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沉玉再次睁眸,目露疑惑的眨了眨眼,她便又岔开了话题道:“先前我来的时候,乌夜找上我,对我说了一些事情。”
“嗯?”沉玉听闻此言,神色瞬时认真起来,两人如今虽过着如此平静的日子,但沉玉却从未忘记过自己回到神界的目的,也未曾忘记过如今三界的形势。
陵烟沉吟道:“乌夜说,他查到了辟寒的身世。”
“辟寒?”
陵烟点头,又道:“辟寒一直是魔界的十大魔将之一,在魔界里跟了我接近三万年的时间,这么多年来出生入死不在少数,但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有一天会背叛魔界。”她说到这里,将话音一顿,这才接着道:“那日我发现辟寒是魔界内鬼的时候,他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他本就不是魔界之人。”陵烟道,“所以我派了乌夜去调查辟寒的身世,果然到现在才发现问题,辟寒他虽自小便在魔界长大,但的确并非是魔界之人,或者说并非完整的魔界之人,他是个半魔半妖。”
陵烟神情复杂,摇头道:“他在魔界这么多年,我竟一直未曾发现。”
沉玉听得陵烟的说法亦是一怔,陵烟却很快又道:“所以乌夜问我,我们是不是有些事情,一直以来都判断错了?”
沉玉反应不慢,他很快道:“你是说妖界的事情?”
“不错。”陵烟声音微沉,“妖界一开始的行动便是想要练成玄骨珠,后来几次被我们所打断,为何到后来却又突然之间没了动静,转而三番五次来对付我们两人?”
这些事情陵烟也曾经想过,无非是以为非影的计划被破坏,恼羞成怒想要先对两人下手而已,但妖王当真又是这般沉不住气之人么?
陵烟从来不认为妖王是这种人,若非如此,他也不必等这三万年韬光养晦了,他必然是有着周全的计划,才会一步一步的展开如今的动作。
如今的神魔两界就像是被妖界所牵引一般,随着他们的动作而动,却丝毫料不得他们下一步的动作究竟会是什么,又会对神魔有什么影响。
陵烟接着道:“就像是我从未怀疑过辟寒的身份,妖界做的这些事情,我们恐怕也一直信了错的判断,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做出这样多的事情来。”
只是如此说来,他们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想,魔界或许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沉默之后,陵烟终于缓缓道。
沉玉低声问道:“比如玄骨珠,和朝临?”
“或许。”陵烟点头。
数万年前先代妖王横溯炼制玄骨珠,拥有至强修为,却依旧被神魔所灭,落得魂飞魄散的结局,而如今非影再次炼制玄骨珠,走的无非也是横溯的旧路,但非影又当真是在走横溯所走过的路么?
他们为什么突然转而对付陵烟与沉玉,又为何会对朝临出手?
陵烟唯一确定的事情,是此事或许朝临能够知晓些什么。
但她却不能够见朝临,不见朝临,她只有另一人可以见。
“小凤凰。”陵烟说到这里,忽而回头向沉玉道:“我们去一趟千梧山吧。”
沉玉一怔,点头道:“好。”
。
千梧山依旧是从前的千梧山,数万年的时间对于此地来说亦不过是弹指一瞬的光阴,千梧山上永远只有一个人,守着漫山的梧桐,守着月落星沉的轮回。
陵烟上次来到此地,已经是三万年前的事情了。
再次来到此地,却依旧是这般风光,依旧是这般景致。陵烟突然觉得有些庆幸,庆幸这天地之间还有这样一个地方,纵然世间千变万化,却依旧未曾有过任何改变。
“我也有好几年没来见和尘爷爷了。”沉玉走在前面,将陵烟带着往山上而去,一面走一面笑道,“正好你们见上一面,他肯定会很喜欢你的。”
陵烟听得好笑,不由道:“那老头虽然算不得多喜欢我,但肯定不会像朝临那样追着我满山跑。”
沉玉听得陵烟这番话,不由停下脚步,疑惑道:“你从前认识和尘爷爷?”
对于陵烟从前的那一段过往,沉玉自是不了解,陵烟于是点头道:“认识,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陵烟心中百感交集,缓声道:“成魔之后,我被神界四处追杀,曾经便躲在这千梧山上过了许多年。”
沉玉怎么都没有想到陵烟过去竟还在此地待过许多年,他怔怔站在原地,这次倒是陵烟笑了起来,一把牵过沉玉的手,熟门熟路的带着人往山上走:“这么多年千梧山也没多大变化嘛,这些路我都还认得。”
她话音顿住,看着脚下的路,不觉又是一笑,真是奇怪,她分明早已经不打算再与神界有任何瓜葛,却没想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她还将这里的路记得这般清晰。
沉玉亦步亦趋的跟在陵烟的身后,两人走了好一段,他才终于开口道:“阿晴。”
“怎么?”陵烟没有回头,沉玉双眼不便,她便将前路上所有的小石子儿都给踢开,又将挡路的树枝也都小心拨开。
沉玉心事重重般道:“那你从前……见过我吗?”
陵烟动作终于一顿,然后面色古怪的回头往沉玉看来。
“见过。”这么说倒也没什么不对。
沉玉连忙又追问:“那时候我是什么样子?”
陵烟:“……”
她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沉玉从前的样子实在是太普通了,或者说对于一只凤凰来说,太丑了,就是个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的蛋罢了。
当初陵烟在众人的追杀之下,逃到这千梧山来,在山顶上住了整整三百年。
那时候她满身疲惫,满心迷茫,不知前路不知方向,只是浑浑噩噩的待着,她所选择的路,所要做的事情,在一夜之间尽数崩塌,天下之大未有容身之所,她甚至想过就这般毫无知觉的在千梧山上住下去,一直到油尽灯枯。
她曾经也问过和尘,自己究竟应该何去何从,应当做些什么,但她所得到的答案,却并不能够唤醒沉睡的意识。
这天底下的道理她懂得太多,但这番命运压在自己的身上,这些道理却依旧无法解开她所有的桎梏,她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明明知道自己无错,却连半点也无法改变这样的命运。
所以她开始在千梧山上发呆。
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只是坐在千梧山顶上那棵最大的梧桐树上,不避风雨,餐风饮露,只盯着树下那颗凤凰蛋发呆。
就在她发呆的同时,和尘也半点没闲着,只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陵烟看。
因为陵烟刚经历过一场难以平复的挫折,所以发呆的眼神看起来实在是显得有些穷凶极恶,和尘对这样的陵烟很是担心,生怕她趁他一个不注意就将那凤凰蛋拿出去炖了,所以半点也不敢松懈。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两百年后。
在千梧山上的第两百年,一日晨光漫天,千万缕金芒自梧桐叶的缝隙间倾射而下,光柱里微亮的纤尘纷飞舞动,陵烟突然就在这晨光里站了起来。
她先是对那凤凰蛋笑了笑,然后转身找到,与他道了别。
道别之后,她便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而去。
后来再未来过此地,也再未来过神界。
直到如今。
“你以前的样子,”陵烟自回忆中回过神来,对沉玉神秘的笑了起来,挑眉道:“很特别。”
沉玉大概没有料到自己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他正欲再问,陵烟却不打算再答了,那时候她刚被神界的行为给逼得走投无路,成日里胡思乱想自然是有的,面前就摆着一个未来的神界至尊,她每天面对着这小家伙,当然是什么样的想法都有过,这其中甚至包括凤凰蛋的一百种吃法。
——但这些也都是不能够对沉玉说起来的。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他们已经上到了山顶,前方就是那株熟悉的巨大梧桐树,陵烟远远看着,脚步却不禁又缓了下来。
虽是自己提出要来这里的,但等真的来了,她却又有些不愿再往前了。
离开这里的时候,她虽落魄成魔,却也不过是个走投无路的人罢了,但现在,她已经成为了魔界的至尊,又带领众魔与神界对抗许久,不知如今的和尘,又会用何种神情来看她。
她踌躇不知该往前还是离开,这时候沉玉握紧了她的手,低声道:“别担心。”
陵烟没料到自己的心绪竟让沉玉也瞧了出来,她素来只允许自己在心里面怯懦片刻,在人前却是半点示弱也不肯,于是听得这话,更是立即将所有的顾虑都抛下了,只摇头道:“我当然不担心。”
她这般说着,便牵着沉玉的手,不管不顾的往那梧桐树下的小木屋而去。
不过走到半路,木屋的门便开了。
和尘依旧是从前的模样,站在木屋门口,拿一双眼睛阴沉的盯着陵烟看。
陵烟很是没骨气的退了半步。
“沉玉。”和尘这话是朝着沉玉说的,但一双灰色的眸子却是片刻也没从陵烟的身上挪开,他招了招手,声音温柔的道,“你过来。”
沉玉轻轻“嗯”了一声,牵着陵烟的手往前,但那边和尘却是“哼哼”的笑了一下,声音立即阴沉下来:“我只让你一个人过来,另一个你在外边呆着领罚!”说话间他人已经行到了两人面前,一把牵过沉玉的手,将人领到了屋里,只将陵烟独自晾在门外,声音悠悠自窗口飘出,“该怎么受罚你自己知道的。”
“……”陵烟神情古怪的盯了那窗口半晌,似乎是有苦说不出,有话想要辩,然而到最后却都泄了气,最后只得慢吞吞的往那梧桐树走去。
片刻之后,陵烟将自己倒挂在了梧桐树上。
第八一章
千梧山的天色素来是万里无云,阳光自叶间缝隙斑驳而下,柔和的暖光渡了陵烟满身。
她将整个人倒挂在一处枝干上,抱着双臂,身子随风晃荡着,不耐的往屋子里面喊:“老头!”
屋里面没人应他,却是有隐约的对话声传来,和尘有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陵烟也听不清楚,她等了片刻,不耐的又扯着嗓子道:“老头够了没有?我都挂了快一个时辰了!”
和尘依旧不理他,倒是沉玉的声音传了过来,像是在担忧着陵烟:“和尘爷爷,阿晴她……”
“你别管她,她那是自找的!”和尘打断了沉玉的话,继而又将声音低沉了下去。
又是风过,陵烟几缕长发被吹动,遮了视线,她无奈的理着自己越来越乱的头发,脾气不好的冲里面叫道:“老头你别把我家沉玉给教坏了!”
屋内传来了重重一阵咳嗽,和尘古怪的笑了两下,扬声道:“我还没怪你你倒是先怪起我来了?”
陵烟闷闷哼了一声,正要强词夺理,却见那小屋子的大门被人给推开来,沉玉扶着门自里面走了出来。
“阿晴?”沉玉低声唤道。
陵烟连忙收了方才于和尘斗嘴那般语气,温声道:“小凤凰,我在这!”
沉玉很快辨出了陵烟的位置,往这处走了过来。
陵烟这会儿还挂在树上,口中却连忙道:“你小心下面的石子儿!”
沉玉轻轻笑了笑,顺着陵烟的话准确的避开了路上的小石头,来到了陵烟近前,他也看不见陵烟如今的动作,只仰头问到:“你在树上?”
“是啊,树上风大,舒服。”陵烟自然不会叫沉玉知道自己如今究竟是什么狼狈样,于是便这般随口胡扯了起来。
倒是和尘适时自屋内走了出来,几步来到沉玉身旁道:“树上风大,给她醒醒脑子。”
陵烟语声一顿,只将目光落在和尘的身上。
和尘摇了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痛心疾首的事情,无奈摆手道:“你下来吧。”
陵烟早料到和尘会心软一般,将勾着那树干的两腿一松,人在空中漂亮的转了个身,稳稳落在了沉玉身旁。
“阿晴。”沉玉探出手来,动作温柔小心的替陵烟整理着凌乱的头发,还有身上沾着的叶子,陵烟便任由他这般在自己脸上头发上摸索着,唇角含笑紧盯着沉玉看。
旁边的和尘重重的又咳了起来。
“老头你最近身体变差了啊。”陵烟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
和尘不满的瞥了陵烟一眼,终是道:“你随我进来。”
陵烟微微挑眉,眼见和尘朝屋内走去,这才回身轻声对沉玉道:“你等我一会儿。”
沉玉应是早已知晓和尘会叫上陵烟说些什么,是以也是十分平静,只低声答应了下来,陵烟这才松开沉玉的手,转身进入了那间自己已经许久未曾进入过的小木屋。
千梧山上任何地方皆没有岁月的痕迹,纵然是这间木屋亦是一样,同样的简陋,同样的普通,纵然是那桌上倒了一半的茶水,还有那杯盏所摆放的位置,似乎都与三万多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陵烟看得心中一动,沉了沉眸,到底还是笑了出来,语声轻快的道:“老头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人生在世,要喝就该喝酒,老喝茶多无趣。”
“我又不是朝临那老酒鬼,别跟我说这个。”和尘衣服油盐不进的模样,皱眉挥了挥手,是要陵烟坐下。
陵烟顺着他的意思在屋内坐了下来,不过这般动作,又让她想起了三万年前在此处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她刚入魔,被神界一群人追杀,逃到此地,还是和尘收留了她,叫她进屋来。那时候她就坐在这个地方,坐下之后就开始哭,一面哭一面问自己应当如何是好。
想到那时候的自己,陵烟不觉笑了起来。
和尘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也没立即开口,而是将唇角好不容易浮起的半分笑意又强制压了下来,低声道:“你们两个的事情,刚才沉玉已经告诉我了。”
陵烟也不惊讶,她与沉玉这般关系,若是不被发现那才是件稀奇古怪的事情。
提到此时,她终于不再戏谑,只认真看向和尘道:“沉玉对我来说很重要。”
和尘挑了挑眉,面上波澜不惊,语声毫无起伏,淡淡道:“然后呢?”
“我会待他很好的。”陵烟毫不犹豫的道。
和尘哼了哼,陵烟紧紧盯着他的神情,似乎是难得的紧张了起来。
和尘将眉峰一掀,好笑的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陵烟老实道:“怕你不肯将沉玉交给我。”
和尘到底没忍住笑了出来,一边笑一面骂:“你这小丫头,你们之间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干系,你们连夫妻都做了,我还能让你们分开不成?”
陵烟垂下头,良久才道:“我怕你不放心。”
这句话语气认真,与平日里的陵烟判若两人,和尘忍不住敲了敲桌子,让陵烟抬起头来。
等到陵烟再次抬眸,他才道:“你还记得你上次来看我是什么时候吗?”
陵烟自然清楚,但回答的时候,却仍是犹豫了半晌:“……两万八百多年前。”
“你倒是记得挺清楚的啊。”和尘语气加重了些,眯眼瞧着陵烟神色。
陵烟还没应声,和尘便又道:“那你还记得你当时对我说了什么吗?”
“记得。”
陵烟答得认真而专注,一字一句道:“我说我知道我该如何走下去了。”
和尘眉目皆是宁和,他平静问到:“现在呢?”
“现在……”陵烟倏然一笑,眨眼道,“这条路很长,我还没有走到,但就快到了。”
和尘没有立即开口,他用一种陵烟从未见过的神色注视着她,窗外的光透进来,隐约的晨雾也渗进来,陵烟含笑与他对望,良久,他方别过头去,唇角含着浅笑,口气却显得有些不耐:“知道了。”
“去把沉玉叫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