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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彦先去敲门,等了好一阵子寺门才缓缓打开,从里面出来了个和杨恒年纪差不多的小沙弥,朝真彦合十一礼。
真彦还礼道:“真禅师兄,我带真源师弟来法融寺借宿。这事师父已和明灯师叔说过。明灯师叔在寺中么?”
杨恒听到真彦称呼那小沙弥的法号,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心道:“这小和尚跟我倒是难兄难弟。我叫‘真冤’,他叫‘真惨’,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真禅也许因为这法号被人笑惯了,见杨恒发笑便知其意,也先朝他笑嘻嘻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真彦作个几个手势。
真彦“啊”了声道:“明灯师叔今早又出门云游去了,那怎么办?”
真禅双手比划了几下,真彦道:“嗯,他已安排下你接待真源师弟,那好极了。”
杨恒看得大奇,问真彦道:“这位真禅师兄不会说话么?”
真彦道:“是呀,真禅师兄天生哑口,好在我们说什么他都听得见。”
杨恒心生同情道:“真可怜。要让我半个时辰不开口说话,都比杀头还难过。”
真禅咧嘴笑了笑。他长得甚是伶俐,可一笑起来挤眉弄眼显得几分滑稽,向杨恒又做了一串手势。杨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望向真彦。
真彦忍住笑翻译道:“真禅师兄说,他说不了话,但喜欢听你说话。”
杨恒顿时对这小沙弥大有好感,笑道:“好啊,往后咱们俩就多多作伴。”
忽然山门里有人洪钟般的声音喝道:“真禅,是什么人在寺外喧哗吵闹?”
真禅听着这声音,就像老鼠见猫瑟缩了一下,回过头去朝门里比划。
“啊,是明月大师新收的俗家弟子来了,让我瞧瞧。”说着话,一个胖大的年轻和尚从门里走了出来,那块头几乎比得上三个杨恒。
杨恒正开心间被这胖大和尚一喝,未免有些扫兴,问真彦道:“他是谁?”
真彦也不笑了,回答道:“这位是真菜师兄,如今代明灯师叔掌管法融寺寺务。”
“真菜?”杨恒哪里还忍得住,哈哈大笑道:“那寺里有没有和尚叫真肉的?”
真菜和尚黑脸涨红,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地道:“这是师父赐我的法号,有何可笑?”
真彦忙道:“师兄别生气,真源师弟刚刚入门,还不晓得规矩。”
真菜哼了声,说道:“也罢,真禅,带真源师弟到自己的房里歇下。”转身先走了。
杨恒望着真菜的背影不满道:“这胖和尚可真够横的。”
真禅吓得小脸发白,赶忙向杨恒做了个小声的手势,显是怕被真菜和尚听见。
杨恒不以为然道:“听见又怎样,大不了就跟他干上一架。”
真彦劝道:“师弟,往后你要在法融寺常住,还是别招惹真菜师兄。其实他平日虽严厉了些,心地还好。”
两人在寺外作别,真禅领着杨恒进了门,绕过正殿来到一排瓦房前。
杨恒一路走进寺来,见寺里不仅没有香客,连和尚也没几个,比起雪窦庵里的盛况,无疑冷清寒酸了许多。他不由释然道:“难怪真菜那么坏的脾气,别的寺庙里都是香火鼎盛,和尚上百。他管着的却是座鸟不生蛋鸡不打鸣的小破庙,只能冲着真禅小和尚吼声两声显显威风。哼,可别惹上我,不然我准要他下不来台。”
思忖间真禅带着他进了一间小屋,屋里陈设甚是简单,最显眼的也就是靠墙的一排通铺,上面的被褥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
真禅指指通铺最靠外的位置,示意杨恒说往后他每晚就睡这里。
杨恒左右张望着问道:“这间屋里要睡几个人?”
真禅指指杨恒,指指自己,又指指外面,伸出三个手指头来。
杨恒明白了,问道:“哦,一共三个人对不对?还有一个是谁,可别是真菜。”
真禅摇摇头,拿过杨恒的手在他掌心写了“真荤师兄”四个字。
还没写完,杨恒已先笑晕了过去,喘着气道:“你们的师父实在是个天才。可惜他现在不在寺里,否则我真要立马见一见。”
真禅笑笑,做了一串手语。杨恒搞半天才弄清楚,敢情他是要去干活了,让自己先在屋里歇会儿,到吃中饭的时候自会来招呼。
杨恒道:“那你去忙吧,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真禅走后,他百无聊赖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走到了门外。
先前又是拜师又是借宿法融寺,一通的忙碌说笑,不知不觉令他初离母亲的愁绪稍解。可如今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不自禁地又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他望着院里种着的枣树,心想:“师父说娘亲去救爹爹,如果顺利的话十多天就能回来。可要是她回不来呢,我真要在这儿住上一辈子?”
想到这里,他连忙轻轻扇了自己两下耳刮子,骂道:“呸呸呸,你这小子胡思乱想什么呀,尽捡不吉利的话说。娘亲一定会回来的,她既敢去东昆仑救我爹,那必定是有把握的事。说不定再过几天,我们一家又能团圆了。”
第一集 拨草瞻风 第三章 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
翌日清晨,因为杨恒起得稍晚,又被真菜和尚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
杨恒哪里会服他管,当下反唇相讥吵得不可开交,幸被真禅、真荤拉开才没跟对方干起架来。他一气之下早饭也不吃了,迳自跑出了法融寺。
可没走多远便感到饥肠辘辘,又想道:“唉,早晓得这样,我刚才还不如偷偷溜进厨房里拿两个馒头吃了。”
忽然听见前方水声淙淙,似有条小溪涧流过。杨恒一喜,迈开步子,往水声来的方向奔去。还没到溪边,先在空气里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像是有人正在用火烧烤什么东西,令得他精神一振道:“吾道不孤,原来一大早还有人和我一样,偷偷溜出来找东西解馋。”
他奔了过去,远远看到清澈见底的小溪边,坐着个满头乱发头戴僧帽的和尚。这和尚瘦瘦高高,穿了件破烂僧衣,上面的窟窿直比身上养的虱子还多。一条布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上,草鞋放在一旁却是赤着双脚。
他一手拿着根串着青蛙的枯树枝,在火上烧烤,一手用破蒲扇哗哗扇火,嘴里还叽咕叽咕念叨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杨恒大感有趣,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悄悄走到那和尚的背后,突然一声大叫道:“哒,你这和尚竟敢杀生,跟我去见明灯方丈!”
孰料那和尚竟不回头,笑着道:“好,好,等贫僧度化了这些可怜的青蛙,便随小和尚一起去见明灯方丈。”
杨恒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自己,愕然道:“你吃了它们也算是度化?”
那和尚道:“小和尚有所不知,这些青蛙生于红尘中,既怕成为他人的口中之食,又怕捕不到飞虫饥肠辘辘,委实烦恼多多。如今它们得到解脱,又换来和尚的一顿可口早餐,如此功德归彼,口福归我,岂不是一举两得?”
杨恒看着那串被烤作金黄色的青蛙,咽了口口水道:“听你这么一说也还有点道理。和尚,能不能让我帮着你一起度化这些青蛙?”
和尚怔了怔问道:“小和尚不怕犯戒么?”
杨恒笑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罪我一人而能度化众生,善哉善哉。”
那和尚哈哈笑道:“好,好,你这小和尚倒也有些慧根。坐下一起度化吧。”
杨恒大喜,丢了小刀火石在那和尚的身边坐下,这才看清楚了对方的侧脸。
他年纪也不算老,可胡子已是花白,面色姜黄脸颊瘦削,鼻子又直又挺,一双眼睛半眯缝着,始终带着半醉半醒的笑意,额头上的皱纹层层叠叠,似一座座小山,僧衣半开着露出黑乎乎的胸脯,脖子上的佛珠也是歪挂着,有气无力地耷拉到腿上。
这两天杨恒见到的云岩宗僧尼,无论老幼男女,均都宝相庄严衣衫齐整,连走路时都小心着别让鞋子踩到泥塘里,再瞧这和尚的模样,不由深感异趣,便疑惑问道:“大和尚,你在哪里出家,是不是云岩宗的弟子?”
那和尚两眼紧盯着快要烤熟的青蛙,回答道:“天垂六幕千山外,何处清风不旧家?你问我何处出家,我还要问你家在哪里?”
杨恒呆了呆,隐隐约约觉得这和尚的话里暗藏禅机,顺口道:“我家没了。”
那和尚一怔,第一次转脸望向杨恒,深深地看了一眼后却又笑道:“善哉,善哉,没想到你这小和尚比贫僧领悟的还要透彻。我只当四海为家处处家,家在心中不须寻。你倒好,索性将家看空。好,好啊──”
杨恒啼笑皆非道:“我没和你开玩笑,我的家真被坏人给毁了。再说,我不是小和尚,而是明月神尼新收的俗家弟子。”
那和尚把蒲扇插进后脖领里,道:“来,你先尝尝贫僧的手艺如何。”从枯树枝上拿下一只烤熟的青蛙,递给杨恒。
杨恒拿在嘴边吹了吹,怕烫只先咬了一小口,不禁赞道:“好香啊——”
和尚得意笑道:“只是雕虫小技而已,贫僧做的狗肉才是真的一绝。”
杨恒两口三口把青蛙吃完,吐了骨头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去抓条野狗来,你再做给我尝尝。”
和尚摇头道:“峨眉山上可没野狗,上回我还是溜到山下才逮到一条。”
两人你一只我一只大嚼起来,和尚兴起又从腰上解下酒葫芦,咕嘟咕嘟灌了两口,说道:“小和尚,我请你吃青蛙的事儿,你可不能告诉旁人。”
杨恒点点头道:“放心,我保证守口如瓶,免得那些老和尚老尼姑知道了又来饶舌。再说我若说了,岂不是连着自己也不打自招了?”
和尚打了个酒嗝,笑道:“孺子可教。嗯,贫僧要先走一步,你慢慢吃。”
杨恒忙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往后到哪儿去找你?”
和尚一边往溪对岸淌水过去,一边答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你不必找贫僧,找也找不到。但你我总能遇见,那就是缘了。”说着话人已隐没在对岸的林中。
杨恒略觉惆怅,刚把最后一只青蛙拿到嘴边准备吃完回寺,猛听背后有人怒喝道:“真源,你在干什么?”
杨恒一回头,就瞧见真菜和尚带着几个法融寺的僧人来溪边挑水。他暗叫糟糕,急忙背身将那只青蛙塞进嘴里,三口两口囫囵吞下,说道:“没、没干什么。”
真菜和尚面色铁青道:“我都看见了,你在吃青蛙!”再一瞧杨恒身边的小刀和火石,可谓是铁证如山,气得叫道:“你、你好!”
杨恒嘴里含着青蛙骨头,笑着道:“我是在度化这些青蛙,让它们早登极乐。”
真菜和尚鼻子气歪到一边,说道:“你还敢狡辩?我也不来罚你,待将此事告诉明月大师,看她如何发落!”
杨恒一听明月神尼的名字,脑袋便疼了起来,心里暗叫:“倒霉,要是刚才和那和尚一块儿溜走了,也就不会被真菜抓到把柄。”
猛地又一醒道:“那和尚为何不吃完青蛙就走,莫非他已察觉真菜要来?此人到底是何身份,既在峨眉山何以敢吃荤饮酒?”
他两眼一翻,道:“你别拿那老尼姑来吓唬我,狐假虎威也不知羞。”
真菜瞠目结舌,手指杨恒“你、你、你”连点几下说不出话,一掉头走了。
杨恒又在溪边嬉耍歇息了许久,才施施然回了法融寺。
等到中午,也没人叫他吃饭,想来真菜已有吩咐,要饿他一天了。
这时真荤和真禅从后头奔了过来。真禅打宽大的袍袖里掏出两个馒头,真荤一边往四周观瞧,一边说道:“真源,快吃吧,别让人看见了。”
杨恒接过馒头喜道:“真荤,真禅,你们两个真够朋友。”
就听寺门外明月神尼一声咳嗽伴着真菜和尚走了进来。杨恒只当没看见,大口大口咬着馒头,故意来气真菜。
真菜瞪了真荤和真禅一眼,问道:“你们两个不去做功课,待在这儿干什么?”
真荤真禅闻言赶忙溜之大吉。明月神尼问道:“真源,你可知错?”
杨恒暗骂真菜和尚公报私仇,却嬉皮笑脸道:“师父,我这两天犯得错不少,不晓得你指的是哪一桩?”说着向真菜狠狠瞪了一眼,似是说想用明月师太来压我,门都没有!
明月神尼心生不快,又不愿在真菜面前训斥自己的弟子,便道:“当然是今天早上的事,你随我去后面说话。”
两人来到后院的一座静室里,明月神尼道:“说吧,我该如何惩戒你?”
杨恒摇头道:“这倒奇了,你要惩戒我,为何问我的意思。难道我说不用惩戒了,你便能饶过我?”
明月神尼啼笑皆非,叹了口气道:“真源,你委实让为师难过!要是明昙师妹晓得你入门的第一天就闯下大祸,真不知会有多伤心失望。”
杨恒听她又提起母亲的名字,哼道:“要是娘亲在这儿,才不会管我吃青蛙的事呢。况且那些青蛙又不是我抓的,不吃也是浪费。”
“不是你,却又是谁?”明月神尼见杨恒非但不知悔过,反而百般抵赖,越发地恼怒,声色俱厉道:“睁眼说瞎话,你这孩子恁的没教养!”
杨恒大声道:“是啊,我爹娘不在,自然没人教没人养。但我也没求你管教!”
明月神尼气极,脱口道:“你——委实顽劣不堪,像足了那姓杨的魔头!”
杨恒脸一变,叫道:“像我爹有什么不好,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大英雄!”
师徒两人谁也不服谁,大眼瞪小眼在屋里对峙半晌。最后还是明月神尼望着相貌酷肖师妹的杨恒,心头一软,暗叹道:“这孩子受杨南泰遗毒甚深,我何必跟他计较?”当下语气稍缓道:“在家时,明昙师妹可有教过你本宗的绝学?”
杨恒平复怒气,冷冰冰答道:“娘亲教过我萨般若心法,还有拈花指和清净法身。”
明月神尼问道:“这三项本宗的绝学,你都修炼到了什么地步?”
杨恒想了想道:“萨般若心法弟子修炼到第二层,拈花指练到了三品,清净法身嘛要差些,才刚刚学会前三种变化。”
明月神尼微露惊诧之色,道:“你已将拈花指修炼到了三品境界?”
原来拈花指力共分九品,以一品为基础而以九品为登峰造极。普通云岩宗弟子入门三年后能练成一品,八年后资质好的可以修到二品。如果要达到三品境界,总需在十五年左右。
可杨恒才九岁,即使他从娘胎里开始修炼,顶着天了也不到十年的工夫。然而他却已将拈花指练到了三品之境,除去宋杨氏尽心传授外,本身的资质也着实惊人。
杨恒听出她语音中的讶异,有些得意道:“是啊,这我可没撒谎。”
明月神尼点点头道:“贫尼昨天答应过,要传你云岩宗绝学。但你可知道,要修炼本门绝学,首先要参悟佛法。而读经明性,又是其中根本。”
杨恒一奇,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明月神尼一皱眉,好在她早就察觉这孩子特别喜欢刨根问底,昨晚已想好了应答之词,于是说道:“世间万物莫不有佛性。本门的诸般绝学,也是从佛法中悟化而出。你若不能明了佛法奥妙,就像用竹篮子下井打水,终究到头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