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北楚冷冷道:“杨家……就这么让你深恶痛绝,宁死不归?”
杨恒全凭一口血气支撑不倒,说道:“为何不扪心自问,你和杨惟俨都对我爹妈做了什么?你算说对了一点──我对杨家深恶痛绝,宁死绝不向你们低头!”
杨北楚徐徐说道:“可惜这由不得你!”
石颂霜稍稍缓过一口劲儿,听着叔侄二人的交谈思忖道:“杨恒若被杨北楚抓回灭照宫,势必会大受屈辱,以他的刚烈性情又岂能苟且偷生?罢了,大不了舍命一拼,死在一起算了!”
她摇摇欲坠地站起身,勉强凝聚起丹田残余的真气,寒声道:“杨北楚,你若执意相逼,带走的不过是两具尸体!”
杨北楚一怔,问道:“你居然为了这小畜生要和我拼命?那也太傻了!”
石颂霜默然不答,一步步蹒跚着走到杨恒跟前。杨恒抬头凝视她苍白的面容,缓缓道:“你何苦?”
石颂霜向着他一笑,无视杨北楚在旁虎视眈眈,反道:“你又何苦?”
杨恒心底生出万千柔情,道:“杨北楚,你知道当年为何会输给我爹?你虽然聪明,却永远无法明白世上为什么总有些像我,像我爹娘那样的傻瓜,宁可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也要珍守住心中的挚爱。”
杨北楚伫立许久纹丝未动,徐徐问道:“你怎知我不是个傻瓜?”蓦地一声激越清啸,身形连晃数下,倏地消逝在黑夜里。
杨恒和石颂霜死里逃生,均是愕然,兀自难以置信地互视了一眼,目光里充满惊喜与迷惑,委实不明白杨北楚何以在最后关头放过两人,飘然而去?
过了片刻,不见杨北楚回转,石颂霜才相信这魔头是真的走了。她的娇躯一软,精疲力竭地倒在杨恒身旁。
“我的包裹里……有……云岩宗的九元丹──”杨恒粗重地喘着气,发现自己已很难将一句话讲完整。就似自己的身躯,仿佛也不再完整。
“我有药,”石颂霜显然仍不愿接受明灯大师的好处,艰难地从袖口里取出瓷瓶,先倒了一颗在杨恒嘴里,又自己服了一颗,说道:“这地方并不安全。”
杨恒点点头,灵丹入喉化作一股温润的液体,使他感觉稍稍好受了些。然后他吃力地扭过头,看见石颂霜也正侧脸凝视着自己,两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丝苦笑,均知以目下的状况两人连路都走不得,也只能躺在这里听天由命了。
旷野里虫鸣啾啾,一阵阵轻柔的夜风拂面而来,带着夏夜的清凉和四周的花草芬芳,让人心神宁舒,只觉得不久前发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好似已是极遥远的事。遥远得就像高悬在夜空的圆月,徐徐隐没在云朵里。
两人便这样肩并肩地静静躺着,感受着劫后余生的欣喜与万籁俱寂的安宁,默数着天上璀璨的星辰和身边人一声声的呼吸。这一刻,显得美妙而静谧。
“那夜……大魔尊也来过这里?”过了不知多久,石颂霜轻声问道。
杨恒低低“嗯”了声,回答道:“你在奇怪,我为何要隐瞒?”
石颂霜螓首轻点,又摇摇头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
“苦衷?”杨恒自嘲地一笑,说道:“苦衷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不管怎么说,明镜大师是因我而死,这个仇一定要报!”
石颂霜瞧着杨恒眼中那束跳跃的火焰,深悔自己不该向他提及这件事,于是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道:“那位小夜姑娘和你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杨恒愣了下,苦笑道:“你扯哪儿去了?我说过,一直都当她是自己的小妹。”
“我曾经也有过妹妹。”石颂霜默然须臾,轻轻道:“我如此痛恨严崇山,除了因为心痛娘亲的死,更是因为我一直痛恨自己弄丢了小妹。”
杨恒一惊,就听石颂霜幽幽叙述道:“那天我抱着小妹逃了出来,路过一座市集又累又饿,禁不住停下来想买些吃的。我将小妹放在摊边的一张小桌上,正数着身上几文铜钱时却被人撞了一下。铜钱掉到了地上,我就低头去捡。可等我拾起了铜钱,才发现小妹没有了──”
她的眼眸里忽然闪动起泪光,就似夏夜里凝聚在叶尖上脉脉闪烁的晶莹露珠,语音也变得微微哽咽,说道:“我到处去找,逢人就问,可没人看见小妹是被谁带走的。后来我绝望了,就在道边哭。等哭够了,我便往家里走,心想丢了小妹,我没脸再见娘亲,大不了让那些恶人把我也打死好了。”
杨恒听她诉说着隐埋在心底十几年却从不愿向人提及的悔恨往事,心中升起强烈的同情与伤感,柔声道:“你当时那么小,这一路走得很辛苦吧?”
石颂霜那宛若冰雕玉琢的娇挺琼鼻在夜色里轻轻抽搐了下,回答道:“我没感觉到辛苦,只想着回家、回家。心里隐隐盼望有好心人会认出我的小妹,将她送回家来。可到了家,却发现娘亲倒在血泊里,而小妹再也没有回来……”
说到这里,想见当日噩梦般的经历,她的娇躯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颤抖,将脸深深埋藏在手下,两行珠泪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
杨恒摸了摸袖口,又解开身下的包裹,从里头取出一方干净的绢帕,递到她的面前说道:“等伤好了,我陪你一起去找!”
石颂霜平复心绪接过绢帕,见角上有红线绣了个小小的“夜”字,知是小夜偷塞在包裹里送给杨恒的东西,于是也不用它,只用手指轻轻将玉颊上的泪痕拭去,说道:“你将它收好了,不然小夜姑娘会伤心。”
杨恒也不知石颂霜为何要屡屡提起小夜,收起绢帕道:“其实我一个大男人,哪里用得着这帕子。”心中忽地想起数年自己离山出逃,在庙中邂逅小夜祖孙,也是她不嫌脏臭,为自己挑去脚上水泡,敷药包扎的旧事,不由得涌起徐徐暖流。
石颂霜注意到杨恒的神情变化,低哼了声道:“口是心非!”
“什么?”杨恒一醒,莫名其妙地望着她道:“我怎么口是心非了?”
“自己想吧,”石颂霜把头转过去,仰望着星天,冷冷道:“我累了。”
杨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懂石颂霜为何突然变脸,回想自己方才好象并未做错什么,摇了摇头心下叹道:“难怪听人说,女人心,海底针。”
石颂霜等了半天,也没听见杨恒的回应,微微一怔侧目望去,才发现这家伙已沉沉睡去,压根没把自己的问题放在心上。
她不由感到一丝羞恼,凝望着杨恒熟睡中显得坦然而安详的面庞,仿佛天塌下来也无所谓。于是,她眼眸里的嗔怒的神色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柔情温馨。
次日天光见亮,杨恒被射入眼帘的晨曦唤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觉着身上的酸痛略减,只是身下的硬石塥得骨头生疼。
晨风吹来,令他的头脑一清,暗道:“糟糕,我怎么稀里糊涂就睡着了?要是半夜里来了云岩宗的人又或杨北楚去而复返,可怎生是好?”
他一边自责一边转过头去,只见石颂霜卧倒在自己的身畔,双腿蜷曲,纤手抚胸,犹如海棠春睡,唇角含着一缕恬静微笑。
露水凝结在她的衣发上,闪动着熠熠辉光,那娇憨的模样仿如魔咒,使得杨恒的视线再也无法挪移开分毫。
他依稀记起从前在一本古书上读到过的文章,里头有大段的描写是用以歌颂一位神女的美貌,只是忘记了作者是谁。却还回忆得起里面有段是这样写道──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穠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鬓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接下来的内容杨恒便记不清了,依稀还有诸如“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之类的词句赞美。当时读来心生神往,以为世上绝无此姝。可此刻他又不禁觉得,用这些诗赋来形容石颂霜之美,仍稍嫌苍白未尽其韵。只怕古往今来所有的文人墨客搜肠刮肚,所想出来的诗句也难以描绘伊人丰采。
蓦地,他的心头生出一股冲动,也不知是怎地就向那两瓣红润诱人的樱唇上吻了下去。霎那间一缕醉意没顶,令他的思绪再想不到其他。
突然石颂霜睁开了眼睛,朦朦胧胧察觉到有一个冰冷的唇正贴在自己的檀口上,不禁又急又羞,也没看清是谁便扭转开俏脸,一巴掌使劲挥了过去。
“啪!”杨恒面颊火辣辣地一阵疼痛,立时清醒了过来,赶紧抬头退开,深悔自己太过孟浪,讷讷道:“我、我……”
石颂霜已看清楚是杨恒,握在手中的天庐神匕缓缓退回了袖中,玉容如霜眼神里七分的恼怒三分的娇羞,却见杨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将头垂下,不知怎地芳心一软,冷冷问道:“杨恒,你以为我可以任由你轻薄么?”
杨恒不敢抬头,道:“不,是我昏头了,我该打!”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去。
“啪!”一声脆响,他右半边的脸上起了五道红痕,又挥手往左脸打去。
石颂霜眼里的怒色渐渐消失,绷着脸道:“够了,你的脸皮比城墙还厚,扇上去也只当是挠痒痒。别人不晓得,还以为是我刁蛮霸道欺负了你。”
杨恒听出石颂霜气已消了大半,心下稍安却不敢造次,讪讪地坐起身,道:“你刚才那样子好凶,像极了母夜叉。”
石颂霜本想沉下脸来不理他,可终究禁不住“噗嗤”一笑,说道:“我要是母夜叉,今后你还能有好?”
杨恒怦然心动,问道:“什么?”
石颂霜自知失言,低头微笑道:“没听见就算了,继续走神想你心事吧?”
杨恒叫屈道:“哪有,我可是一直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在听你说话。”
石颂霜抬眼碰到杨恒闪烁有神的目光颇不好意思,隔了一小会儿才轻轻说道:“无赖,我才不说第二遍呢。”
这一声“无赖”听在杨恒的耳朵里,简直比世上所有的赞美加在一块儿再翻上十倍百倍,还要悦耳动听,呆呆地注视着石颂霜那在霞光映照下明艳不可方物的侧脸,心里满是幸福喜乐,实不知该说什么。
天高云淡,一羽早起觅食的鸟儿从头顶飞过,响起清脆婉转的啼鸣,在这空旷的废墟间久久回荡。
杨恒悄悄瞥了眼身旁的佳人,忍不住偷偷地将手伸出,轻握到她微凉的纤指。
石颂霜像是睡着了,修长黝黑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覆盖在眼睑上,似乎并未察觉。
然而徐拂而来的晨风却泄露了她心底的秘密,他听到了她渐转急促的呼吸声,宛若一首悠扬柔和的歌谣,荡漾在自己的耳际。
她的手热了起来,他的心也随之热了。只是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杨恒也不敢得寸进尺,只轻轻攥着她柔若无骨的纤手,脑海里霍然闪过那样一句流传千古的诗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杨恒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抬眼仰望苍穹,莫名地生出一缕神往,心道:“若真能那样该有多好?”
却听石颂霜低声问道:“杨恒,你想什么呢,我看你在坏笑。”
“有么?”杨恒不禁笑得更欢,“我以为你睡着了,又怎会看到我在笑?”
石颂霜微觉忸怩,晓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逃不过这家伙的眼睛,干脆道:“有你这大色狼在身边,我能睡好?”
杨恒哈哈一笑,道:“你真想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
石颂霜没有应声,睁开眼期待地凝视着他。杨恒脸上的笑容徐徐敛去,用极低极肯定的语气说道:“我在想,以前在我心里只有我妈一个女人,从今往后便多了一个,就是你。”
石颂霜被他握着的柔荑动了下,有一缕醉人的欣喜从她明亮如星的眸子里轻拂而过,叩动着少女的心扉。“砰砰、砰砰……”似是谁正轻轻敲响了心门。
谁也不愿,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他们便手握着手,听着对方动人的心跳声,沉浸在宁谧的喜悦里。
第七集 年少轻狂 第五章 驱敌
直到日上三竿杨恒才懒洋洋地坐起身来,惊咦道:“怎么我的剑会在这儿?”
原来不知何时,他昨夜在雪窦庵中失落的正气仙剑已斜斜插在脚边不远处。只是先前一直躺着,又把全副心神都专注在了石颂霜身上,故此未能发觉。
石颂霜道:“外公在后半夜来过,把正气仙剑留在了这儿。”
杨恒诧异道:“石老爷子来过,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晓得?” 却知石凤扬定然和空照大师一般,早已修成天眼通的神功,能找到他和石颂霜并不稀奇。
石颂霜道:“你睡得那么死,又岂能察觉?他老人家陪我到天快亮时才离开,我刚睡了没一会儿,便又被你闹醒了。”
杨恒醒悟过来,昨晚自己在呼呼大睡时,石颂霜定是彻夜未眠,担负起警戒之责。
他心生歉意,说道:“走,咱们找个安稳点的地方,踏踏实实补足这一觉。”
“你当我是猪么?”石颂霜瞪了眼杨恒,没好气地道:“昨晚我一边守着你,一边在运功疗伤,眼下伤势已好了不少,否则外公也不会放心离开。”
杨恒明显觉察到石颂霜受伤后情绪波动加大,远不似平时那般对人冷冰冰地不见喜怒。可相较之下,自己还是喜欢她现在这般轻嗔薄怒的模样。
试着提了口气,立刻感到胸口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只好颓然放弃,苦笑道:“明华大师这一掌还真够用力的,害我连运气疗伤都办不到。”
石颂霜站起身来,将正气仙剑收进剑鞘与九绝梭一起还给杨恒道:“别心急,外公昨晚已帮你运功疏通经脉,最多三天你便能自行调息运气了。”
杨恒闻言心中感激,问道:“老爷子又去哪里了?”
石颂霜脸上泛起一丝复杂难名之色,回答道:“他去找严崇山了,然后会到楼兰和我们汇合。”
杨恒一愣道:“楼兰,咱们去那儿干什么?”
石颂霜沉默半晌,说道:“一个月前外公找到我义父,向他提出退婚之事。没想到义父断然拒绝,说他即已答应了厉问鼎的请求,便绝无悔改之理。外公和他当面争执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差点便要动手。最后还是义父稍作妥协,答应给你和厉青原一个公平对决的机会,再决定我的终身大事。”
“怎会是这样?”杨恒讶异道。以他原先的想法,此事即有石凤扬亲自出马,兼之石颂霜压根对厉青原没好感,退掉婚约应是水到渠成。不料平地生波,偏偏石颂霜的义父连石凤扬的帐也不买,一意维护厉青原父子。
想到这里,杨恒禁不住问道:“你义父到底是谁,恁的蛮不讲理?”
石颂霜摇摇头道:“义父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毕竟他答应了厉问鼎的求婚在先,也不能说退就退。只是这几年来他的性情大改,变得越来越怪癖,我很担心楼兰之行的结果。”
“和厉青原公平对决?”杨恒喃喃道:“你义父还当真看得起我。”
石颂霜听出他话语里的不满,说道:“你别恼火,外公也并未答应他的要求。”
杨恒明白,即使在石颂霜和石凤扬的心目中,也绝不看好自己能在修为上胜过厉青原,因此才会对她义父的提议不置可否。这么一想,不由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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