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太空未成, 元炁未生。
就像被无形的手抹过一样,镜中色彩淡去,原本倒映出的世界消失。四周万物皆无, 连“太空”本身都没有,看不见的地方也不能称为“黑暗”或者“混沌”, 因为这些概念都尚未产生。
——凝神结胎, 名日混沌。
白琅感觉有些吃力, 眉心的擎天心经越来越亮。按照太清真王律所言,她的神念凝聚成胎儿形状,“无”中终于生出了“有”,这个“有”名为“混沌”。
——混沌既拆, 乃有天地中外之炁,方名混虚。
她神念一散, “混沌”呈现的形状立刻崩溃, 但它没有再变回虚无,而是化作充斥所有空间的“气”,这股“气”也就是“混虚”。
——运化开图, 分辟乾坤。
白琅眉心的擎天心经愈发闪亮,这股浑然一体的“气”被分割成乾与坤两个部分。有了乾坤,其他五行八卦的推演就方便很多了, 她就算不看典籍也知道该怎么办。很快,乾坤中就有了众生,而“众生”不像之前的那些物质一样是恒久存在的,它们身上出现了与之相对的“生”与“死”。
——无量众苦,不舍昼夜。生死往来,如旋车轮。
浩浩荡荡的缘法从众生身上产生,镜面发出一声不堪重负“咔嚓”,然后就碎掉了。
白琅猛然睁眼,这才发现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怎么会……”
创世没有想象中难,镜中完全可以做到,但是为什么创造众生的生死轮回就不行?是因为她的天权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模拟出这种假象吗?
白琅过了很久才缓过气来,收拾好镜子的碎片之后,立刻翻阅起之前的太清真王律总序。
全新的理解正缓缓成型。
*
太微第二次传法已经是半月之后,这次白琅的表现非常出人意料。
讲法结束之后,太微终于没忍住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了?”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混虚,为什么修道者会有灵明,又为什么……”
白琅认真地回答:“啊……我全部都理解为有个人把它们造出来了就行。”
……
“不对吗?”
“怎么理解都行,不过我觉得……”太微沉默了一下,“你这个思想有点危险。”
经历过反复多次的“创世”之后,白琅终于意识到,除非这个世界本身是有自主意识的,否则“从无到有”这一步,肯定得有个人操作。
白琅整理好笔记,正要离开,这时候太微把她叫住了。
“你留一下,等会儿琢玉要来。”
“啊?”白琅有点不乐意,但还是努力没表现出来,“好、好吧。”
过了会儿,她憋不住问:“我要见他?”
“嗯。”太微没有多说。
大概只过了半柱**夫,琢玉就到了。他这次没有穿青衫,而是换了件与折流类似的白色道袍,长发束起,腰悬长剑,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像剑修。
琢玉微微躬身:“参见掌门真人。”
白琅避开他行礼的方向,结果反被他回看一眼,那神情似笑非笑,让人生惧。
太微不满地说:“你看她作甚?我太矮了看不见?”
琢玉立刻收回视线,微微垂眸:“冒犯了……”
“回报情况吧。”
“是。”
琢玉回报的是天殊宫与化骨狱的战况。
这次魔境冲突是化骨狱主动挑起的,天殊宫这边派衣清明率军防守,但封萧突然介入,以万缘司名义将其抓走。打到一半,主帅被抓,天殊宫当然气不过,于是与朝稚司命有了一番交涉。但是朝稚司命各种打太极,硬是不放人,把天殊宫拖到战况由优转劣。
琢玉道:“后来夜行天亲自出面,这才带走衣清明。”
太微双腿交叠,手撑着下巴,轻笑道:“哪里是夜行天出面,分明是击钟人出面。”
琢玉语气平静:“正是如此。封萧借谕主力量掺和魔境内战,就相当于把神选和十绝境的争端搅浑了。他们玩得脏,天殊宫只能也让自己这方的谕主出面交涉。这次交涉成功,就意味着以后十绝境争端中会涌现越来越多的谕主。而从四方台近期主动激化谕主矛盾来看,台上多半不会干涉。”
白琅不知不觉也分析起来,她跟琢玉思路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随着逃杀进程被迫加速,神选战争扩大到十绝境不可避免。
因为弱小的谕主——比如她——肯定会托庇在大门派之下,而那些大门派又不可能白白让人占这个便宜,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利用谕主的力量。其他没联合的谕主、门派一看,这么多人都找靠山合作了,他们如果还傻乎乎地遗世独立,那不就输了吗?于是也会开始寻求合作。
如此继续下去,十绝境争端早晚会跟神选扯不清楚。
司命眼光非常长远,他主动打响了谕主介入十绝境争端的第一战。
琢玉总结完,提议道:“私以为灵虚门也该准备起来了。”
“这个轮不到你操心。”太微翻了个白眼,“你要是闲着就去趟万缘司吧,朝稚最近动静太大,有点反常。”
“这次也是以讲法的名义吗……”
“老是讲法,别人搞不好以为我虐待你。”太微想了想,“你在万缘司没亲戚吗?要不然就说你丈母娘最近搬去万缘司了?”
琢玉断然道:“还是讲法吧。”
白琅忍不住笑了,太微真的很克琢玉。
琢玉略微迟疑:“我手里还有其他事情,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前往万缘司。”
琢玉在跟太微说话,太微看的却是白琅。白琅被这个视线一扫,瞬间就理解了太微留她在这里的意图。
太微淡淡地答道:“之前那事儿换人继续吧,你先去万缘司,朝稚比较重要。”
琢玉也看向白琅,眼神晦暗不明,最后还是低头告退。
文始殿里只剩太微和白琅两人。
白琅急匆匆地开口:“上人……”
太微忽然出现在她眼前,食指指尖压着她嘴唇:“不许拒绝。你在我座下,就是我的人,我想保你,十绝境中便没有人能动你;我要用你,当然也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白琅想后退,但是动弹不能。
“想好再开口。”太微松开她,负手而立,微微仰首的样子极尽傲慢。
“我……”白琅停顿了一两秒,很快继续,“琢玉上人做到一半的,是浮月孤乡的局?”
太微颔首道:“正是。”
白琅知道浮月孤乡一切天算皆为人算,可她不知道这个“人算”居然是琢玉。
太微继续道:“此事略微繁琐,你得长期奔波于浮月孤乡与灵虚门之间。这也是我把你安排在城主府的目的,那里的界门可以直通宿月界。”
白琅听钟离异描述,总觉得太微是个力挽狂澜、救灵虚门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正面形象。但是如今静下来想想,他肯定和朝稚司命一样野心勃勃,意在一统十绝境,不然之前也不会派人染指不临城、扶夜峰了。
他在见面一瞬间就想好了接下来要怎么用白琅——这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非常傲慢。
不过白琅觉得“保护”和“效力”之间本来就是等价交换,没什么可抱怨的。而且以现在神选、十绝境全部变成浑水的局势,多掺和一下这种事情其实很有好处。退一万步想,反正这局是琢玉布的,后续部分估计不会有什么难度。
她问:“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
太微骂道:“这都要我说,你长脑子是用来干嘛的?”
白琅心里郁闷:“我长的是个脑子又不是个万缘司……”
*
返回城主府,白琅一口气答了好几遍“太微一米五”的暗号,终于心情畅快地进去了。
她稍微收了几样随身物品,然后跑去界门,按照太微给的方法前往宿月界。
之前听说宿月界特别安全,没有界门,只能穿雾海云河过去,没想到太微往他们腹地开了个口子,还准备来来回回捅刀。这样一想,他往废弃城主府派两名精英弟子日夜看守也能说得过去了。
界门之外非常昏暗,有潮湿的冷风吹过。
白琅以为是在荒郊野地,但点燃须弥之火才看清,这是个冷冷清清的宫殿。与仙门宫殿或者凡世宫殿不同,它架构特别粗犷、原始,还散发出浓郁的宗教气息。
“哧!”
背后忽然有火焰燃起的声音,白琅一回头,看见有条细长的影子从横梁倒吊而下。
她一开始以为是什么法术,细看却发现这影子是她自己的,被灯光拉得极长,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横梁上。
很快,让她心悸的谕主气息也出现了。
一个胸大肤白,面孔妖艳的女人拽着她的影子晃荡而下。
她跳到白琅面前,失望地说:“你们灵虚门换人了?之前那个气质不错的道长呢?”
第75章 九谕鉴部
之前的浮月孤乡事件中,有两点白琅一直很在意。
首先, 丢信的是步留影, 月圣死后掌权的是步留影。起因在她, 获益也在她, 她必然是关键;其次,在十隼盟集市中,那桌祭司谈论月圣之事, 有句话略显蹊跷。
——“真他娘的邪了门了,这么多受月圣器重的祭司, 还能全在他老人家飞升前凭空消失?”
也就是说, 包括步留影在内, 很多受月圣器重的祭司都在他飞升前消失了,这说明什么?
白琅觉得比较大的可能性有两种:第一,月圣对这些祭司起了疑心,临近飞升, 不敢留他们在身边;第二,为了保险起见, 月圣不止派了一个人出去送信, 这些信还不一定是给同一个人的。
在前一种可能性中,步留影被月圣怀疑,洗不干净。
后一种可能性则更可怕。
因为月圣不止派了一个人出去送信, 最后一封都没送到,还只有步留影活着回来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步留影很可能杀了所有受月圣信任的祭司,销毁他们手里的所有信, 跟琢玉联合杀害月圣,再若无其事地返回浮月孤乡接下权柄,将月圣之死栽赃给被她除掉的祭司身上,说他们里应外合,谋害月圣后逃之夭夭。
这个可能性无限接近现实,因为它串起了所有线索。
白琅花了点时间理清局势,很快沉淀思绪,专注眼前。
“啊!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步留影眯着眼睛看白琅,“你是替执剑人顶锅的那个刺客吗?原来你们是一伙啊?我说呢,那个琢玉不至于这么神,突然冒出来一个你,真是犹如天助……”
计划天衣无缝,白琅的“意外”出现更是前后呼应,首尾交接的点睛之笔。
琢玉的前半局堪称完美。
白琅觉得要她以同水准完成后半部分,真的太难了。
步留影满脸笑容:“早说嘛,我马上就帮你把那个通缉令撤了。”
她有点自来熟,一把揽过白琅,胸垫在她肩上,沉甸甸的。
白琅有点不自在,小声解释道:“我……那个……”
步留影低头凑到她嘴边听:“你是来捎口信的还是?琢玉人呢?”
“他不来了。”白琅一口气说道,“以后都换我……”
步留影“啊”了一声,松开手,看了白琅好半天。
“这个吧,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步留影绞尽脑汁想怎么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你叫什么啊?”
“白琅。”
“多大了?
“今、今年十五……”
“哦……”步留影沉默。
白琅抿了抿嘴:“我还是回去让掌门真人换人吧……”
“太微上人换你来的?”
白琅点头。
步留影似乎思索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重新揽过白琅:“行吧,他信任你,我当然也信任你,以后就有劳了。”
她变脸变得太快,满脸笑容真挚,一股子要跟白琅掏心掏肺的感觉。
白琅在界门旁边的石头祭坛上坐下,问她:“我不知道之前琢玉帮你做到哪一步了,能说下吗?”
步留影擦了两下灰,跟她并排而坐。
“就做到了这儿呗。我虽然被推出来主持大局,但到底是个临时的。真要把浮月孤乡‘继承’过来,需要一个新月圣。”
“月圣”的称号是继承制,因为前代月圣暴死,未能钦定继承人,所以步留影可以当权到新月圣出现为止。听她的意思,应该是想要一个完全受她控制,且又能够服众的新月圣。
这上哪儿找去?
白琅问:“月圣死前有留下信物吗?”
步留影嗤笑一声:“他哪儿有什么信物,他自己就是个假月圣。”
……!!?
在灰暗月光中,步留影将古老往事娓娓道来。
月圣之位传自万千年前。那时候浮月孤乡还不是一个个孤立的小界,而是一个完整的圆月似的大界。后来‘古龙佛’噬月,将其嚼碎,倾吐出一片片孤立的界,才成了现在这样子。浮月孤乡之人惧他,畏他,尊他为‘月圣’。
也就是说,“古龙佛”是浮月孤乡的初代月圣。
“古龙佛一世清修,恪守戒律,没有留下子嗣,他说他的继承人会手握吞噬月亮的至宝出现。这个至宝就是古龙佛的一支角,它在前代月圣死后,会自动出现在下任月圣身边。不久前死的那家伙根本就没有古龙佛信物,他凭借噬月的天权骗到月圣之位,心安理得坐了这么多年不说,居然把古龙佛的尸骨做成了壳?”
石礼界那个巨大的龙和半嵌其中的人原来就是古龙佛尸身。
步留影讲的时候又是笑又是摇头:“而且他都这样了还敢飞升四方台?真不怕上去之后被古龙佛活活打死吗?他写信找西王金母座下玄女帮忙,那又有什么用?得罪一个西王金母,讨好一个古龙佛,谁都知道这笔买卖划算啊。反正西王金母心慈手软,得罪了也不掉块肉,更别说动手的朝稚司命还跟她同出一脉,多少会念及点同门之情……”
说着说着步留影忽然想起原本的目的,连忙道:“哎呀,我这人一说话就停不下来,你有什么计划就说吧。”
白琅还在飞快地运转大脑消化之前那堆信息。
她寄信之后,秦缓歌应该是赶到了,可司命还是当着人的面把月圣杀了。这说明他相当肯定,得罪西王金母不会有严重后果。
那么之前有个推论就不成立了——也就是“司命对龙山无面人并不知情”这点。
——他很可能是知情的。
龙山离万缘司实在太近,朝稚活得都成精了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搞不清楚里面的猫腻?他很大概率知道龙山连着四方台,也知道龙山近期出现了无面人鬼影。甚至,他很可能知道,这些鬼影是针对西王金母而去的。
他由此判定西王金母活不长了。
所以才无所畏惧。
白琅觉得背后生出一丝丝凉气,外面的风声听着都像鬼哭。
台上为什么会有人针对西王金母?只是单纯的台上谕主间的斗争吗?可如果只是单纯的谕主冲突,司命怎么可能确信西王金母必败呢?
假如不是谕主间冲突,那这件事背后牵涉的东西就太恐怖了。
白琅隐隐担心起之前为西王金母调查的钟离异。
“白姑娘?”
步留影见她没反应,于是凑近叫了几声,把本来就很害怕的白琅吓得一跳。
“你还好吧……”步留影有点无语。
“还、还好……”白琅惊魂未定,“那个,我想了下对策。要么像死的那个月圣一样,用天权欺瞒……”
步留影拒绝:“不行,我还准备飞升四方台呢,弄这种事儿是要遭古龙佛嫌弃的。”
你架空月圣就不遭嫌弃了吗??
白琅知道步留影是怎么想的。因为步留影的天权估计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