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小怕冷,早早就穿起了夹袄,她晓得院中该到了立冬才发炭的,见着婆子抬了炭来先是一奇。
这还是柳芽儿在小香洲里过的头一个冬天,眼见着四个婆子抬了两筐炭来,奇道:“怎么今岁的炭发的这样早?”
“那是你不知道,咱们院里头年年都早的,你要是怕冷就抱了褥子跟九红一道睡,她也是个冻死鬼,姑娘每回都要多拨些炭给她。”采苓说得这一句,看她身上穿得厚,扑哧一笑,笑的构芽儿红了脸。
采苓扯扯她的衣裳,知道是拿旧衣改的,里头塞了厚棉花,这才看着臃肿:“穿得这样厚,怎么好当差,罢了,我那儿有件穿小的了,给了你罢。”
明沅是特意去回过纪氏,特特把要炭的时间往前调了,这样一来,她屋子里烧炭的时候就比别的院里要多,银霜炭自是她一个人使,下人房里烧的黑炭便得再往外头买了。
送炭来的婆子立在廊下,采薇给了赏钱,四个婆子乐呵呵走了,采菽还又拿了一匣子四只柿子给她们:“你们也尝个鲜,才刚赏下来的柿子呢。”
一冬天要用炭火的时候多,这些个婆子甜了嘴儿又拿了赏,下回来送炭便又殷勤些,掖了手满面是笑的退了出去,拳头大那么个柿子,若不是得着赏,她们也吃不着。
明沅这头领了,明湘那儿却还没要,她攒了两年也算得小有积蓄了,只安姨娘那里一文不拔,旧年多烧的炭就是明湘贴补的,她的月例一屋子是够过了,再加一个栖月院,又过得紧巴起来。
旧岁明沅就送得些炭过去,今冬也是一样,才刚拿过去,那边彩屏便笑:“今儿姑娘才跟我说了叫我去领,我给混忘了,见着你们抬过来才想着,已经叫人去领了。”竟不肯收,还一路把采茵送了回来。
一个院里头处着,虽不在一个姑娘手底下办事,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总是稔熟的,彩屏满面是笑意:“前儿特意去厨房叫做糟鹅掌糟鸭信,才刚送来了,等会子给你们分送些来。”说着便又笑着往回去了。
不要炭便罢了,明湘就是这么个性子,她自家觉得亏欠了明沅的,这些个再不肯要,可在吃食上头也大方起来,倒是头一遭,采茵进得屋子便道:“这是怎么的,四姑娘改性子了?”
采薇往那头一瞧:“怕是这些日子叫她自个儿看着办嫁妆,手上又有节余了,那边一个不吸血,四姑娘可不松快了。”
明湘这一回却没给栖月院送去,安姨娘还叫拘着不出门,只怕今年年宴也不叫出来吃的,明湘这回却少去了,便是那头叫了丫头来了请,她五次里也有三次是不去的。
安姨娘先还哭,骂明湘没良心,养她这样大,却不知反哺,后来见明湘真是铁了心,她无法可想,只得老实了,不往明湘这里要东西,竟还花钱叫厨房里帮手做芙蓉团子送来给明湘吃。
明沅在里间听见了,笑一笑,纪氏把这捡点嫁妆的活儿交给了明湘,明湘倒真没让纪氏失望,她原来再不知外头物价,算了一年的帐也该明白了,上房来的婆子拿得绢缎绸给她看,也说些几两几钱的话。
明湘先是没往那头去想,等彩屏叹一句,说张姨娘那头攒得缎子也够五姑娘办个五箱子四季衣裳了,明湘这才动念去算,这一算,安家何止是五两八两的拿,拿回去的都够成地主富户了。
安姨娘自来爱说些安家如今贫困,小时候又过得多么凄苦,明湘只觉得姨娘的娘家可怜,后来便是麻木,渐渐才明白这跟安姨娘抠克她,没什么两样,哪里是缺这几两银子就活不下去了,只不过张惯了口,把那几张嘴养刁了。
她自家想明白了,手里又有银子,明洛明沅怎么过的,她便学着过起来,让彩屏比着明沅这里,该要炭的时候要炭,要加菜的时候加菜,尝了这滋味,才晓得原来过的有多苦。
几个丫头还凑了头说闲话,外头六角带了人来了:“四姑娘六姑娘可在?”采薇赶紧出去迎:“在呢,怎么这会会过来。”往后一瞧见婆子抬了山茶花儿,开得正好,知道是上房送来的:“这都打了霜了,怎么还有这样好的花送过来?”
六角便笑:“这是三姑娘送回来的,送了一车来,郑家有暖棚,这才养得住,太太说了,几个姑娘都有的。”
郑家的暖棚是冬日里办花宴的好地方,明潼不独送了帖子来,还送了十八盆花儿,纪氏见着这花就晓得女儿在郑家日子过得不错。
女儿过的好,纪氏心里头自然衬意,便也想着到外头买些花来,也不等着年节再摆上了,这会儿就先挑得金结红果买进来,六角抿得嘴儿一笑:“太太吩咐下头去办了,姑娘房里总不好断这鲜花鲜果的。”她往屋里行了两步,掀了帘子给明沅请安:“请六姑娘安,六姑娘瞧瞧这花儿可好。”
两盆花一红一白,两个搬花的婆子把花抬进来,明沅便笑:“我不爱这个,叫四姐姐先挑,倒记着她爱这玛瑙山茶的。”
“太太也记着呢,两边都有,一红一白配着色来,是怕一个太艳另一个又太素了。”六角坐着吃了一碗银耳汤,这才去了。
明沅仔细看着山茶,一朵朵开的硕大,正是盛放吐蕊的时候,白的那一盆就摆到书室里去便不必点香了,捡着好的还剪下几枝来送到明洛那里去:“她才刚得着红瓷,这个插瓶正好。”
不一时采桑便托了红山茶来:“我们姑娘说了,她也有的,六姑娘偏急着给她送,这一束给六姑娘。”说着又笑:“我们姑娘犯了馋,说想吃奶糕子,发下来的吃尽了,问六姑娘这里可有,先
饶些去,等办得了再送来。”
奶糕子是张姨娘爱吃的,她是北边人,年年都断不了这个,明沅笑一笑,使了九红去拿,九红拿出个红底描金菊的了盒子来,打开一看也只余下几块了:“今岁本就送的少,也只余这么些了。”
天一凉喝红茶养生,这奶点心就是冬日里头当茶的,明沅跳百索踢键子练身体,这些个奶制口也自来不断,连着沣哥儿那里也是一样,他虽挪到外院去了,前面几年却养定了性子,到了什么时辰就干什么,沣哥儿吃得好动的多,一向生的墩实白胖。
“连着盒子一道拿了去罢,怕是过几日就要补上来的。”明沅既开了口,采桑也没什么好客气,连着食盒一并拿走了。
倒是明湘听说了叫采桑送了半盒来,她自来不爱吃这腥膻的东西,奶糕子做的再好,总还有一股子羊奶腥气,她连碰都少碰,把自家得的那一份,一半儿给了明沅一半儿送去给了明洛。
“这倒怪了,往年怎么也吃不尽的,今岁怎么不够吃了,可是采买上头记茬了数儿?”九红去点心案上讨要一回,那儿只说没有,也不是采买上出了差子,而今岁市面上就难得奶制品:“怪道入了冬连乳饼泡螺都少吃呢。”
明沅听见这句才抬了头,把给纪舜英做的棉鞋一放:“不是府里没买?是买不着?”她这个月管着衣裳,上个月却是她来看着采买的,说是看着,也只瞧这些采买上头送来的单子,估算着一府一日的吃用开销,细点心也是一样,当时奶糕子乳饼乳酪便比旧年的要翻一倍,怎么如今是有钱也买不着了。
“这么一说倒对上了,今岁连北边的皮毛也少见。”明沅给纪舜英做了两双鞋子,一双塞了棉花做棉鞋,一双给他做靴子,里面烧的羊毛毛料子,外头是揉制过的羊皮子,穿在脚在又暖又厚。
明沅既要做,就没只做一份的,沣哥儿自然也有,还做得更精细些,往库里去取,拿出来的还是旧年的,说是今岁新得的分的差不多了,明沅是拿多余的碎料子拼起来才做了这双鞋子的。
按理便是抠克也抠克不到她的身上来,转天为房送来了兔毛料,这个却不如羊毛的长厚,明沅把这两个连在一处想了,忽的抬头问道:“这些个奶糕子羊毛料子,是哪儿来的?”
这话一说,九红“扑哧”一笑:“姑娘可是才刚歇晌糊涂了,那是打北边来的,四姑娘定下的那一家,可不就是管着这个的。”
明沅一笑,那是礼部主客司,跟管着边贸的不算一处,她才要说话,又顿住了,可是北边,出了什么事?
确是漠北出了事,却不是往里头打,关外游牧也分立为王,开国的时候太祖收拾了关内,又把刀枪指向关外,差点儿把这些人赶到鄂罗斯去,年年来朝来贡,献上牛羊,太祖便开了几个边城,设得九卫三所,许外族人通商。
说是边陲小镇,却开得养马场,把好马毛皮奶酪贩进来卖,那一块气候虽差,可当官的哪一个不富的流油,光是当今圣人爱吃的草原黄鼠黄羊,年年冬天都是整车整车的往金陵运来。
今岁秋日里便争抢起草场来,先是争何处水草丰美,再到抢羊抢牛抢女人,都司下领把城门一关,都已经秋天了,再打还能打到冬天不成,料定这仗是打不长的,想等打完了,再开门通商便是。
城中人只知奶糕难得,黄羊价贵,今年的冬天过得不如往年适意,少吃几回当茶食,少做一双羊毛鞋,哪里想得到边陲正有战事,成王等的便是这个机会。
☆、第218章 芙蓉丸
文定侯府中也是一样,明潼一听说奶酪价贵,便知道北边不太平了,算着日子也到了时候,她还记着上辈子在宫里,早早就耳闻得边疆有战事,消息还是太子妃透出来的,吩咐东宫里的嫔妃言行庄重不要惹了人眼,仔细被人借故发作了去。
先时还是外头几个部族交兵,没打到里头来,花剌虽来求援,可另两部也是上贡来朝的,年年送得牛马来,圣人早已经过了好战的年纪了,他其实一辈子也没打过仗,只隔空喊话,却半点也没出兵的意思。
这场仗只是开始,这三族先是打的头破血流,等到冬天无以为生了,牛羊少去一半儿,再往朝廷求援而不可得,守城的人也不敢再开贡市,把门守的死死的,怕是趁机作乱的。
饿得一冬,没忍到春天,这里头便有人带得十几人往小镇作乱,先是抢些衣食,尝着了甜头,又来抢牲畜,守防的官兵出得一回兵,大胜而还。
圣人再没把这个当一回事,他太平宝座坐久了,哪里把这些小鱼小虾放在眼里,偶有南犯,也不过为着要点银米,部族隔几年就换一个首领,这一番只当是又起了争斗,争那几百几千人的首领位置罢了,总得挑些事出来,不隔多久便又遣使来朝。
哪知道这三部吃了亏,眼见着在草原上活不下去了,便选了个领头的人来,扯了大旗立国,一二年间养马换铁换盐,又来朝求银求米,学着卫所屯田,说些倾慕教化的鬼话。
圣人最爱听这些,不过是他手指缝里头落出去的银屑,半是扣半是放,给得些个好处,还封了首领一个忠顺王,底下那些个来附的部族头领按着人数封了百户千户,领起了朝廷的奉禄,又兴起了太祖皇帝时那一套来。
原是安抚住了,谁知道里这个忠顺王夺了来附的千户妻子,夺妻之恨如何能忍,趁着夜同妻子里应外合,割了忠顺王的人头,这样一来,朝廷不出兵也得出兵了,正经封的王侯叫人弄死了,朝廷岂肯干休,那一众早已经养肥了胃口养壮了牛马,干脆举兵反了。
没人把这个新立的多模国当回事儿,圣人才见着上报,便下令驱逐掠夺边氓的夷族,那一年连宫里的宴都给停了,下面的人都是人精,哪一个还敢嬉闹,俱都夹紧了尾巴做人,东宫有一向还停了乳品。
这自然又是太子的孝道,可圣人不喜欢他,便把心掏出来都无用,一宫又能省下多少嚼口来,却叫阖宫上下都知道北边不安宁,圣人便是想要粉饰太平也不能够了。
能叫宫里头的女眷都觉得出艰难来,那时仗已经打了一年,可吃用上头停了谁的也不会停了圣人的,太子这番作态却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还不如荣宪亲王说些犯我者虽远必诛的话来的中听,圣人越发喜欢这个小儿子,说他有祖宗遗风。
这些且是后话,如今也只少些草原羊肉羊酪吃用,明潼自家操持起来,一沾手就晓得事情不对,仗打到后来,京城还曾戒严,不许出入。
宫里还有一段兴起流言,说是后宫主位们都预备着要往南边躲了,这事儿闹起来,杖毙了十来个宫人,这才噤住了口,那时薛宝林正怀胎,天天腆着肚皮提心吊胆,就怕走的时候不带上她。
这场仗是成王领了兵去打下来的,他的声望就是靠着打仗累积起来,先是攘外,接着就是安内,这才是个导火索,后头还得扯出彭远逆案来。
明潼揉着眉心烦恼,正该是不说不动安心缩头的时候,偏偏郑衍把祖上传下来的长剑献给了太子,大明宫里也只有一把,这样的宝物送上去,在别个眼里可不就是站了队,偏他还一脸得色,觉得自家办了一件大好事。
勋贵人家若想出头,要么就是真有才干掩也掩盖不住,要么就是献宝了,安远伯家才刚献得一双白驴卵给圣人,郑衍就不甘落后把剑献给了太子。
安远伯家可没因着这壮阳的东西得着好,圣人见着玳瑁镜都能想着暗讽他眼睛不好使,见着白驴卵,岂不是在说他不行,郑衍回来当笑话告诉明潼,明潼应合着他笑,却知道圣人只怕是真不行了。
吃了这许多年的丹砂,眼睛却一日差似一日,宫里炼丹的道士若是真有升仙的妙法,还给别个做嫁衣,早早羽化了去。
连着元贵妃也吃了三四年的芙蓉丸,吃的色如将开芙蓉,一丸入肚好似饮得醇酒,半醉半醒,通身发热,薄纱衫儿罩在身上也只嫌热,每每服药都在大帐后头,脱得浑身不着寸缕。
圆妙观的道士说这药能令身上的毒气都顺着汗液发散出来,常服身轻延年色如少女,外头求也求不来的宝贝,整个宫中就只有元贵妃能日进一丸。
明潼知道这又是成王的手笔,上辈子太子吃药也是后来了,如今圣人贵妃都早早就吃起来,只怕连着寿数也早折了好几年。
她正想着要怎么劝郑衍别往前头凑,外头小篆进来:“家里送了冬至的节礼来,还有一车海棠花儿,是送到暖棚里,还是分到各院去?”
明潼吁出一口气来:“先送到暖棚里头,等花会过了,再分到各房去,叫花房里先剪两枝给太太跟二姑娘送去。”二姑娘说的就是郑辰,明潼垂了眼儿想一回:“给杨姑娘房里,也送一枝。”
杨惜惜自端午射柳不曾去,作了个委屈样儿,往明潼这儿来,也说得好些可怜的话,明潼自来不吃这套,半句也不接她的口,面上只为难的笑,等郑辰再来的时候,松墨云笺两个便有意无意露出两句来。
郑辰只当她是在背后挑事,气的往郑夫人跟前说得许多,非把她赶出门不可,杨惜惜听说了,迎着细雨在院子里头饮泣,叫郑衍撞个正着,见着她哭,安慰几句,还递了一方帕子过去,回来便跟明潼叹息,说郑辰叫养的娇惯了,竟不知道外头日子有多苦,容不下个可怜人。
明潼面上不作色,心里却冷笑,捎手就把这消息递到了郑夫人那儿,郑夫人一向是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这番杨惜惜挑唆兄妹不和,她却再忍不得了,郑辰可是她的亲生女,儿女不和眭,往后女儿嫁出去了,兄长怎么给她撑腰。
明潼看的明白,郑夫人知道杨家如今一穷二白,赶她走再不能够,为着名声好听也赶不得,可要她陪一付妆奁嫁出去,她又怎么再为着杨惜惜花这个钱。
一拖二拖,眼看着拖不下去,说不得就给郑衍作了房里人,明潼当着郑衍也叹息一回:“可不是,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