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的花园造的久了,人口越来越多,便东隔一道墙,西隔一道墙,这里开个海棠门,那里开个宝瓶门,光是这个小园子,就开了四道门,也不知道沣哥儿往哪里走了,明沅见此间寻过并没有,便把人分成四人一组,往各个门洞过了院去寻。
她忖着沣哥儿不敢往没光的地方跑,拎了灯笼往前头有光的地方去,那边是玩花楼,搭得荼靡架,明沅打头走在前边,往前两步,差点儿撞上纪舜华。
他一脸心虚,知道黄氏在寻他,可他也不知道沣哥儿钻到哪儿去了,原是想留住了他,把明沅骗了来的,纪舜英不知道,他却听见嬷嬷说要把姑太太家的六姑娘配给哥哥,一个两个他都讨厌,这才想着法儿出口气,哪里知道人没了!
纪舜华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你眼睛长在后脑勺了?”他心里也慌的,派了身边的小厮去找,说是玩迷藏,没一会儿人就不见了,要是掉到池子里,那就是闯下大祸了。
他骂了一句就要走,明沅拦在他身前:“沣哥儿呢?”
这一句正中心事,纪舜华挥挥手:“我哪知道他在哪儿,我又不是老妈子!”明沅把他从头到脚看一眼,还道是他不肯说,手往后头一挥:“采菽守了门。”
采菽一怔,明洛只当明沅要问话,把采桑一推:“你也去。”话音还没落,眼睛一眨的功夫,明沅已经上前一步拎了纪舜华的领子,往前一拖一带把他摔在地上。
明湘惊叫一声,瞪大了眼儿看着明沅,明洛也跟着发怔,眼睛看着明沅打人,自家嘴巴还大张着没合拢,却结巴着道:“叫什么叫,噤声。”
纪舜华叫这一下子打懵了,他兀自不信叫个小姑娘摔在地上,明沅占着先机,往他身上狠狠砸了两拳头。
自来不曾同他计较,他就越发蹬鼻上脸,今天这事若不打他,黄氏定又回护了去,再没有他受罚的时候。
眼见得后头无人再忍不住,明洛明湘受气颇多,明湘还怔在原地,明洛怕明沅吃亏,快步上去就是一脚,正踢在腰上,她鞋尖儿上缀了珠儿,这一下把纪舜华踢着了,他哪里正经打过架,叫明沅一把抓住了头发动弹不得:“说!你把沣哥儿藏哪去了。”
一拳头又要砸下去,前面一个声音细细的传过来:“姐姐。”明沅一抬头,沣哥儿正叫纪舜英抱在怀里,扒着纪舜英的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明沅。
☆、第157章 藕粉糕
明沅的膝盖就顶在纪舜华的脖子上,这小霸王平日里欺负人从不知道轻重,这回叫明沅扯住了头发,压住了脖子,懵在原地连哭都哭不出来。
明沅原是想逼问出沣哥儿下落的,这会儿见着纪舜英把人抱了来,知道里头又有缘故,她还没动,明洛却跳开两步,伸了头直往月洞门后头张望。
见纪舜英后头没跟着人,先自松一口气,接着又尴尬起来,绞着手指头不知如何是好,她没跟着明沅进罩房,也不知纪氏是怎么审问李坠儿的,只当是错怪了人。
这下可闯下大祸了,纪氏若是问罪可怎么是好!摸了心口怦怦直跳,伸手就要去拉明沅:“快,快,赶紧起来。”
她才就结巴,结巴着还上前下黑脚,那一下子踢得可不轻,正中纪舜英腰上软肉,她鞋尖儿缀得一排珠儿,平时走动起来一翘一翘,隐约露出一点珠光来,掩在裙底虽瞧不见,这番作难倒派了大用处。若不是明洛那一脚上去踢着了痛筋,纪舜华早翻身起来了,等被明沅压住脖子扯了头发,他便再无力还手了。
纪舜英长到这样大,再没见过纪舜华叫欺负得这个样子,还是叫两个小娘子给打在地上起不来了,他先是往后退得一步,树荫下面瞧不清他的脸色,接着又上前一步细看,明沅正对着他吃惊的模样。
打都打了,还能怎办,小霸王要是去告状,她们也只有受着,明沅到这时候反而不害怕了,纪氏还能怎么罚她,顶多这门亲事黄了,总归别人又不知道,面子里子都不伤,黄氏要是敢到外头去宣扬,纪老太太头一个就饶不了她了。
想到此节,明沅干脆也不站起来,见纪舜英怔着没说话,抬头对他道:“大表哥,还烦请你遮一遮沣哥儿的眼睛。”
纪舜英怔得一下,抬手挡住沣哥儿,明沅松开膝盖,趁着纪舜华挣扎起身的时候,又给了他一拳头:“你记着,下回再办这样的事儿,便不只这几下就能了结的。”
纪舜华实是想哭的,可他还要脸,叫两个比他小的小姑娘打了,还打得他躺在地上翻不了身,抽了鼻子想哭又哭不出来,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窝里横,离开了黄氏,他的胆子一下子就缩了。
采菽采桑两个站在外头,彩屏扶着明湘,主仆俱都呆住了,都不曾想到六姑娘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连下人也从来不打不骂的,同人便没红过脸,发作起来竟这样厉害!
那头院里寻了一圈儿,提了灯往这儿来,明湘原就立在门边,听见响动倒抽一口凉气,这要是叫抓个现形,她们全都不必作人了。
明洛才刚一脚上去踢得狠了,接着又心虚,等听明沅说得这话,知道自家这里占理,松得一口气,可她到底心慌的,知道前边来了人,缩着脖子抖个不住。
明湘才刚还吓得惊叫,事到临头反而镇定下来,她咬一咬唇,一把拉了彩屏,作个往外头走的模样,明洛吓得呆住,怕明湘去告状,这会儿躲还不及,怎么好撞上去,谁知道明湘越过采菽去,竟柔声细语的同来人道:“咱们才刚从那头来,那边也没有的。”
来的不过是两个下人,本来就不敢抬脸看来作客的姑娘,听见这话告了声罪,又返身往对面院子去了。
纪舜华此时再叫已是不及,他抽抽着要哭,才叫了一句“来人……”,叫明沅一把堵了嘴,眯起眼睛冲他冷笑一声:“明洛,照着腰再踢。”
明洛是不敢的,可让明沅这一叫胆气却壮了,她也是破罐子破摔,打都打了,一样要受罚的,不如打个痛快,把先前的仇给报再说,明沅下手去掐他胳膊上的软肉,明洛一脚又踢上去,这回却不敢像先前那样用力了。
纪舜英先是惊,而后又是笑,沣哥扒着他的指缝往外头看,见着一向好脾气的姐姐这样发威,怔怔盯住了看。
明沅知道再打下去不成,松开他往后退一步,提了灯往地下照:“采菽,来看看可失落了什么没有。”采菽脑子里头嗡嗡乱响,她只晓得姑娘打人了,打的还是黄氏的心尖尖纪舜华,可明沅这样镇定,她竟依言瞧了一回。
明沅已经理了衣裳,抻一抻裙子上的皱褶,把头发首饰俱都理过一回,走到纪舜英跟前,伸手抱过沣哥儿,沣哥儿迟疑得会儿,把手一伸,勾住明沅,明沅拍他一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沣哥儿赶紧摇头,趴到明沅的肩上,到底是五岁的小儿,还是怕的,叫人哄到山洞子里头,两边全没了人,他一急就哭,摸着石洞钻出来,头上还磕了个包,有一处子洞地势底,一脚踩着了水,鞋子裤子全湿了,若不是纪舜英路过瞧见了他,他还不知道要在没人的院里头转多少个圈呢。
明沅看见他额头上青得一块,鞋子也给脱了,叫纪舜英拿手帕包了,恨不得刚才多给纪舜华几下,明湘折回来,这回也不再说劝人的话:“咱们赶紧走罢。”
打了人不跑,可不是等着叫人抓现形,明沅托住沣哥儿,手往纪舜华背后指一指:“我祝大表哥三元及第蟾宫折桂。”
纪舜英生得很高了,少年人抽了条,看着很是清瘦,他一直抿了嘴,这会儿一笑:“多谢六妹妹吉言。”
纪舜华还跌坐在地下哭呢,他身上的绸衣裳叫蹭得全是泥灰,明沅带得几个丫头流水一般退出园子,回到席上禀报过纪氏:“原是有人哄了他玩迷藏,又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了。”
纪氏听得这一句,眉头都挑起来,冷哼一声看向黄氏:“大嫂子真是会调理人儿。”伸手抱过了沣哥儿,见他额头上起了个包,伸手给他揉一揉,见他裤子也是湿的,鞋子也脱了不知在哪里,气极反倒笑起来:“今儿是老太太的生辰,我且不同嫂嫂理论,改明儿,我再登门要个说法。”
明洛拿眼儿看看明沅,低了头不敢出声,还要什么说法,人都打了,只怕等散席的时候,黄氏就要兴师问罪了。
纪氏见着明沅因抱了沣哥儿衣裳都叫沾湿了,再回宴上很不好看,干脆叫她往后罩房去,给沣哥儿换过衣裳,沣哥儿趴在明沅身上回来的,晓得自己跟姐姐都闯了大祸了,纪氏再来问他,他便垂了脸,白生生的脚丫子伸着,等明沅给他擦干净。
纪氏问一句,他便答一句,还知道瞒,把纪舜英抱他,在园子里遇上明沅的事说了,却把明沅打人的那一段给隐了去。
纪氏才离席一刻,老太太那里就来人询问,纪氏自家去陪老太太,明湘明洛留下来陪着沣哥儿,明洛使丫头去打水,只留下刚才见着的几个丫头,明洛咽一口唾沫:“这可怎么好。”
一道打人的,都是同案犯了,这会儿急也无用,明沅冲她笑一笑,只说得两个字儿:“不认。”
明洛这下子又结巴起来:“怎么,怎么不认?大表哥也看见的。”
“三表哥一时失了脚,跌了跤也是有的,咱们遇着大表哥,可不曾见着三表哥,莫不是院子里头走茬了道。”明沅一面说,一面去看明洛明湘。
明湘晓得事情躲不过去了,明洛还在绞着裙边儿作难,她已经咬住唇点头,跟明洛两个彼此看得一眼,都垂了头,等着黄氏拍上门来。
黄氏是派了人去寻儿子的,寻儿子的只怕还比找沣哥儿的人更多些,不一时就知道儿子躺在院子里头,丫头来报时一脸的惊慌,黄氏急急赶去看了,见着儿子这模样一把搂住他:“我的儿,这是怎的了?”
纪舜华本不欲说的,见着亲娘却再忍不住,跟着一道哭起来,他叫黄氏宠的还是一付小孩子心性,觉得丢脸不说,黄氏还道儿子是摔了碰了,小姑娘家哪里有力道,除了腰上那一下青了,旁的还看不出来。
纪舜华眼见着黄氏要发落他身边的小厮,这才开口,是颜明沅打了他!纪氏一听之下差点仰倒,可儿子这番哭又不是作伪,拉开衣裳腰上那块青总有指甲盖那样大,纪舜华又捂了腰直叫疼。
黄氏急的落泪,只当是伤脏腑非同小可,儿子是她的眼中珠,叫个丫头片子打成这样,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一面赶紧给儿子预备伤药,叫人揉化开来去淤,一面自家带了一串儿丫头婆子,一路行到戏楼后头的罩房里,推开门满面霜雪的盯住里头这几个小娘子。
明沅自在吃茶,明湘明洛两个哪里还有吃点心的心思,只明沅指了采菽喂沣哥儿吃面,她在席上本没吃过什么,才刚又使了力,这会儿正饿着,捏了藕粉桂花糖糕吃,咬得半个,见着黄氏,还把另半个送到口中,嚼吃了咽下一口茶,这才站起来:“劳大舅姆忧心,沣哥儿无事。”
黄氏叫她这一句堵得气越发不顺,知道是她打的人,上前一步就要扇她,叫明沅错步躲开:“大舅姆这是怎的?纵有事发落,也该回了我太太才是。”
她点了明沅的鼻子,把那些个规矩教养全扔到了脑后,只知道宝贝儿子头发叫揪落了,身上也是青的,一件衣裳后背俱都磨得不能看了:“你倒也有脸讲起规矩来,把你三表哥打成那个样子,竟还有脸问。”
☆、第158章 铁秤砣
知道黄氏不聪明,却不知道她竟蠢成这样,明沅略一思忖也明白过来,黄氏待纪舜华,譬如她对沣哥儿,她碰着沣哥儿的事忍不得,把纪舜华这小子打得哭娘,黄氏也是一样心思,只她是长辈,先动了手,再占不着理。
“大舅姆所言何事?外甥女并无一事不妥,舅母若要罚,也该说出个理来。”明沅略站住了,侧了身子护住沣哥儿,立在黄氏跟前,目光直直盯住黄氏,黄氏倒伸不出这个手了。
明湘明洛已经吓得傻住了,她们哪里见过这仗阵,便是明洛常听张姨娘说些外头市井的事,也只当是外边人没有规矩教养,哪里知道黄氏这样的大家太太,也是说伸手就伸手了。
沣哥儿哭起来,还不敢大声,他坐床上跳下来跑到明沅身前,又想挡到前边去,心里惴惴着害怕,抱着姐姐的腿哭。
“舅姆好大的威风,要打六妹妹,便说得出个所以然,也不合规矩罢。”黄氏一巴掌还没落下去,纪氏已经闻讯赶过来了,后头跟着的还有明潼,纪氏不曾说话,明潼已经忍不得她,不论如何,明沅在外便是颜家人,黄氏打的可是颜家的脸。
黄氏气得很了,反身冲着纪氏怒道:“姑太太家里好教养,好好的姑娘竟跟哥哥动起手来,把我们华哥儿打的躺在床上起来了。”
纪舜华自家觉得丢脸,可不就把八分疼装到了十二分,黄氏只当打坏了脏腑,这才急急过来发落明沅,在她眼里,儿子可不就是起不来床了。
哪知道明潼听见这一句竟轻轻笑了一声:“舅姆可是在玩笑?六妹妹这么点大的姑娘家,她是母夜叉还是母大虫,竟能把华表弟这么个壮实的男孩儿打得起不来床?赶明儿也不必作女红了,去考武举人就是,保管叫一众男儿失色,咱们沾亲带故的俱都得脸。”
她连讽带嘲,说的黄氏脸上挂不住,拿眼把她一刮:“多好的教养,倒敢跟长辈顶起嘴来?这就是姑太太教女的规矩?”
这一句却触了逆鳞,纪氏有些话不好说,由着女儿说出来,还能托辞一句是女儿不懂事,这回黄氏直指了纪氏,她脸上也不动气,笑盈盈一声:“明潼说话自来是直来直去的,她问的,我也想知道,还烦请嫂嫂告诉我,明沅这样的小姑娘,得有多大的力道才能把华哥儿打得起不来床?”
黄氏这下说不出来了,她也不曾细问,只听见儿子说是明沅打的,急冲冲过来兴师问罪,把怎么打的,又有谁在全然忘了。
明沅见了满面委屈:“我去寻沣哥儿,太太跟舅姆都是知道的,底下的下人也俱都瞧见的,碰着了大表哥抱了沣哥儿回来,连三表哥的影子都不曾见过,舅姆怎么好平白诬赖人。”
明洛理不直气不壮,缩在后头不敢开口,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明湘却开口了,她晓得若是认下,事情再不能善了,索性一口咬死了并不曾见,上前一步行了礼:“六妹妹说的不错,咱们寻得好一会儿,正遇上大表哥把沣哥儿送回来,并不曾见着三表哥的。”
明洛眼见得最弱的明湘都开口了,也跟着道:“可不是,再没见着三表哥,哪个知道他在哪儿失了脚跌了撞了。”
黄氏气的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眼见得那两个说话不敢抬头看人,分明就是作伪,可明沅当着她的面,大大方方不说,眼睛还直视了她,脸上半分虚意都不见,她心口一滞,若真给纪舜英聘了她进门,却不是招了个丧门白虎星。
不论如何,纪舜英这门亲事都不能再往下了,她瞪了明沅“哧哧”出气,偏这个平日里看着软团团的小姑娘这时候还道:“舅姆莫不是听茬了,哪个乱嚼舌头,拖出来打一顿便老实了,舅姆再别叫气坏了身子。”
一句“拖出来打一顿便老实了”,听得黄氏眼皮儿直跳,一叠声的使了嬷嬷去问儿子,吩咐完了冷笑一声:“咱们只坐着,不时便有分晓,没的华哥儿叫人白打了。”
纪氏动了气,两桩事加在一道,也往椅上一坐,伸手抱了沣哥儿,摸出帕子给他擦泪,一面哄他不哭,一面道:“正是这个道理,没的叫六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