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方丈道:“杨施主这么说,委实太小看自己的侄儿。真源虽尚未成年,但也能明辨是非,通晓事理,于正邪善恶之分自有心论。”
杨北楚冷冷一笑,说道:“大师对真源为何青眼有加,莫非是看中了他奇货可居?”
明镜方丈轻轻一叹道:“杨施主若要用小人之心度君子腹,老衲亦无可奈何。”
杨北楚嘿然道:“好啊,那今日杨某便做一回小人!实不相瞒,杨恒云岩宗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明水大师沉声喝道:“杨北楚,纵然灭照宫魔焰滔天,云岩宗从未惧怕过!”
“是啊,云岩宗号称正道第一大派,弟子逾千高手如云,自然不将区区一个灭照宫放在眼里。”杨北楚哂然道:“只是贵宗千年以来开枝散叶,在各处名山重镇都设有不少旁支寺院,杨某少不得要一一拜访还愿。”
在座高僧无不听出了他这话里隐含的威胁意味,明镜方丈面色微变,低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杨施主杀心一起,只怕有违天和。”
杨北楚泰然自若道:“明镜大师又不是今日才认识我杨家父子,杀千把个和尚尼姑,烧几百座寺庙庵堂,对灭照宫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此言一出,佛堂里的众僧齐齐垂首合掌低诵道:“阿弥陀佛——”
这话音虽是低沉柔和,却充满悲天悯人义无反顾之情,刹那间形成一座无形而沛然莫御的气场,令得杨北楚微微变脸,手握杯盏冷笑不语,只看定明镜大师。
正此剑拔弩张之际,忽听明灯大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人人愕然转目向他望去。
他满不在乎地用巴掌拍拍张着的嘴巴,懒洋洋道:“心中有佛,杀也无妨;心中有庙,烧又如何?杀吧,烧吧——大不了和尚我还俗去。”
杨北楚怔了怔,森然道:“敢情严兄以为杨某此次登门只为说笑而来?”
明灯大师挠挠后脖颈,嬉笑道:“岂敢,岂敢,若云岩宗和灭照宫为了真源一旦开战,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长白、昆仑、天山三派势必无法坐视不理,届时大半个仙林刀光剑影伏尸千百,一定很有看头。”
似乎意犹未尽,他顿了顿又补了句道:“当然,看戏的人可以这么说,至于局中之人就未必、未必啦……”
杨北楚心知肚明,所谓“看戏的人”便是虎踞中原元气渐复的魔教。
常言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正魔两道三大势力鼎足对峙早非三年五载,之所以没有大动干戈,实因为谁也不敢轻易打破眼下微妙的平衡局面。
故而尽管三大势力之间纷争频仍,却都极有默契地在避免正面冲突,更不愿教第三方得益,又或让潜在的第四势力效仿灭照宫当年一幕趁机崛起。
然而面对明灯大师绵里藏针的反击,杨北楚也不肯当众示弱,嘿嘿低笑道:“如此说来,云岩宗为了真源,是不惜与灭照宫一战了?”
正这时候猛听佛堂外杨恒大喝道:“是哪只乌鸦在厅里噪舌!”昂首阔步迈入堂中。
他远在十数丈外便听见杨北楚以不惜一战向云岩宗公然施压,尽管路上明月神尼再三叮嘱自己要冷静小心,可此刻哪里还忍得住?
明华大师皱眉道:“真源,你岂可如此无礼,还不向杨施主道歉?”
杨恒叫道:“大师,他——”
明华大师道:“无论如何,杨施主远道而来,我云岩宗终须以礼相待,焉能出口伤人?你是佛门子弟,更该恪守妄语戒。”
杨恒无奈,转向杨北楚,大咧咧地一抱拳道:“杨施主,我不该骂你是乌鸦。需知佛门清静之地,又哪里会有乌鸦?你大人有大量,自不会因为我骂了你,就真把自己当成了乌鸦……”
杨北楚望着杨恒,六年不见,这少年相貌已是大变,若非明华大师先叫出他的法号,自己险些没能认出来。
只是听他口口声声讥讽自己是乌鸦,未免好气又好笑,摇头道:“小杨恒,你在云岩宗待了这多年,就只学会了贫嘴么?”
杨恒强压下心中翻腾涌动的仇恨,嘻嘻一笑道:“奇怪,怎么乌鸦也听得懂人话?”
他若瞠目怒骂,又或拔剑相向,倒在杨北楚的意料之中。可没想到杨恒居然能够沉下心气,嬉笑怒骂冷嘲热讽,实令杨北楚大感意外。
但他并无心和杨恒斗嘴,淡然道:“我来带你去见杨南泰,你跟不跟我走?”
佛堂中一片寂静,数十道目光齐齐聚焦在这对叔侄身上。适才的论战中,众人均已领教了杨北楚口若悬河的犀利词锋,此刻更见杨恒唇枪舌剑争锋相对,竟是分毫不落下风,后头只怕有好戏看了。
杨恒沉默须臾,摇了摇头道:“天下的黄鼠狼或许有一天真会给鸡拜年,但却绝对不会是你!”
杨北楚蔑然冷笑道:“这么说,你只管自己在这里逍遥,却是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想见了?”
一语击中杨恒痛处,他脸色微变道:“跟你这样的人讨论父子手足之情,不啻是对牛弹琴。我不仅要见爹爹,更要将他救出百丈崖。只是小爷有个臭脾气——你来求我,我偏不去!”
杨北楚道:“好啊,恰恰杨某的脾气也很臭——过了这个村,再没那个店!”
明月神尼一直站在杨恒的身后,这时开口问道:“明昙师妹在哪里?”
杨北楚的视线慢慢往明月神尼脸上移去,像是才发现她伫立在这儿似地,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微笑道:“十六年不见,师太清秀如昔,可喜可贺。”
明月神尼的眸中掠过一缕痛楚的怒焰,竭力镇定道:“她是不是去了东昆仑?”
杨恒听师父向杨北楚追问母亲下落,顿时像是在伤口上又被人洒了一把白盐,火辣辣的椎心剧痛简直让他要发狂发疯,但他只能佯装毫不知情!
杨北楚有意无意地瞥了瞥杨恒,不置可否道:“怪事,难不成云岩宗丢了人,都得找我杨北楚讨要?好吧,回头杨某帮忙贴个寻人告示,也算对得起师太了。”
杨恒忍无可忍,道:“杨北楚,你别在这儿得了便宜还卖乖!”
杨北楚满不在乎道:“小杨恒,你太年轻太幼稚,很多事现在还不懂。你以为云岩宗收留你真有那么好心……”
“住口!”明月神尼怒叱道:“杨施主,你若再血口喷人辱及本门,贫尼断不能容!”
杨北楚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老尼姑,你心虚了?我想说便说,莫非你凭一把剑就能封住我的口?”
杨恒怒目道:“杨北楚,你少在这儿自鸣得意!”
杨北楚倒也不恼,说道:“我说错了么?不妨让我瞧瞧你在峨眉都学了点什么?”
杨恒点点头也不应他,长身掣出明月神尼背负的绝尘仙剑。
剑锋飞转化作“天旋地转”瞻之于前顾之于后,将杨北楚上半身尽数笼罩在烁烁寒光中。
杨北楚先入为主,只当杨恒会施展“菩提九剑”又或“龙树剑法”,见状奇道:“这不是严崇山的周天十三式么?”猝不及防之下急忙飘身飞退,两眼紧盯绝尘仙剑,找寻招式中的破绽。
但他并未尽出全力,一来晓得在座众僧绝不容自己伤了杨恒,二来也有心看看这少年的艺业究竟如何,故而只用了六成功力周旋游斗。
哪知这么一让不打紧,杨恒竟是招招抢攻,全不给杨北楚喘息缓手之机。紧接着又是一式“峰回路转”,看似刺向杨北楚左肋的一剑,随着身形轻盈飘飞流转,眨眼间竟已迫至他的背心。
杨北楚侧身探臂,左手食指轻轻在剑锋上“叮”地一点,已运出他驰名仙林的绝技“弹指芳华”。
杨恒手臂微麻,顺势一领仙剑挑向杨北楚咽喉,脚下浮云扫堂腿打他左膝。
杨北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立时察觉杨恒剑势虽厉却是虚招,真正的杀手全在腿上那无声无息的一扫。
他腾身飞起避过杨恒左腿,孰料眼前光华闪烁,仙剑化虚为实已指到自己的胸口。杨北楚“嘿”地低哼,用袍袖一掸,拂向绝尘仙剑。
杨恒不待招式用老,整个身形如陀螺般原地飞转,刹那间幻化出千百束剑芒涌向杨北楚。
但听“啵啵啵啵”连声爆响,剑锋击在袍袖上似雨打芭蕉,终令得对方的气劲一泄。当即左手拈花指力趁虚而入,从袍袖暴露出的缝隙间点向杨北楚膻中穴。
杨北楚低低一咦,左手弹指虚按,与拈花指力迎空激撞。不防“嚓”地轻响,绝尘仙剑又是一记“顺天拂云”将他右手袍袖生生削下一小截。若非他功力深厚及时将剑锋震偏,只怕整只右掌都要不保。
饶是如此杨北楚也大感脸上无光,耳听佛堂里明灯大师的高声喝采道:“小杨恒,硬是要得!”更觉脸上发热,心生羞恼。
“好个不识进退的小子!”杨北楚骤然将功力提升到八成,十指舒展变幻如兰花绽谢,竟是有意亮出浸淫多年的弹指芳华绝技,扳回颜面。
这一动真格,功力和经验上的差距立刻显现无遗。
杨恒起初十余招还能有攻有守,不落下风。可再往后越打越是吃力,只觉得对方好似天马行空纵横往来,在身周编织起一张天罗地网,稍不留神便要剑飞身伤。
可越在逆境里,也越能显露出这数月来藏经楼抄书,尽淘岩试炼之功。杨恒心头一片清明,完全融入到剑意身式之中,不急不躁,一边以万里云天身法游走左右,一边抓住机会发动反击,场面更趋激烈。
明月神尼眼见杨恒与威震仙林的大魔头打得有章有法,打从心里生出欣慰之情,暗道:“明镜师兄未拦阻真源向杨北楚发起挑战,只怕也是有意通过实战考校一下这孩子数月修炼所得吧。”
一转念的工夫,场内两人交手已过三十个回合。杨北楚自忖以八成修为居然还不能将这刚满十六岁的小侄儿击败,于胜之不武之外,却还要加上“贻笑大方”这四个字,以他的心高气傲又焉能容忍?
当下低喝道:“小子,看好了!”虚晃一指,左掌从右臂下闪电般穿出,掌心隐隐泛起红光,卷裹着一蓬赤色罡风向杨恒胸膛拍下。
杨恒自知功力悬殊,便不与杨北楚正面硬撼,施展万里云天身法矫若游龙飞舞躲闪。奈何对方的掌势竟滔滔不绝,瞬间方圆三丈内尽为一团炽热光雾所笼罩,再加上弹指芳华不断从旁策应,逼得杨恒无处可躲。
明月神尼面色微变,提醒道:“真源小心,这魔头用的是炽荼掌法!”
杨北楚却是有苦自知,这炽荼掌法乃灭照魔宫镇宫绝学,掌势强劲霸道,有摧枯拉朽横扫千军之势。奈何施展开来,对真元的耗损也相当惊人,数十掌打下来仅次于动用一次御剑诀的消耗。
可是至如今为了顾全颜面,他也管不了那么许多,左掌奔若雷霆对着杨恒一通暴风骤雨般的狂攻,只求速战速决。
好在等他拍出了第十二掌,已将杨恒迫得避无可避,只能挥剑招架。
“砰”地掌剑激荡,杨恒虎口破裂,仙剑几欲飞出。他脑海里一闪念道:“我若藉他掌劲出其不意地使出‘乾坤一掷’,未必不能重创这魔头!”但又顾及这柄绝尘仙剑是从明月神尼手中借来,实不宜轻易毁损。
然而高手过招皆在电光石火之间,岂容踌躇再三?就这么稍一迟疑,杨北楚的弹指芳华紧随而至,“叮”地脆响将绝尘仙剑远远激飞,又是一掌攻到。
“砰!”明月神尼横身拦截,与杨北楚硬对一掌,身子连退三步道:“对自己的子侄,你也下得了这般狠手!”
杨北楚讥诮道:“好啊,打了徒弟师父出头,杨某乐意奉陪!”
明月神尼道:“如果不交代出明昙师妹的下落,你今日休想下山!”
杨北楚哈哈一笑,将明月神尼的话全然当作耳旁风,戏谑道:“难得师太如此好客,可惜山上的粗茶淡饭杨某吃不惯。”
明月神尼不答,双目紧盯杨北楚,摆明了要与他一战。
杨恒见明月神尼为了自己的娘亲毅然出头,要强留杨北楚,心中感动,暗道:“无论如何,她总是真心待我的!我以后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老弄得她下不了台。”
他扬声叫道:“杨北楚,你少在这儿大言不惭,想吃云岩宗的素斋,还得看你够不够这个资格!”
“算了吧。”杨北楚孤身一人面对满堂的云岩宗高手,竟是夷然不惧,洒然笑道:“我说你嫩你还不信。杨某大不了血溅五步,拼个玉石俱焚,可你的师门却未必乐见此景。我说的对不对啊,明镜大师?”
杨恒心头一震,蓦然痛苦地意识到,若是将杨北楚留下,甚或杀死,灭照宫和杨惟俨焉能善罢罢休,定会血洗云岩宗以为报复!归根结底,这是他杨家的恩怨,岂可把师门牵累在内?何况父母大仇,又怎能假手旁人?
想到这里他面色阴晴不定,在矛盾中不断挣扎抉择,一时忘了说话。
明月神尼道:“杨北楚,你听明白了:今日之战,贫尼一来为报十六年前之辱,二来要替明昙师妹讨还公道,纯属私人恩怨,与灭照云岩两家的纠纷无关!”
杨恒闻言长吐一口浊气,心道:“师父也清楚这点,特意要将云岩宗撇清。”
杨北楚不以为然道:“不必说这些废话,杨某接着就是!”
明月神尼早已摄过飞坠的绝尘仙剑,颔首道:“好,贫尼领教高明!”
不意杨恒低声说道:“师父,让他走吧!”
明月神尼愕然望向杨恒,犹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的话,问道:“你说什么?”
杨恒饱含怒恨的目光凝视杨北楚,说道:“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更遑论咱们云岩宗乃是堂堂的正道第一大派。就让他多活两天,洗干净脖子回东昆仑等死!”
杨北楚低低一笑,侧目审视杨恒,点头道:“小子,你牙尖嘴利,倒有点像我杨家子孙!”
杨恒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五脏六腑却似翻江倒海跌宕卷涌,也终于通过这场实战晓得了自己与杨北楚之间仍有一段遥远的差距,他再深吸一口气平息心绪,向明镜方丈躬身一拜道:“大师!”
明镜大师点点头,已明白杨恒的心意,于是向杨北楚说道:“杨施主,想必你也看清楚了,并非本宗存心扣留真源不放,而是他自愿长留峨眉。事已至此,只能累你白跑一趟了。”
出人意料之外,杨北楚一不生气二不沮丧,沉静道:“杨某此行收获颇丰,怎能说是白跑一趟?至于今后——”
他顿了一顿,扫视过杨恒和明月神尼,接着道:“杨家的骨血,总不能常年漂泊在外,早晚我要让他认祖归宗!”
明镜大师起身道:“多谢杨施主开诚布公,提点本宗。老衲送你下山。”
杨北楚摇头道:“不必,但有一些私下里才能说的话,我想和杨恒单独交谈。”
明月神尼喝道:“无耻之徒,休要得寸进尺,真源绝不会跟着你去!”
杨北楚正眼不瞧她一下,问道:“小子,你敢不敢陪我走上一段?”
明月神尼挡到杨恒身前,喝阻道:“别中了激将法!万一他包藏祸心,将你掳掠下山,那才后悔莫及!”
杨北楚冷哼道:“笑话,杨某纵横仙林四十余年,向来百无禁忌为所欲为,惟独这‘信诺’二字,重如泰山不敢或忘!”说着他语气稍稍和缓,向杨恒道:“我要和你说的,是一些和令堂有关的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