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恒高悬的心终于略略放下,问道:“那端木神医呢,是否也被关在这里?”
宗神秀摇头道:“端木远不在这儿,或者司徒奇哲会知道他的下落。”
杨恒恍然道:“明白了,你是要利用我对付司徒奇哲,引出石老夫人。”
宗神秀道:“确切的说是合作──为了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而携手合作。”
杨恒注视着宗神秀不透半点情感的冰冷双眸,缓缓道:“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
石颂霜悠悠苏醒过来,玫瑰色的夕阳有些刺眼。她听到耳畔有隆隆的涛声传来,像是雄浑的锺鼓敲击在空旷寂寥的苍穹下。然后,她的视野里缓缓浮现出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从眼底直沁入心。
“我又在做梦了。”她努力地想回忆起昏迷前的情形,可脑海里就似有万千浪花在飞溅在搅动,昏沉沉地什么也记不起来,惟有眼前的那道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
她感觉自己正躺在柔软的沙地上,身旁是高大静默的岩石,还有风吹的声音。
她慵懒地躺着,一动也不想动,只觉得身上的伤还在痛,四肢软绵绵地没有气力。可身子却如同浸润在一泓暖融融的池水里,柔和而醇厚的真气在体内汩汩流转,正在打通一处处淤塞的经脉。
不知为何,面前的那张脸庞忽又变得遥远而陌生起来,听到他问:“你好些了么?”
石颂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它和梦里见到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的差别,那双似星辰般明亮的眼眸里,比以往更多了几分沉稳,几分成熟,还有一丝丝令人心颤的柔情。
风吹拂起他青灰色的单衣,衣服很陈旧了,上面打了好几个补丁,缝线歪歪扭扭──到底还是个大男孩儿,总不会照顾自己。
她忍不住伸手替他仔细地整理身上皱巴巴的衣衫,掸去上面一颗颗的沙粒。
他像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坐在她的身旁,默然看着她的纤手细致而温存地忙碌。
他禁不住想握住她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胸口,感受此刻心跳的韵律。
然而他终究没有这么做,轻声地问道:“你口渴了吧?”犹如变戏法般从背后取出一只新摘的椰果,食指轻轻一弹“啵”地敲开一个小孔,扶她慢慢地坐起身,将甘甜爽口的椰汁喂入石颂霜的樱桃小嘴里。
她贪婪地吮吸着,身体里像是注入了新的力量,却也听到有一种宛若潮水激撞在岩石上锁发生的咚咚声响,就在耳边不断地此起彼伏。
她感受到了他温暖有力的臂弯,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梦里。
海滩、椰果、斜阳……石颂霜终于接续起自己的记忆。
她猛然抿起樱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杨恒的脸,像要看清他眼底的每一根睫毛。
所有所有的一切往事,此刻突然一股脑地翻涌上心头。她曾竭尽全力想去忘记,直至此际才悲哀地发现,其实记得更加清晰。
三年前分手的情景,历历在目刻骨铭心。甚至她还能不假思索地念出那首别离之词:“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拟歌先敛,欲笑还颦;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十年梦,屈指堪惊;更无人问,半枕江南雪;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帘淡月,仿佛照旧颜。”一颗晶莹滚烫的珠泪,情不自禁地从眼角滑落。
第六章 情丝(下)
“我们又‘再见’了,”杨恒笑了笑,笑容里掩藏着满足与喜悦,“你好么?”
“好。”她回答,强压下心中的苦楚,不让软弱占据自己的脸。
杨恒的剑眉不可察觉地抬了抬,将她的娇躯小心翼翼地趺坐起来,说道:“那就好。”然后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好在有晚风可以倾听,有海浪可以追逐,有漫天的晚霞善解人意地拥抱着他们。
杨恒默默凝视着她憔悴的侧脸,金红色的余晖将它勾勒出一弯动人心魄的弧光。
他有一种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好好呵护好好怜惜的冲动。然而有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横亘在彼此之间。
“他呢,还好吧?”杨恒舔了舔嘴唇,目光飘移向海面上!翔的鸥鸟。
“嗯。”她低低地回应了声,半晌后问道:“是你救了我?那伙儿银面人呢?”
“他们都死了。”杨恒犹豫了下,决定还是先不要说出洛璇逸和司徒奇哲的事。
毕竟,那些只是未证实的猜测;毕竟,那只是宗神秀的一面之辞;毕竟,有些事,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加倍的残忍。
石颂霜的娇躯一颤,问道:“你找到宗神秀了么?”
杨恒点点头,道:“就是他襄助我剿灭了银面人,将你救了出来。”
“他?”石颂霜扭转过俏脸,讶异地望着杨恒,“他怎会帮你剿灭银面人?”
杨恒不欲多说,回答道:“这件事我早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你先安心养伤。”
石颂霜默然,眺望着天际最后一线残留的霞光,小声道:“我该走了。”
杨恒的心一沉,不想她走,但留下来又能如何?这场意外重逢原本就是偶遇,原本他和她已不必相见。
“留下来!”他终于脱口而出,沉声道:“等伤好,我陪你去找漆胆黄莲!”
石颂霜心弦剧震,强忍着回首的冲动,拒绝道:“不必了,这对你不公平。”
杨恒的唇角逸出一丝温柔的笑容,缓缓道:“无所谓公不公平。”
他仰起脸,天空的颜色正渐转深蓝,宁静而幽远,有几点星辰微露。
“何况我也有私心──”他微笑着试探道:“只要救活他,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个机会?”
一下子,石颂霜只觉得自己的心碎成了两半。她多想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可她在犹豫,自己可不可以、该不该?
“那小夜呢?”她强迫自己硬起心肠道:“她为你牺牲那么多。”
杨恒闭起双目,皱眉道:“难道,我已没有资格去爱?”
石颂霜心里高筑的长堤一瞬间崩溃。她用硬壳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好教自己和别人都不再受伤。然而结果总是事与愿违,每一次的抗拒,每一次的挣扎,只会令心扉受到的冲击更烈。
身在天涯,人在海角,一颗芳心,欲走还留。
这时候,疾舞岩缓缓地从礁石后走过来。他远远地站定,先低咳了声,才说道:“杨兄弟,抱歉打扰你们。但有件事我想最好还是让你立刻知道──刚才西门姑娘说要去捕些海鲜回来打牙祭,可她人却越走越远,已过了半个时辰仍不见回来。我和魅嗣丽都担心她出事,就在附近先找了一圈,但是没能寻到。”
杨恒心头暗暗叫苦,道:“我知道她要去哪里,是我大意了。”
※※※※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月亮升过八角亭,可西门美人却咬牙切齿地发现真禅今夜有约,而那个人,不是自己。
她藏身在一株树上,眼睁睁瞧着真禅和那个比丑八怪还丑的小姑娘肩并肩走进了八角亭,卿卿我我地坐在一起。
妒火宛如毒蛇一样狠狠噬咬着她的心。好几次,西门美人都想掉头而去,从此再不管那个人的死活。可双脚就像被粘在了树枝上,怎也挪不动。
远远看着那小姑娘含情脉脉的样子像足了狐狸精,西门美人恨不得拔出背后的奇形双刀,将她斩成十七八块,丢进海里去喂鲨鱼。但一想到此举势必惊动大批敌人,又硬生生按捺下来,忍气吞声地躲在树上。
“臭真禅,死真禅,不长眼睛的傻瓜蛋!”她委屈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天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跑来这里受罪?
正自气急败坏间,隐约就听那小姑娘细声细气地在说:“真禅,你这些天好像很不开心,是不是因为那天的红衣姑娘?”
西门美人精神一振,暗哼道:“总算这家伙心里还记挂着本姑娘。”
真禅的身子斜靠在亭柱上,怔怔地也不知在望什么,摇了摇头。
西门美人顿感泄气,愤懑道:“什么嘛,敢想不敢说。”
只见司徒筠幽幽轻叹道:“那你每天都偷偷溜出山庄,去鹿回头做什么?”
真禅愣了愣,比划道:“你暗中跟踪我?”
司徒筠秀丽的眉宇间浮现起一抹幽怨之色,摇首道:“我猜也能猜到。”
真禅闷声不开口,司徒筠的心里泛起了淡淡的醋意,隐约猜到在真禅和那位红衣少女之间,必定有过一段他不愿提及的过往。
她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只是每次回想起在山崖上真禅那滚烫而近乎野蛮的热吻,芳心便会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说不出是羞恼还是欢喜?
许久之后,真禅用手语徐徐说道:“我想明天就向令尊辞行。”
司徒筠一惊,问道:“为什么,你打算去哪里?”
真禅摆手道:“我的伤势已经痊愈,也该离开了。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灭照宫耳目众多,迟早会打探到我的下落。”
司徒筠迟疑着问道:“你是不是想去找那位红衣姑娘?”
真禅摇头道:“我不想连累任何人。如果我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找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司徒筠低呼道:“既然如此,你何不留在琼崖山庄,和我……们在一起?”
树上的西门美人闻听此言,禁不住在心里大骂道:“不要脸,羞也羞死了!”只盼真禅能毫不犹豫地拒绝,若是甩手而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亭中却忽然变得静默无声。真禅就像一尊不会动的泥塑,神情复杂,许久许久没有回应。
“真禅,”司徒筠轻轻地呼道,娇躯缓缓地缓缓地靠向他,扬起俏脸,仿似梦呓般地喃喃道:“你答应我好么?”
两道身影在月色下徐徐融合在一起。司徒筠眼波流动,妙目低垂,低语道:“答应我……”
真禅心一热,左手不自觉地环抱住司徒筠柔软纤细的腰肢,犹豫着吻向她的朱唇。
猛听“噗通”一声,远处似有什么东西从树上坠落。
两人惊得急忙分开,转首向发出响动的地方望去。司徒筠更是难抑娇羞,叫道:“是谁?”
只见树下的草丛里站起一道颇是狼狈的身影,恶声恶气道:“是你姑奶奶!”
原来西门美人眼见得真禅和司徒筠花前月下相拥相抱在了一起,不由得怒火中烧浑身发抖,一不留神竟从树上滑落下来。
她本想运气拧腰站住,不曾想在树上僵坐久了,腿脚麻木血行不畅,一口真气没能提上来,人已摔到草丛里。
真禅松开司徒筠,察觉四周并无其他琼崖剑派弟子听到这里的动静,略感宽心,脸一沉道:“怎么又是你?
“是我是我,是我又怎么啦?”西门美人觉得自己快气疯了,总算晓得自己身处危地,辛苦地压着嗓音,低叫道:“觉得我打扰了你的雅兴,很失望么?”
真禅没说话,扭头向司徒筠比划道:“你先回去,我和她有话说。”
司徒筠担忧地瞧了眼双眼发红的西门美人,真禅又用手语道:“放心,不会有事。”
司徒筠这才微微颔首,走出八角亭。西门美人怒气稍平,寒着脸道:“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真禅目送司徒筠去远,举步走向西门美人,脸上的冰霜渐渐消融,用手语问道:“听说你生病了,为何还跑来琼崖山庄?”
“还不是因为你!”话到嘴边,西门美人倔强地将它又吞了回去,紧咬嘴唇道:“你还会关心我?”
真禅笑了笑,说道:“毕竟我们曾经朋友一场,于情于理我都该关心一下。”
“曾经?”西门美人娇躯颤抖,嘶哑的嗓音道:“你这么想?”
真禅避开她的视线,点了点头。
西门美人一下子全忘了自己所来为何,低喝道:“滚!”
真禅往后退了两步,平静道:“我还是先送你离开琼崖山庄吧。”
“不需要你假惺惺的!”西门美人怒道:“本姑娘有腿,自己会走!”
可她气呼呼地走出段,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正看见真禅站在原地楞楞地望着自己,心里一软,板着脸道:“笨蛋,死到临头还色迷心窍!”
真禅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西门美人用力一跺脚,道:“告诉你吧,司徒奇哲就是银面人的幕后主使──他收留你一定是居心叵测,别有所图。当爹的是大坏蛋,他女儿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真禅愕然片刻,比划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西门美人把心一横,说道:“别问那么多,就一句话──你走还是不走?”
真禅沉吟须臾,终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不信。你赶紧回家吧,别再胡乱猜疑。更不必因为我和司徒姑娘的事,便故意对司徒掌门造谣生事。”
西门美人的心登时凉了半截,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儿,抬手狠狠一抹泪水,叫道:“好,你去死吧!”不顾一切地冲向黑暗的林中。
真禅的身子动了动,终究没有追上去,猛回头一拳重重锤击在八角亭的立柱上。
西门美人见真禅并未追来,心中彻底绝望了。她越奔越快,像是在和谁赌气一样,丝毫不顾忌会被琼崖剑派巡夜的弟子发现。甚或隐隐盼望着会有琼崖山庄的人现身拦截,自己便可放手大闹一场,哪怕最后送命,也总好过心里这般的难受。
月光照不进浓密的山林,她的心也是黑暗一片,看不到光亮。
第七章 危情
泪水朦胧里,西门美人猛然察觉前方的密林里动也不动地伫立着一个身穿水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若非此人的双目中闪烁着精湛的光芒,西门美人几乎会错把他当做一尊矗立在林间的石像。
要是在平时,发现前方有人挡道,西门大小姐或许还会考虑绕道而行。但现在她满腹怒怨,正无发泄之处,当下想也不想一掌劈向中年男子面门道:“滚开!”
中年男子身躯微微后仰,侧首避过西门美人的玉掌,晒然道:“好刁蛮的姑娘,难怪真禅对你避之不及。”
西门美人怒叱道:“好狗不挡道,我看你才刁蛮!”反手掣出奇形双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中年男子身上斩落。
孰料刀刃劈至中途,西门美人突觉脉门一麻,手腕已被中年男子的指风扫过,奇形双刀身不由己冲天飞起,“咄咄”钉入树干。
西门美人骇然撤步,摆开门户双掌横胸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中年男子双手负后,好似压根没出过手一样,淡然笑道:“你不是刚说起过我么?”
西门美人一省,脱口叫道:“司徒奇哲!”手里攥了一把飞针振腕掷出。
“呼──”司徒奇哲拂袖荡散飞针,欺至西门美人身前,探手拿向她的肩膀。
西门美人连忙挥掌招架,未曾想腰眼一酸已被对方藏在腰后的左手弹出一缕指风击中,身子软绵绵地倒下。
司徒奇哲好整以暇地松开袖袂,一蓬飞针洒落在西门美人面前的泥地里,漠然问道:“说吧,是谁唆使你栽赃嫁祸给我?”
西门美人叫道:“原来你刚才一直在偷听!”暗中凝聚丹田真气想冲开经脉禁制,可几次运功却都提不起气。
她又怕又气,又道:“快放了姑奶奶!若让我爹娘知道,定会要你好看!”
司徒奇哲不以为然道:“桐柏双怪的名头可唬不住老夫,你还是乖乖说出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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