马,浑身酸痛,亦忍着跟上,不说半个苦字。
出乎意料,从朔方出发后的第三日,前方探路的斥候回报,说一队人马,大约三百人,正从涿邪山方向而来。
“可知是何人?”皇帝问。
“不知!”斥候喘着气,“只见装扮旗帜,皆匈奴样式。”
“旗帜上所绘何物?”徽妍听见,忙问。
“绘一赤马,其后有旌!”
“是右日逐王!”徽妍欣喜道,“此正乃右日逐王旗帜!”
皇帝沉吟,即刻派一将官领五百人为先遣,迎接来人,表明身份。其余人随后,互为呼应,以防不测。
将官们应下,即刻分兵策马。
往前驰骋数十里,果然,远处尘头扬起,一队人马朝他们这般飞奔而来。
先遣的军士带着译人,亮出汉庭的旌旗,没多久,将官领着一名匈奴人骑马回来。待得近前,徽妍认出来,此人是郅师耆的侍臣,叫碌参。
碌参不知皇帝身份,却认得徽妍,见面之下,大喜,忙滚鞍下马向她一拜,用生疏的汉语大声道,“女史!恳请女史救我右逐日王!”
徽妍听得这话,心底一惊。
“右逐日王何在?”皇帝问。
“就在狼齿山上!”碌参指着远处,“左温禺鞮王勾结外匈奴围攻,我等寡不敌众,吾王便领着我等往汉地撤退!可左温禺鞮王紧追不舍,吾王便用分兵之计,我等举旗引敌南追,吾王则在狼齿山上暂避锋芒,伺机脱身!”
“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与右逐日王一处么?”徽妍忙问道。
“在一处!”碌参道,“右逐日王见右贤王不善,便早早将王子居次从王庭带出,一直在一处!”
徽妍心中喜忧交加,看向皇帝。
皇帝望着远处,太阳光下,双眸微眯,却似含着深远的光芒。
“追兵多少人?”他问。
“足有五千人!”
徽妍听着,心中一沉。先前在朔方,细作探得左温禺鞮王占领了燕然山和涿邪山,追击郅师耆的兵力最多不过两千,皇帝此番出来乃为轻装营救,所有人马也不过三千人。
皇帝却神色不改,未几,唇角弯了弯。
他看向徽妍,神采奕奕而意味深长,“女史在匈奴时,猎过狼么?”
☆、第35章
徽妍虽然遇到过左谷蠡王叛乱那样的险境,却从不曾参加过真正的战事。而她参加的第一场战事,确如皇帝所言,是一场逐猎。
对方不知汉军之数,皇帝依据地势,先占了一道山梁,张旗擂鼓以为疑兵。追击碌参的人见到汉军,皆大惊,不敢再往前,连忙后退。
正围困狼齿山的左温禺鞮王从部下回报中得知汉军来到,大吃一惊,问对方人数,部下却说不出来,只道声势浩大,看旗帜之制,当至少是个卫将军。左温禺鞮王深感此事不妙,却又刚得知郅师耆正是在狼齿山上,不想放弃。下令分兵,一面阻挡汉军,刺探虚实,一面加紧对狼齿山的围攻。
可就在这时,一彪汉军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方,毫无预兆地与左温禺鞮王的后军相接,如利刃一般撕开阵脚。左温禺鞮王部众正在专心进攻狼齿山,岂料竟生出这般变故。正想还击,另一个方向,忽然又号角声大作,只见另一支汉军又杀来,尘头漫得气势汹汹,眼看竟是两边将作合围之势。
左温禺鞮王再也顾不得许多,急令后撤。
汉军士卒斗志高昂,喊杀声震天。徽妍跟着皇帝留在一处山坡上,看着狼齿山下,匈奴人好似围猎时惊慌失措的野兽,全然没了阵型,被汉军分割成碎片,四处溃逃。
“再吹角,严令不得追穷寇。”皇帝沉着地吩咐道。
军士领命而去,未几,只听吹角声转变,战场中的汉军渐渐合拢,并不去与那些溃逃的匈奴人纠缠。
忽然,一名将官疾驰来到,说一队匈奴逃兵朝这边而来,足有百人,请皇帝暂避。
“百人有甚可避。”皇帝冷笑一声,却令军士摆出阵型,备战,自己也“锵”地拔剑出鞘。徽妍见状,心咚咚跳着,她原想着此地当是安稳之处,岂料亦是出逃之路。皇帝将几乎所有兵力都投入了战场之中,留在身边护卫的,不过几十人而已。
徽妍心中不定,想劝皇帝避开,才开口说了声“陛下”,却被军士拉过缰绳,带到山梁上暂避。
那股溃兵亦发现了山丘上的汉军,但已是穷途末路,杀气腾腾地冲过来。皇帝亦不躲避,领着卫士朝他们冲去。还有数丈之时,突然,埋伏在山石后的弩兵突然出现,居高临下朝匈奴兵。只听人喊马嘶,匈奴兵登时倒下十几骑,大惊之下,连忙后退。皇帝却不放过,大喝一声,即刻领着军士径自杀了上去。
风中似乎都染上了血腥之气,徽妍不敢看,又忍不住去看。只见皇帝一连将几人砍翻,当看到有人冲上去与皇帝拼命时候,不知道是因为那场面太残酷,还是担心皇帝突然就丧了命,徽妍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都停住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身影,眨也不敢眨一下。
可是不久,他们的身影就被山石挡了去,徽妍着急,忙从藏身的山石后跑出来。
“女史!回来!”军士忙道。
徽妍却怔怔盯着山丘下,方才厮杀的地方,除了些许尸体,还有失了主人的马匹。淡淡的尘雾在风中散开,一路延伸,却不见了骑马的人。心激烈地撞着,徽妍再顾不得许多,抽出匕首,小跑下山丘去。才到先前瞭望之处,忽然,马蹄声隆隆而来。
皇帝骑在马上,披着甲胄的身影矫健而张扬。
阳光灼灼地晒在头顶,徽妍望着他,只觉心跳带得血气贲张,脸上却绽露出笑容。欣喜或激动,充满胸臆,也说不清是因为他杀退了敌兵还是因为他没有死。皇帝也看到了她,一路驰骋,在丈余开外勒住马。徽妍望着他从马上下来,头盔下,汗水沿着脖颈洇湿了衣领,却无损那双眼睛的明亮。
徽妍想说些什么,张张口,却不知是方才太紧张还是跑得太急,喉咙干干的。
“陛下……”她忙上前,将皇帝上下细看,“陛下无事么?”
听得这话,皇帝心中忽而一暖,看着她,唇边亦弯起笑意。
“有甚事,”他语气毫不在意,将马交与从人,“不过些许溃兵。”
徽妍正待再问,忽而闻得军士大声道,“陛下!狼齿山上有人下来了!”
二人惊讶望去,果然,狼齿山的山背上,有许多人正骑马下来,与山下的汉军呼应,一道夹击左温禺鞮王,将敌兵驱逐出去。
“陛下!”未多时,一名军士飞快来报,“右日逐王求见陛下!”
心中忽而一振!
徽妍忙朝着军士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果然,十余骑人马正朝山丘驰来,当先一骑上,似乎有三个人影,一大二小,不正是他们?
惊喜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徽妍只觉眼眶酸涩,忙拉过一匹马,骑上,喝一声,迎着他们飞奔而去。
风吹在耳畔,呼呼的。徽妍睁大了眼睛,待得渐渐近了,她认出了那马上的人,正是郅师耆和蒲那、从音!
“……徽妍!”她隐隐听到蒲那和从音在大声叫她,泪水忽而涌了出来。
所有的愧疚和担忧,似乎都在此时一并消散。
徽妍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相遇之时,只顾得将脸上的泪水一抹,下了马,朝他们拔足飞奔。
郅师耆也停下来,将蒲那和从音抱下马。
“徽妍!”两个小童奋力朝她奔过来,徽妍才张开手臂,已经被他们撞了个满怀,险些跌倒。
汗气和热气,两个小小的身体拥在怀中,徽妍只觉充实和满足,仿佛压在身上的巨石落了地,唯有解脱和欢喜。
“对不住……”徽妍一边哭着,一边用力亲吻他们红扑扑的脸,喃喃道,“对不住……对不住……”
蒲那和从音也大哭着,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
……你也要走了……谁来给我讲故事?
……你不要走好么?
他们曾经这样对她说,眼睛里全是祈求。
但徽妍那时候告诉他们,不,她要回家。
而现在,徽妍想说,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们,她会一直给他们讲故事,直到他们不再需要她陪伴,不再需要她的故事入睡……
“蒲那,从音!”郅师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笑意,“快放手!你们快把她勒死了!”
蒲那和从音忙松开手,徽妍抬头,擦擦眼泪。只见太阳耀眼,郅师耆的脸上胡子拉碴,脸有些脏,笑起来却仍如从前一样开朗。
未等她再看仔细,他上前,忽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徽妍惊叫一声,却被他大笑的声音淹没,在胸膛震响。他的气息,混着尘土和汗臭,却不教人反感。徽妍被他举在半空,未几,似被那快意感染,亦不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