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氏一桩事情都难办,不必说三件摆在眼前,若说轻重缓急,明蓁的得先摆在前面,又上了表要进宫去,顺道再把明芃的事提一提。
等见着明潼的时候,纪氏不免就吐了两句出来,不跟女儿叹,还跟谁叹,明潼看着气色好了许多,脸颊都丰润起来,拍了纪氏的手:“连我都照顾到了,何况是亲妹妹呢。”
这也是纪氏必要明沅答应了往山上去一趟的缘故,郑衍不把慧哥儿报上去请封世子,圣人却说皇后很是喜欢这个外甥,还预备着大些要带进宫去跟晗哥儿一道开蒙读书的,没个身份怎么行,亲点了他是文定侯世子。
纪氏还不知明潼献了马场,又给银子又帮着保住书简,明潼嘴上说的照顾,是跟成王换了来的,她还当是明蓁伸的手,想着要还情,才在梅氏这事上热心起来。
“不是我嘴毒不巴着人好,六丫头自来不胡说的,她开口就是有八分准了,依着我看,这两个怕是有缘无分。”纪氏倒为着明芃叹一回,怎么也该是桩好姻缘的,却阴差阳错,生生错过了。
明潼皱得眉头,她同明芃虽不近也不远,这回明蓁有了亲生子,身子又比上辈子好的多,只怕也不会动心思再把明芃接进宫去,一辈子当个念经抄经度日的顺妃。
“娘不必忧心,伯娘再想着,二姐姐也不是那低头的人。”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奇异,怎么上辈子就真个听了母亲姐姐的话,那时候的梅季明可也没死呢。
人人都有猜测,明湘还亲往十方街来了一回,她生孩子的是没胖,做月子倒看着白胖了些,下巴也不那么尖了,看着还有些肉,见了明沅就道:“二姐姐是个什么想头?”
明沅给她倒了茶,端了一匣子点心出来:“四姐姐留下用饭罢。”她上知道梅季明回来,今儿一早就叫人送了一坛子竹叶飞清,一坛子梨花湛白上山去,还写了信,说待茶淡了些,待他一壶酒罢。
明芃无暇回她,她有一刻的迷茫,怎么偏偏是她放下的时候,梅季明偏又回来了,两人之间算得是心知肚明不曾挑破的,既如此,她也就还装着不明白,何必非捅破了叫彼此都尴尬。
可梅季明哪里会由着她揭过去,他自漠北跑来金陵就只想告诉她那一句话,把梅氏仙域志第六卷摊在她眼前,看着她笑,这些年过去,不独是她黑了,梅季明更是晒得黝黑,原来这双眼睛失了神采,抱着这本仙域志,倒似原来那些个神气都回来了:“晚了两年,我来娶你。”
明芃倒了满杯的梨花湛白,薄瓷杯子里头一晃一晃泛着淡红色,半杯泼上衣襟,这同她想的全不相同,捏了杯子低下头,看着酒色轻笑一声,怪道说茶淡,该以酒待之,她抬了头把杯子递过去,拿袖子拭一拭襟前的酒:“表哥想娶,我却不想嫁了。”
☆、第359章 后悔药
明芃再不曾想到,有一天能跟纪舜英两个相对坐着谈论这嫁不嫁的事,她并非不曾想过,小女儿情怀总想过相悦时谈起这些,却全然不是她想过那十七八种情境之中。
许是红烛帐里,许是琉璃灯下,两个耳鬓厮磨夜半私语,再没想到会是在松风晚霞之中,旖旎情思尽去,只余心头一片清明,说这一句,把杯里的酒一口饮尽了,梨花湛白是今岁新岁,却饮出一点经年的苦意来。
梅季明怔在在场,他涉过千山万水回来了,他想的这个人还未嫁,可等他开了口,她却又不应了,他一双眼晴在她面上来来回回的转,想从眉间眼间寻一点她口不应心的蛛丝马迹来。
她总是有会骗人的,从小一处长到大,家里又有那许多姐姐妹妹,小女儿的心思梅季明看得许多,独明芃骗不过他去,只消看着她的眼睛,她自己就撑不住要笑,笑完了再随手拿个什么事物砸到他身上。
好的时候是一把花,花汁染得锦衣,真把她惹恼了,连着毛笔砚台都能往前眼扔,墨砚沾了袍角。他过腻了这样的日子,出去转了一圈,心底到底还是想念的,若不然也不会回来履行诺言,哪知道不过是在水路上头拐个弯,竟拐的这样远,拐的再也回不来了。
梅季明一眼就知明芃不曾骗她,他原是想笑,可眼眶却湿起来,第一回彻底明白,旧时光景再回不来了,不因为她等不起嫁了别人,只因为她不想嫁了。
梅季明一时竟说不出是哪一种更叫他心里好受些,她说的这样平常,他头一次在她的面前张口无言。
他心里都想着了,想着她要发脾气使小性儿,让她等了这样久,要打他要骂他要使东西砸他,他都一动不动的受着,哄着她气消了,性子平了,就接她下山去,还为他穿嫁衣挽长发。
梅季明经得除名也知道世事,在明陶跟前还作过保,明岁就下得场去,博一个官身回来,好叫明芃面上好看,他知道她必是不在意的,可皇后的妹妹嫁个白身,却不是扫了她有脸面。
等有了官职在身,就带她外放出去,那六卷仙域志,他一页页细细看了,有些连他自个儿都忘了,却叫她录在其中,还替他写了批,有的是疑问,有的是评断,更多是感叹,想亲眼见一见那处风光,他便想着要带了她去,访得山川书成锦绣。
明芃见梅季明怔怔坐着不动,倒奇起来,她早就想过,表哥心中根本没她,答应娶她不过是为着家人定下的盟约,如今他已不是附逆,那许多的好人家姑娘等着说亲,他又何必做得这付模样。
眉心微微一蹙,到底还是松开来笑了:“表哥要不要……”她想给彼此之间找一个台阶,两边都不至跌得太重,哪知道还没开口,就叫梅季明给截断了。
她皱眉,他的心就跟着起褶,她笑开,他却不曾放松:“你不肯嫁给我了?”两上丫头赶紧退了出去,避到外院等着,各有隐忧的互看一眼,这事可怎么善了。
明芃知道不说明白是不成了,这同她想的又是相去甚远,见过了饮杯茶,心意互明,就此罢休,往后相见还是表兄表妹,她也还想去陇西看望外婆舅姆,何必非得寻根问底,把那些个尴尬事摊出来说。
可见梅季明目光灼灼的模样,她心底叹口气:“不是不肯,是我心里不愿意了。”明芃扭过头去不看他,相伴八年,先是不通情字,等明白了心意,知道家里有意凑成一双,她动了念,他却没有,岁岁朝夕换了个你情而我不愿来。
她这话已经算得明白,声音又轻又细,还有些少有过的温柔意味,可听在他耳朵里便似炸雷,撕开个口子,直指人心,到说不愿意了,才想明白他有多愿意。
“是不是,是不是为着这个和尚?”心里的恐慌变作醋意,他宁可明芃是故意叫他饮醋,也不愿信她是真的对他半分也不在意了,话才出口,就又后悔,只看眼神笑意,就知道她不是喜欢了那个和尚。
明芃脸上骤然变色,胸口狠狠起伏两下,手撑着石头桌子冷笑:“山水为家,闲云为冢,我只当表哥是个大雅之人,是我配你不上,不成想,你到底是个俗物,是你配不上我。”
梅季明再想收回已是不及,明芃转身掀了帘子进去,把门窗一阖,再不看他,只从窗边透出声来:“酒也饮了,表哥自便罢。”
屋里没点蜡烛,门窗一下,只有窗框透出些光亮来,明芃原是气的发抖,而后又笑,可不如此,再没想到有一天,能从他的嘴里说出这些话来,连梅季明都能这样想了,旁人可不也是如此。
梅季明吃她这一句,坐在石桌前良久,久到丫头进来催晚饭,他往窗口望一望,里头黑漆漆的不曾点灯,走到窗边轻叩一下,她并不回声,他便道:“我知道了,这就下山去,你出来用饭罢。”
明芃靠着床柱呆坐到此时,把他这句话嚼了一会,到得此时才落下泪来,碧舸兰舟两个悄悄进屋点得一盏灯,跟着明芃久了,知道这事最戳她心窝子,可怎么着也想劝一劝她:“姑娘,表少爷都来了……”
明芃拿指尖拭了泪,阖了眼不出声,只怕亲娘也是这样想的,他都回来了,他都认错了,他都开口了,那就应了他,就好似母亲说的那样,后头的总不如前头的强。
可这是多少个日夜,一句小女儿拿乔就能全作了云烟不成?她睁开了眼儿:“收拾些随身衣裳,明儿去叫个滑竿来,我们下山两日。”
昏沉沉睡不着,松涛原是助眠的,此时一浪一浪拍过来,把前尘往事全淘了出来,明芃到后半夜才将将睡过去,第二日天大亮了,这才醒过来,打开窗户,却见窗户缝里夹着一枝红枫叶。
“姑娘起来了,我同拾得师傅说过了,咱们要下山两日。”也是秋景盛时已过,再往后草木凋零,要等着落雪才能作画,拾得还要画佛像,看了一山秋色,他也该动笔了。
梅氏只当梅季明回来必是好消息,一看明芃竟没跟着,怕女儿捏不住梅季明的性子,叫他知道错了便罢,真个磨没了耐性,人就又走了,转过来安慰了他:“叫她缓上两日,缓过这两日也就罢了。
“她便是怪我,也是该的。”只此一句,再不多言,还是头一回替她设想,若是直言她不愿嫁,颜家可还不翻了天。
第二日明芃下得山来,梅氏的嘴巴都合不拢了,拉了她道:“这是何苦,他一求不得就二求,二求不得到三求,总要有个三顾茅庐,娘连东西都预备好了,让他再往山上去,你倒急巴巴的下来,还是叫他拿捏!”
手指头点一点她,面上还在笑,明芃无话可说,只对母亲笑一笑:“我想,见见姐姐。”梅氏点了点头:“是该见见你姐姐了,他是男人不好开口,你们姐妹有甚不好说的,替他求个体面的差事来,往后也是你的体面了。”
立时送了信进宫,明蓁听说明芃回来了,她既非命妇便不能上表求见,传了口谕下去,说是想她得紧,召了她进宫见一见。
明芃还是回过时穿过锦衣,这番又在再换上,面上敷得粉点得胭脂,戴了一套十三厢花好月圆的金首饰进得宫去,一路都受着优待,领她进去的小宫人,连头都不敢抬,腰弯得低低的。
明芃这是头一回进宫,家里那点考量,她不是不知道,就算先头不明白,后来也明白了,一路到了交泰殿,阿霁领了晗哥儿学走路,一路伸手迎着他:“来,来。”
晗哥儿往地下一趴,仰着脖子就要哭,嘴巴还没张开来,宫人就围了上去要抱,明蓁自水晶帘子后头道:“由着他摔,毯子这样软,哪里就摔痛了他。”
明芃原该行礼的,还没跪下就叫明蓁快步出来拉住了她,把她拉到内室,上下打量她一回,心底暗暗吃惊,她记着的还是明芃才自梅家回来时的模样儿,不意她竟长得这样高了,才要抚了她的手,就觉出不对来,翻过手掌一看,眼泪都要淌下来了,明芃哪里还是养尊处优的手,手上全磨了茧子出来。
“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明蓁眼里含泪,心头止不住的酸涩,要早知道妹妹成了这模样,那时候就不该顾着家里,只叫她嫁了梅季明,等上两年什么好起来了,再授个官职,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明芃抽了手回来:“秋日里满山是柿子栗子,自家动手去摘才有意思,我还酿了酒烘了柿子饼儿,味道比山下买的,要好上许多呢。”
明蓁只怜惜的看着她,自觉没能为妹妹做些什么,心里后悔,不等明芃开口便咬得唇儿:“你想往哪儿去,若是梅家表弟不愿科举,学宫学馆还是成的,且叫他逍遥便是。”
明芃摇一摇头:“他同我,再不相干了,姐姐不必费心,我来不是为着这个。”两只手抚一抚裙上的褶皱,抬头看向明蓁:“我知道姐姐不说,是有姐姐的难处,我都明白的。”
明蓁猝不及防,好似那点私心都叫明芃看了个透,她一时接不上话,明芃反倒伸手去握她,拍拍她的手背:“我再不愿嫁人,只问问姐姐,有个不嫁的妹妹,姐姐可抬得起头来?”
明蓁紧紧攥着妹妹的手:“胡说,你不嫁,就这辈子这么着了?”梅氏说过几回,就怕她惹出事来,一家子跟着没脸,皇后的娘家出这样的事,可不叫明蓁为难。
明芃听她这样说,抿得嘴:“我知道了。”
明蓁急急拉了她:“你知道甚!”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可是打定了主意?”眼见着明芃含笑点头,又深吸一气:“我来跟娘说。”
☆、第360章 拌新芽
明芃再没想着明蓁能一口答应,她垂了头绞了裙带子,若说不怨,也是假的,可那点埋怨早就随风散了,听见她答应了心里总算好受些。
隔得会子轻声道:“我愿替姐姐舍身出家。”明芃一双眸子雾蒙蒙的,好似在发梦,她想得许久,除了这个法子,再没旁的能行得通。
明蓁怔怔看着她,明芃人是黑瘦了,却精神得很,一把好头发插戴着十三厢也不觉得薄,乌溜溜的泛着光,可她却笑盈盈的同明蓁说她要出家。
“自小长在宅门里,竟没见过大千世界,不能按着闺女的身份出门,当出家人也很好,母亲见不
着我,慢慢儿也就淡了。”她还似那个发梦的神气,说完了却眨眨眼睛:“我知道不能够。”
要么就是嫁衣出门,要么就是缁衣出门,再没有第二条路能给她走,明蓁听见拍她一下:“又混说个甚!”
明芃吃一记打,脸上还在笑:“我有样东西要送给姐姐,原来你册封的时候不曾送上贺礼,如今全做完了,想一想还只有你这儿合适。”
一箱子的丝布,明蓁叫太监展开了一片片挂起来,竟是全六卷仙域志的玻璃纱绣屏,明蓁自来不曾见过这个,总有百来幅,徐徐展开铺了整整一宫室,有山有水有鸟有兽,有繁花有落叶,有落瑛有积雪。
太监宫人把这些按着季节分开了展开来给明蓁看,明蓁原想劝她的,就是不嫁梅季明,也还能嫁旁人,此时一看叹得口气儿:“只你不后悔就是。”
要梅氏点头,哪有这么容易,她每每进得宫来,总要在明蓁跟前倒上一缸苦水,家里大女儿作了皇后,小儿子娶了翰林家的女儿,只有一个明芃没有着落。
原来不出去交际倒还好,总归只在家中,纪氏不会说,袁氏倒是想说的,她这张嘴越是年老了越是不饶人,可在梅氏跟纪氏两个跟前,她根本开不出口来,梅氏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自梅氏受封了一品诰命,往来家中的夫人太太便多了起来,这个国公夫人那个侯爷夫人,先是在明蓁处见上一面,彼此算是照过面了,等对方送了节礼来,她再按着回礼送过去,再到外头去请宴,她倒是有心的,可也不能次次都叫纪氏坐陪。
还有请了梅氏过府去赴宴的,请的是梅氏,更不能带了纪氏一道去,颜连章身上此时还未得官职,纪氏不过是个五品诰命,原来府中交际是够了,坐在侯爵夫人一品二品当中,到底不相宜,她去了两回,便不愿再去。
颜连章原是想叫她先交际起来,听见她说坐中少有人把话头递过来,她自不能多接口,颜连章便安慰了她,怎么着这一回,也得谋个实差:“我已经有数了,许还得是往穗州去。”
纪氏不去,梅氏自个儿坐在上首,见着一屋子奉承她的官夫人,嘴儿都张不开,得亏着梅氏的身份摆在那里,能过府交际的,自都不是常人,见着这一位,三两句话就知是在哪个调门上的,赶紧把闺阁之中学的那点诗词全翻了出来,刮肚搜肠的同她搭上话。
梅氏倒不是特意显摆,只想一想这位的出身便知道,还有叹的,陇西梅家说出才子的,再不知道竟还出才女,梅氏只笑着点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