沣哥儿哪里会乖乖站着,自家去寻了官哥儿,拖了他的手,得意洋洋的把先生上课说的三国显摆给他听,官哥儿只去半日,下半日正好是讲书的时候,他听的入了迷,沣哥儿那一句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吱唔了半日,眼睛往明沅这里一看,这才想起来:“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他没说到点上,明沅也只一笑,柳芽儿挎了篮子出来,身后却没跟前琼珠,可不就是一念小恶,反倒害了三家人,柳芽儿还红着眼眶,明沅也只作不见,到得宴散,作了唐姑姑的琼珠也还没影子。
到过了下元节,颜连章连着几日脸色不好,他那个织造的缺儿叫人顶了去,纪氏知道消息心里念得一声佛,围着太子转的人且多的是,好处又怎么回回都轮着他。
颜连章心里却愤闷不已,顶了这缺的,不是旁个竟是薛家人,宫里传出消息来,薛采女得着太子宠爱,这才没两个月便已有孕在身,虽还不知男女,可凭着太子的宠爱跟肚里的孩子,连着往上升,如今已经升了宝林位了。
一直到冬至过了将要腊八,司礼监制的九九消寒图抹了三九,颜连章还不开颜,纪氏也不理会他,自家办得年货,正差了人往锡州给纪舜英送皮袍酒食等物去。
颜连章进得门来,看着这一堆堆的单子册子踱步不止,他这个位子是好容易谋来的,再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让人顶了去,不过是个女儿,难道他家没有,倏地一转身,问道:“你说明湘明洛哪一个合适?”
☆、第180章 莲心茶
纪氏不意他忽的问出这话来,手上还捏得礼单子,丫头婆子俱等着她吩咐年关事宜,颜连章竟未退了人私下来说,这数九寒冬,他却直冒虚汗,摘了冠儿搁到帽架上,汗珠还只顺着头发往下淌。
纪氏心里一抖,这么个着急忙慌的模样,定是出了大事,可无端端的提起两个丫头来,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纪氏自拿了帐册,掀得几张就知道事情要糟,虽知道男人在外头干净不了,可似他这样贪的恁般狠的又有几个,纪氏晓得官场只似洗砚池,可自家的男人往里头浸得一身墨,只想着哪天叫人参了,她便连睡觉都不安稳。
“把我安排的事儿吩咐下去,今儿不必叫姑娘来了,松快一日。”纪氏把帐册一阖,端得茶碗掀开盖儿,茶是早就沏好的,这会儿已经不烫口了,她却端着杯子细细吹了好半晌,等丫头婆子都
退出屋子,这才啜得一口,茶是温的,心却凉了个透。
经得娇娘的事,纪氏算是把这个枕边人看了个透,她不必问也知道,往日好时,丈夫定然也说得些甜言蜜语,哄得娇娘一心为他奉称那些个上官,打通关节送礼请私。
至于说的甚样话,纪氏也能猜得着,门子里头的女人皮肉就是饭碗,百般下贱也不过为着一口吃食一身衣裳,娇娘所求不过是个挡风的屋檐,知道归知道,便颜连章打定了主意要纳她进门,纪氏也断断不肯,更不必说颜连章自始至终都是诳她的。
他能骗一个娇娘,自然也能去骗别个红红翠翠,他能骗得旁人,自然也能哄了她,纪氏也不是没想起过他许诺的那些话,说是有了嫡子便不折腾了,确是不折腾了,再不折腾她了,连着那些个哄人的话,他也再没说过。
她吃得一口茶,这才立起来给颜连章递一块香巾子:“老爷真是,都多大年纪的人了,倒似个毛头小子似的急躁起来了,赶紧着歇一歇,纵外头有甚事,也不该当着下人说。”
颜连章是真个急了,这会儿都进了冬至,到得明岁春天就要大计,他早先得着个优,只看这回再得一个,就能升迁,好好的肥肉就在眼前了,忽的一阵风刮跑了,他心里又怎么不急。
若是凭着旁的手段胜了他,颜连章也就捏着鼻子认下了,可偏偏靠的却是女儿的肚皮,太子身边的汤公公,明里暗里透了话给他,这一份本来且不是落在他头上的,偏叫别个拔了仙气儿去,这下子可好,薛宝林若能生得儿子,便是东宫头一子了。
薛家也不成想自家的女儿竟有这样的高运,进宫便得宠爱,先还不过是个无份位的采女,承宠才一个多月,立时就传出有孕的消息来,一家子自上到下乐开了花,便是个女儿又如何,女儿年纪还轻,能生就是好的,便生个女儿,往后也是出过公主的人家了。
颜连章又是气恼又是懊悔,明潼这桩亲事,他是满意的,横竖总是侯夫人,嫡嫡亲女儿能当大妇,又怎么去做太子妾,可他这会儿倒遗憾起明沅太小了,这一个若是大些也能进得宫去。
再急切,颜连章也知道明湘跟明洛两个实则都不合适,送进去便是想着出人头第的,白白赔个女儿进去,扔得金银在水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颜连章且还没这么蠢,可到得此时,他的眼睛却盯着织造拔不出来了,便只权宜之计,总归薛宝林有孕了,不能承宠,这时候送进去,岂不更妙。
“若要送一个进宫,你看明湘明洛两个,哪个合适。”颜连章拿着巾子擦得把脸儿,索性说开了,纪氏早知道他有这个意思,此时说出来半点也不惊异,反倒笑了一笑:“老爷且不是玩笑,都这两个还小呢。”
十一岁,怎么也够不上格的,真个送了进去,那就是猪油蒙了心窍了,她把巾子往铜盆里头一搭,颜连章拿了桌上纪氏吃剩下的残茶猛灌一气儿,他自是知道女儿还小,却也不是没有法子的:“八字儿,也不是不能动的。”
明湘生的纤弱,明洛却高挑……纪氏若不是背了身子,恨不得狠狠啐一口在丈夫脸上,竟打起这个歪心思来,竟也配作人父!
她此时万般庆幸赶早就给明潼定下郑家来,若是明潼不曾定亲,说不得此时进宫的,就是明潼了,她略稳住心神,据头转回来,面作难色:“老爷可真是,纵户籍能动,外头哪一个不知道年纪,都已经到了相看的时候了,那些个夫人也是知根知底儿的,老爷外头便不再交际了?”
颜连章也曾想到这一节,心里这才犹疑不定,纪氏冷眼儿看他,原来在她面前,总还装装样子,经了娇娘的事,倒把这一张画皮撕了下来,她干脆也不作伪:“老爷还是别打这个主意的好,两个丫头都还没成人呢。”
身上月信未至,便是不曾成人,这样的姑娘送进宫去也不能承宠,你再手眼通天能买通验身的嬷嬷们,进得内廷,也依旧没人必把未长成的姑娘送到太子榻上的。
律令写得明白,凡十二岁下,不论是□□骗奸,俱都斩首,主家若是逼迫未满十二岁的奴婢,也可击鼓告官,太子若行得这事儿,叫人揭出来,头一个遭殃的不是太子,而是颜家,按一个欺瞒之罪,太子又有何罪过,反是颜家从上到下都沾着干系,连着成王明蓁都逃不脱,明湘明洛都是她的妹妹,她还能不知道年纪。
颜连章说得这句蠢话,拍着脑门儿叹气:“我是急糊涂了。”纪氏心头一哂,怕不是急糊涂了,根本就是整个儿糊涂了,她微微一笑:“何事让老爷焦急,哪有过不去的坎儿,事缓则圆。”
这些个话她原来也常劝,此时说出来,颜连章还反手握住她:“是我一急便乱了章法,此事如今行不得,有再想旁的。”
只纪氏知道,原来她是真个忧心丈夫,如今她为的却是儿女,若不为儿女计,她一个字儿都不会再劝了,伸手拍拍颜连章:“老爷升官譬如登山,登得越高就越是吃力,也该停下来歇一歇才是,士林里头若真这等事,岂不叫人耻笑,那一个是什么出身的,咱们家可是正经的读书人。”
不论如何都要将他这念头给掐息了,便女儿们到了年纪也绝不能送进宫去,颜连章吸得一口气,纪氏扶着他躺到腿上,两只手一轻一重的给他揉额头,压低了声儿道:“便是上头升迁,也该看差事办得好不好,那一个又办过什么差了?”
话确是不错,颜连章得着消息是刘太监透出来的,话里话外的意思明白这很,他给太子捞了那许多银子,可这织造的位子,却还是没他的份,万两白银也比不过肚里没俩月大的皇孙。
颜连章缓过神来,送女进宫这条路如今是行不得了,还得往别处谋划,他便躺在妻子腿上,也一样静不下心来,他不是进士,不过是个举人,早早补了官儿,一路升到现在,想再往前,实是不易。
如今好容易办得这些事,叫太子记住了他,自市舶司退下来,若寻不着个好门路,太子跟前献殷勤的那许多,歇得三年,哪里还能再轮着他出头。
躺得会子还是坐了起来,整整衣冠又往外头去了,这回他又觉出没了娇娘的不便来,连个置酒宴的地方也无,总归还能再寻访一个,置下宅子,才好请人往来。
纪氏一阵阵的心凉,颜连章一出门,扬声就叫卷碧进来,拿滚热的水再沏一碗莲心茶来,她小口小口饮得一杯,还是手凉脚凉,这家也不知道撑到哪一日就散了,心里怦怦跳个不停,立起来理理鬓发,换了一件衣裳:“往北府去。”
得先把澄哥儿的亲事定下来,等颜连章是再等不得了,也顾不得不规矩不体面,纪氏拜见颜老太爷,把澄哥儿的婚事摊到旧面上来:“赵御史家倒有个嫡出的女儿是相宜的,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姑娘我是瞧见过的,模样品性再没一线挑得出错来,伯父看着可好?”
颜老太爷多少年不曾管过事儿了,好容易养了个孙子,百般上心,袁氏把娘家女儿接过府来住,一住就是大半年,他又怎么不知道意思,此时纪氏说个样样都压过一头的人来,他只有高兴的:“这事儿总要叫老三知道。”
“我不过身边正遇上合适的,这才有这一说,好与不好,还得看伯父定夺。”纪氏说得这番话,辞出来又往西府里去,自上回办宴后便不曾再见过明蓁,她须得想法儿跟梅氏一道去成王府一趟,能使了力气让丈夫缓下来的,也只有成王了。
纪氏还不曾拿定主意要怎么说项,可她却咬定了女儿们不能进宫,不管是明湘还是明漪,从大到小,一个都不行,跟着天家沾了边儿,歹也不必说,便是好也是如履薄冰,一着不慎一家子跟着吃瓜落,男人所谋者大,女人却只求着家宅安稳。
梅氏应了,明蓁那里总有上门的命妇,她一个人去,少不得要应酬起来,有纪氏在,便不必操这份心了。
哪里知道明蓁那里才刚送了回帖来,冬至前夜,半夜响起了钟声,连绵响个不断,一声一声自朱雀街传过来,纪氏夜里睡得不安稳,钟声才响就惊醒过来,颜连章又宿在外头不曾回来,她睁开眼睛盯着帐顶,先还数得清楚,没几声就模糊了,可心里却着实松一口气,宫里死了人,份位上的人,颜连章便是通得天,也没得法子把女儿送进宫去了。
☆、第181章 冬至团
等到钟声停下,纪氏这才坐起来,她今儿不曾叫人守夜,卷碧披得衣裳从外头进来,掀了帘子就道:“是太后娘娘薨了。”
上房这头灯一盏盏的亮起来,下边院子倒没动静,宫里头有丧,也是当家主母预备素服,是以纪氏起了,几个院子里倒都还在歇息。
纪氏这些日子再不关心颜连章去了哪儿,她原来要问车马房,要问平姑姑,总归心里要有个数,可如今却半点也不再问,无非又是再置一门外室,到外头行乐宴饮去了。
她还没缓过劲来,那事儿不想管,可既出得这样的事,也得着人去问,好把素服送了去,明儿要
去思善门外哭丧,他可不能穿着官服去。
城里头是有宵禁的,宫里头既出了这样的大事,更没有开门往外头寻人的道理,纪氏也睡不着了,干脆穿了衣裳起来,叫卷碧点了浓茶来,喝得半杯提神。
她本来也就不困,明儿是冬至,除开家祭,还得办国祭,这样的事颜连章且排不上号,圣人正在斋宫里头斋戒,等着冬至这天曙光一露便要迎神,这会儿圣人还在斋宫,宫里头太后却薨了,这后头的事要怎么办,是按着典章来,还是他自个儿兴一套,没人知道。
太后娘娘身子一向算不得好,张皇后小心侍奉着,就怕太后哪天一撒手,上头再没个压得住圣人的,她跟太子的日子难过,太后于圣人来说,分量是有的,虽不重,礼法摆在前边,再怎么也压得住他。
当今的圣人,并不是养在太后跟前的,显贵起来靠的也不是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生子之前不是主位,生子这后也不是主位,是依附诚孝皇贵妃的,是贵妃宫里头的嫔,贵妃自家没得生养,也不拘了宫里的嫔生养,生下儿子来,就抱到了身边养着。
她既无子,便一门心思的让儿子跟自己亲,若不是她得圣宠,圣人也不会得着宠爱,先帝时常到贵妃宫里来,便时常能见着圣人,打小看到大,情份又不一样。
这些个秘辛,老宫人都能说出一箩筐来,如今圣人这般宠爱元贵妃,别个便说是学了先帝的样子,诚孝皇贵妃病重将死的时候才封又加上个皇字,元贵妃一直呆在贵妃位上,便是前朝有人拿了这个压着圣人。
诚孝皇贵妃的宠爱分到了圣人身上,圣人自个儿又把这宠爱回馈了皇贵妃,两个好似亲母子,倒把如今的太后娘娘挤到了角落,等皇贵妃死了,圣人当上了皇帝,这才显出她来,再没情分,她也是太后,皇贵妃到死,也还是皇贵妃。
圣人在诚孝皇贵妃的丧礼上是哭的直不起身的,当时的先帝还叹他纯孝,没一个跟先帝对着干,偏把生母提出来给皇子难堪,圣人既摆得这个孝顺模样,生母又怎么会不侍奉,实则太后在他心里,怕比不上诚孝皇贵妃一半儿。
再比不上,那也是太后,若是丧仪上头出差子,可不是现成的借口指谪你,底下的管事婆子也俱都起来了,先开了库,把白布白灯笼寻出来,上头到底怎么安排且不知道,这些总用得着。
得亏颜连章如今还是五品,若再升一升,纪氏也得去哭灵,便是不必去,也得换上素服,天子以日易月的,按例要着二十七日素服,缀朝三日,天子都穿素服,百官自然也是一样,只不知道民间停不停嫁娶家祭。
挨得一夜,到天刚拂晓,纪氏早早就叫人把衣裳送到衙门去,防着颜连章不及回家,他身边的长随高安跑了一趟,知道衙门里已经备了一套,粥饭也不吃了,扎了一根白腰带,急赶着又回衙门去。
几个院里也叫人吩咐下去,卸了首饰钗环,素服虽还没做得,也要穿着青绿衣裳来,明沅倒好,有件白底绿色缠枝花纹的袄子,下边是绿裙儿了,早早就打扮好了。
明洛却是翻遍了柜子也没寻出一件素色衣裳来,她的衣裳俱是红色紫色,怎么出挑怎么来的,这会儿哪里去寻素衣裳,还是采桑跑到小香洲,总明湘借了一件。
明潼一身蓝衣,纪氏不曾好睡,靠着酽茶撑了一夜,明潼也是半夜就起来了,一听着钟声先是一惊,等数明白知道是太后没了,她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一回神就叫丫头点灯,开箱子换了素衣,这才往上房来手纪氏。
太后死的太早了些,这位太后娘娘是很长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张皇后跟太子的依靠,张皇后就住在太后宫里,有这么个庇护,张皇后纵吃些小亏,也没伤筋动骨,元贵妃再怎么也不敢到太后宫里撒野。
她已经接受这一世同上一世并不一样,原还当是多出个明沅,可薛宝林早一年进宫,早了一年怀孕,太后又提前这许多时候早死,桩桩件件都不干明沅的事,是不是因着她自个儿重活一活,各人的命数这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