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从山东巡抚衙门发过来的,巡抚朱钦要求天津卫全面戒严,严防有人从海上登陆。
如果单是这样本也没什么,全面戒严虽然有劳师动众的嫌疑,可施大人只需一纸手令即可轻易办到,事后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毕竟事关重大么。
可麻烦同样来自于这个事关重大,从海上来,似有从天津卫登陆迹象的人,居然是那个谢宏!
施槃虽然身不在中枢,可对京中事也是一直关注着的,也曾上过奏疏,加入了对谢宏的声讨大潮。
不过,坐下那种事并不是因为他胆子大,或者正义感强到不顾自身安危的程度,声讨弹劾都是随大流的,他倒也不虞会跟对方正面对抗,招致报复什么的。要知道,连阁老、尚书都翻了船,他这个区区的兵备道又哪有和对方抗衡的资格和力量?
尽管这大半年以来,他也配合中枢下达的指示,发布了命令,在天津卫左近设卡盘查,严禁有sī下里的大众粮食买卖。
而且他也知道,这些行动都是针对辽东,针对谢宏的,可他依然不觉得自己会跟瘟神碰上,整个河间府甚至蓟镇、山东都在这么做,自己只不过是跟风,哪会那么倒霉,就跟瘟神撞上了?
士林中也有人提过顾虑,谢宏到了辽东之后,有可能sī下造船出海,如果真的如此,那天津卫就是首当其冲。
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对此嗤之以鼻,谢宏的手艺他们mō不清底细,对他会不会造船也不敢确定,可江南那些人都是说的笃定,海船没那么容易造,就算是熟练匠人,从准备工作,到实际把船造出来,也得数年时间。
谢宏到辽东,满打满算不过半年时间,连路上的时间都算进去,也不到一年,这么短的时间内,有可能造出船来吗?
即便造出来,也一样用不着施槃担心,除非谢宏敢于冒天下之大不讳,跑到天津来抢劫漕船,否则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弄到粮食的,还是那句话,设卡限售的远不止天津卫一处。
可接到消息后,他傻眼了,最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信上说的明白,眼下,谢宏正率领着数百艘船,数千人马的大船队,正往天津方向开来,最终目的地很可能是北京!也就是说,对方不但没向京城伸手,反而是要支援京城,支援皇上了,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情吗?
朱钦并没有把所有的猜测都写出来,施槃身在局外,也难知究里,可有一件事他很清楚,那就是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tǐng身而出,下令沿海布防,硬抗瘟神;要么偃旗息鼓,任瘟神施为。
可不论那种选择,他都不觉得是光明大道,若是有可能的话,他宁愿没看见这封信,一切都当做不知道才是最佳选择。
踌躇一夜,他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无奈之下,只好使出了最常用的万金油办法:招人议事。
“兵宪大人,周同知、方主事、袁总兵都到了。”施槃正哀声叹气的工夫,外间下人来报,他邀请的几个人都来了。
清军厅是河间府派驻在天津卫的官员,掌管的是民间词讼刑法,由河间府清军同知担任,是正五品,地位仅在施槃这个地方一把手之下。
户部分司是在宣德十年设立的,官员为分司主事,负责漕粮的储运和税收,这三个文官再加上河运总兵,就构成了天津三卫的最高领导层。
当然,河运总兵只是个凑数的,在三大文官聚集议事的时候,他也只有个旁听并且执行命令的份儿。
“施大人,你如此紧急召集我等,莫非有什么大事?”一进门,同知周文便开口问道。
“唉,确实有大麻烦了。”施槃一声长叹,指指摆在桌子上的信件,示意道:“各位都看看吧,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商量出个应对办法来,否则……唉,否则咱们真就没法收场了。”
“啊?”天津三卫承平日久,地方官员的日子都过得颇为滋润,冷丁听到施槃这话,几人都是吃了一惊。
户部分司主事方晓最为心切,不待旁人动作,立时便用和抢夺差不多的架势,一把将信夺在手中,一目十行的扫了过去。
他心急也是有来由的。开国至今,漕运的规模已经达到了极盛,每年往来停驻的漕船过万,输送漕粮数百万石,再加上船上携带的其他货品,其中的经济总量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
而户部分司管的就是这个,尽管大明不收商税,可在这么大的总量当中,可以分润的油水和送出去的人情,也是有着相当的规模的。
方晓这个主事当然拿的是大头,可诸位同僚也都有分润。所以,以方晓想来,能在天津三卫造成地震般效果的,只可能是朝中有人看中了这里的油水,然后要来肃贪了。
他在朝中倒是也有靠山,不过政争这东西也未必就有迹可循,别看这两年朝中似乎是一团和气,可谁知道风sè会不会有变化呢?
听说今年以来,京中的局势就颇有不稳,因为江南士人的禁售限运,惹起了不少低品官员的不满。人心难测,这种不满是否会扩大,以至于引起新的政治风潮,任谁也一样无法确定。
粗粗扫过了一遍,没看到御史出京或者有人弹劾,方晓先是松了一口气,不过,他马上被另外两个字眼吸引了注意力……
谢宏!原来是跟瘟神有关么?
他心中一凛,又转回开头,仔细看了一遍,结果,这一惊比刚才更甚,他倒抽一口冷气,手臂都开始发抖,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
“瘟神来了?他要来天津卫!”
“什么!”周、袁二人也无法淡定了。
本来周文初任不久,对于今天这事全不在意,肃贪也好,政争也罢,左右犯不上他这个新来的身上,有什么好担心的?看到方晓一脸紧张的时候,他心里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可没想到,今天居然是这么个事儿,瘟神来天津卫?而且还带着这么多人和船!
接过方晓手中的信,粗粗看过一遍之后,周文也懵了,这不是坑人吗?正面对抗瘟神的都是英雄,不过这些英雄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可不抗的话,显然就会被士林摒弃,这一样是灭顶之灾。
士人当了官,叫出仕,这普天之下的官僚,又有谁不是士林中的一份子?背叛士林的人也许能得意一时,可终究还是要万劫不复的,连死后都混不上个好名声,不是没办法,谁又会做这种傻事?
不光几个文官,连指挥佥事袁杰也是一脸惶然,他这个河道总兵跟边镇的总兵不一样,虽然也有个总兵的名头,但辖下的兵马无论战力还是数量,都没法跟那些总兵相比,也就是名头好听罢了。
对于文官们肚子里那些道道,他一向都是不理会的,反正有油水,他也只能少少的分润一丝半毫,这还得是碰到那种做事圆滑的。文贵武贱,人家分润给自己是人情,不给才是常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不过,拿的少,出事的时候也不会被牵连,这也是他一直都很镇定的原因。谁想到,最后居然是这么个结果。
瘟神来了!这可是连朝中大臣都惹不起的人物,又岂是他这个小小的指挥佥事能够抗衡的?
看着几个文官游移不定的目光,袁杰在心中向满天神佛祈祷着,千万要保佑自己,让这几个人看清楚形势,千万莫要以卵击石,更加不要让自己顶到前面去当炮灰。
正各怀心思,彷徨无计的时候,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急促的声音好像在打鼓,一下一下的敲在四人的心上,让他们本来就紧绷的神经更加紧迫了。
施槃喝道:“何事?”
“报,兵宪大人,大沽港口有警,有船队自东而来,规模极大,帆影如云,难以计数,驻守千户遣人来衙门请示,要如何应对?”
天啊!说曹操,曹操到,瘟神居然真的到了!四个天津官员相顾愕然,心中满是惊骇和无奈。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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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8章 两强相争,池鱼奈何
“终于到天津了。”远远眺望着渐渐放大的海岸线谢宏颇为感慨。
最初提议开海的时候,他属意的港口就是天津。倒不是他对天津有多少了解,之所以认定这个地方,也同样是因为这里的位置,这里是连通京城与海洋最便利的地方。
眼下,兜兜转转了近一年时间,自己最终还是到了这里…并且要将其纳入整体规划之中了。只不过………………看清海岸上的景象后,谢宏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谢兄弟,岸上的情形有些不对,好像不是咱们的人,而且他们似乎是在警戒………………嘿,和尚那个蠢货居然还没到,要是误了大事,看某怎么收拾他。”江彬也发现了异样,恶狠狠的骂了和尚几句。
谢宏摇摇头,苦笑道;“未必是尚大哥误事,很可能是二弟那边又出状况了………………”
“这个,嗯,还真是不好说。”刀疤脸mō着后脑勺,讪讪的笑了笑,却是不接茬了。
按照原定计划,谢宏这边送信到京城,然后京城那边就会派出机动力最强的三千营,挟圣旨来弹压天津卫地面,顺便接收财货。
可在谢宏有意拖延了时日的情况下,如今的天津卫竟然还控制在敌对势力手中,那肯定是出什么状况了。
现如今,京城的军事力量基本都被正德控制住了,三千营骑兵的战力也远在地方军之上,再加上圣旨,本就是万无一失的格局。
所以,以谢宏想来,这状况只可能出在正德身上,而且,根据他的猜测,恐怕朱厚照同学耐不住xìng子,结果亲自往天津卫过来了。
圣驾亲出…随行的肯定是近卫军,这支军队虽然精锐,可却都是步兵,行军速度自然不会太快,会出现眼下这种状况…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没办法…也只好等了,谢宏撇撇嘴,叹道;“算了,闲着也是闲着,我写封信,派人送上去,看看地方官员的态度好了。”
江彬自然没有反对意见,在海上漂了这么久,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了…送信也简单,只要找个朝鲜水手送上去就是了。
别看架势已经拉出来了,可海岸上的几个官员其实并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几个人这会儿正吵成了一团。
“兵宪大人,若是有敌寇来犯…严守海岸自是我等武人的本分,纵是战死沙场,也没有怨言,可眼下这情势………………”袁杰朝海面指了指,为首的一艘船上,黄龙旗迎风招展,尽显威武尊贵之意,他咬咬牙说道;“末将以为…不若暂且收兵回营…先行接待方是正理啊。”
“袁指挥言之成理……………施捻着胡须,面无表情…可看着袁杰的眼神分明就有鼓励之sè,应对间也颇有赞同之意。
“嗯,袁指挥之言倒也不失为老成持重,都是朝廷效力…贸然以兵戎相见………………唉,同室操戈,岂不为外人所笑?”同知周文也是频频颔首,显然和另外两人意见一致。
“哼!”
持反对意见的人当然也有,否则就不会摆出这副阵仗了,主事方晓含怒冷哼道;“朝廷?那个jiān佞又如何能代表朝廷?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弄臣,正人君子人人得而诛之,袁杰,你一个武夫居然敢妄论朝政吗?”
“………………末将不敢。”
虽然顶头上司是施′,理论上袁杰并不需要看方晓的眼sè,可实际上,在场的人哪个他都得罪不起,就算不是该管,可也架不住人家有同窗故旧,师门长辈啊!老大的帽子扣下来,袁杰还真就消受不起,只能是躬身告罪。
“哼,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好。”喝退袁杰,方晓一拂袖,又转向了施、周二人,质问道;“二位大人素有清名,下官在京中时就有所耳闻,公事虽未久,可却也觉传言非虚。不过,若是以今日之见,这清名恐怕尚值得商榷吧?”
施是弘治十八年来天津卫任职的,周文更晚,刚刚履任几个月,虽然品级比方晓高,可论起在天津卫的资历,还真就比方晓差些。
“方大人莫要误会,那船队打着黄龙旗,本官和施大人也不过是持重些,怕有所误会罢了……………周文出仕也不是一两天了,资历什么的当然不是他顾忌方晓的主因,可他却听明白了后者言辞中的威胁之意。
士人都讲究个好名声,而这名声如何,全在人说。若是有人力捧,自家再争气,自然是清名传天下;要是反过来,那就是名声臭大街。
那谢宏和当今皇上名声之所以那么差,就是因为他们得罪士林得罪的太狠,连皇上都是如此,又何况他周文这个芝麻大点的小官?
而且,皇上和谢宏都不是读书人,也不怎么在乎名声,可他周文却是在意的。
那方晓能出任这样的肥缺,背后的势力肯定不小,要是真的拂逆了对方的意思,被他抓住话柄传扬出去,那自家的前遽也算是完了。
所以,周文虽然品级高,可对方晓却是客客气气的,哪怕很不情愿,依然是随行而来,并且没有阻拦方晓责令袁杰沿岸布防。
“我等读书人,既受了圣人教诲,就应该知道何时应当仁不让,朱巡抚有信在此,更有朝中公议在前,我等又怎能屈从于jiān佞的yín威之下?两位大人放心,今日事罢,方某必当表奏朝廷,备言今日之事,为二位表功。”
打了巴掌再给个甜枣,别看方晓品级低,做事却极有章法,虽然身份摆在这里,他说这话有些僭越,可结合他背后的势力和他世家出身的身份,倒也算是合乎情理。
至少周、施二人面上都没什么不满,只是谦谢不已。当然,他们肚里的各种腹诽,就不是旁人所能知的了。
“大人,船队来了个送信的。”
方晓也不看信,大袖一摆,断然喝道;“哼,把那送信的斩了,以示我等决心…誓不与jiān佞同流合污!”
他知道周、施二人只是畏于士林压力,暂时屈从而已,立场并不坚定,万一谢宏就在船上,然后使出某些手段,没准儿这俩人就要动摇甚至转向了。
所以…他也不顾礼仪,当即下令斩杀使者,也是个破釜沉舟,断那两人退路的意思,至于袁杰,呸,一个武夫罢了,又有什么资格谈立场?自己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才是正理。
“只是…大人……………那传令ˉ兵面有难sè,很是迟疑。
方晓大义凛然的说道;“只管去,锄jiān扶正是本官的本分,大义当前,杀他信使不过是小节…纵有骂名,本官也一力当之,去罢!”
“大人,那个信使是朝鲜水手,这………………也要杀?”传令兵很茫然,他既想不通信使为啥是个朝鲜人,同样没法理解方主事为啥连信都不看就要杀人。
其实,对于为什么大人们会摆出这么大阵仗…甚至把守运河的兵丁都抽调过来守海岸…他也是一头雾水的,所以才会有这么多问题。
“那也照样………………嗯?朝鲜?为什么会是朝鲜人!”方晓傻眼了…这事儿太诡异,同样超出了他的理解之外。
按照正常情况,谢宏在鸭绿江那边做下了那么多天怒人怨的坏事,朝鲜人不是应该恨他入骨才对吗?怎么会跑去给他当水手,还颠颠的跑来送信?
方晓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那个水手,那人虽然不懂汉话,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可表情分明有些〖兴〗奋,嗯,莫非他还觉得能领点赏钱吗?
方大人很有些头昏眼huā,很显然,他对朝鲜的风土人情并不怎么了解。
“拿信给我看……………”
没了方晓的鼓噪,施也是回过了神,他抢先把信接了逐去,他也不急着看内容,直接就一眼看到了署名,当即又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施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