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她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欣喜兴奋,更不会因而原谅那个人。
她只会愈加地恨他——恨他不仅伤害了自己,还恬不知耻打起了小妹的主意!
十多年前,由于自己的过失,害得小妹颠沛流离孤苦无依:十多年后的今天,她已不复那个彷徨无助的羸弱小女孩,再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她!
就在那一瞬,她蓦然意识到自己绝不能死,必须活着,活着才能保护小妹从此不受伤害;活着才能有希望为母亲报仇!
于是她勉强说服自己,开始进水吃药,可那又是何其的艰难!每一口药,都无比的苦涩难咽;每一口药,都在让自己回味心伤的滋味。
面对如此特殊的病人,连号称魔道第一神医的毒郎中司马病亦没了脾气,他能妙手回春,可心伤如何能治,一颗已死之心又怎样才能重新复活?
司马病办不到,外公一样办不到,纵然他是正魔两道同仰共钦的剑圣,纵然他能御剑三千里,上天入地在一夜之间便擒住南宫北辰,将这魔头交给了义父关押,但他同样不能唤起自己的生机。
至于自己的生父严崇山,似乎又有很多天未曾见着他了。
小夜说他是外出替自己采药去了,可什么药,需要耗费这么久的时间?十有八九,他是去找杨恒了。
可即使找到了杨恒又能如何,来与不来,恳求或者施舍,她都不要!
覆水难收,自古如此。就像镜子碎了,一定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一样。
依稀之中,她听到屋外有人低语,短暂的静默之后,门徐徐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有那么一刹那,她的呼吸骤然停止,阳光、清风、光阴……屋里所有的一切仿似都被无形地凝固,完全定格在那道熟悉的挺俊身影上。
可是很快,这一切又恢复如常。
她的视线继续停留在那株石榴树上,却不知自己在看什么,数到几了?好似他从屋外带进了一股汹涌的风暴,将自己的心扉吹卷得一团混沌,没了感觉。
不,还是有感觉的。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争气地跃动,同时,还有他的心跳和呼吸的律动。
他站在门口有那么一会儿沉寂,而后轻轻虚掩上屋门,走到床前。
她无动于衷地望着窗外,只当进来的这个人并不存在,然而他的身影,他的气息,却像无孔不入的魔咒,搅动着自己的灵魂。
「颂霜……」他站在那儿,低沉的嗓音里透着深深的愧疚与怜惜,轻声道:「你这么坐着会着凉。」
她的心不争气地漏了一拍,幸亏麻木冰冷的神情将一切都掩饰得很好,未曾被他发现,心里却在想着:「都到这时候了,你又何必虚情假意来看我?小妹就在屋外,那串定神念珠也一直戴在她的腕上。」
只是这番话,她即不耻也不屑说出口,于是他揉搓着双手,也跟着陷入了冗长压抑的沉默里。
终于,他低声道:「那晚在东昆仑,你被南宫北辰打成重伤,我迟到了半步未能及时施救,等我逐走南宫北辰,回过头来找你时,正听到厉青原在林中向你求婚,而你……对他说了声『好啊』——」
原来如此!
石颂霜顿时明白了造成这所有伤痛的缘由,芳心之中却感到一股无处诉说的愤懑悲凉,甚而觉得事情竟是那么的可笑,就听杨恒涩声说道:「所以等到你前往雄远峰找我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嫉妒,一心想伤害你,让你难受,好出一口气。」
「不用说了,我全都明白了。」石颂霜的心像是被一支火把点着,痛苦地合起双目,默然想道:「这是什么解释?荒诞,滑稽——仅仅因为偷听到只字片语,你就可以因此伤害我?」
「不准接近小夜——」
突然,她开了口。
也许是很久没有说过话,这嗓音乍然在耳边响起,竟连自己听着都觉得有些陌生,看到杨恒错愕的表情,她提高了嗓门一字一字重复道:「不准你再接近小夜!」
「你说什么?」杨恒一头雾水,怎么也料想不到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石颂霜转过头,冷冷凝视他,失色的樱唇紧紧抿成一道刚直的线条。
杨恒隐约醒悟到什么,解释道:「我一直把小夜当做自己的亲妹子,她是个好女孩儿,我只希望能尽我所能照顾她,保护她,但也仅此而已。」
石颂霜紧抿的唇线微微上翘,露出一缕淡漠的讥诮,低声道:「够了,出去!」
杨恒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石颂霜连话也懒得和自己多说,沉声道:「对不起!」稍稍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低缓坚定,说道:「是我误会了你,是我的错。如果可以,希望你原谅我,希望将来我能够好好补报你,绝不让你再受到半点伤害。」
「将来,你以为,我们还有将来么?」她又一次重复道:「出去!」
是的,她要他出去,而且必须是立刻,马上!因为她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心弦在颤动,意志在摇摆,她害怕自己很快又会屈服在他的甜言蜜语里,而她怎能容忍自己的软弱?
他曾是自己深爱的人,然而此时此地,她绝不妥协。
不觉,她的贝齿咬破了樱唇,一丝咸咸的血的味道唤醒了味蕾的记忆。
她想起那半年多来风餐露宿,孑然漂泊的情景;想起他字字锥心,气得自己吐血离去的画面;也想起了小夜腕上的那串定神念珠……
她想从中汲取到恨他的力量,给自己一个坚定的理由,但可恨那一缕爱意总不能消失,还在她的胸中激荡澎湃,缠绵悱恻。
她闭起双眸,不敢再看他的脸庞,仿佛那上面写满了让自己心软的咒语。
可是他的声音依旧能穿透所有,直抵她的心扉,让她疼,让她恸。
「告诉我。」他低低地问道:「怎样才能原谅我!」
她的心怦然一颤,像是要活过来,却又被倔强地按捺。
「我不会原谅你的。」她说道,听上去不像是自己的声音,「永远!」
杨恒怔怔地望着她,眼神渐渐变得迷蒙黯淡,他猛然跨上一步,脸庞几乎迫近到她的面前,呼吸喷在了她的脸颊上,如同夏日午后的风一样火热。
「那就让我等你到永远!」凝望着她近在咫尺,憔悴得似一朵即将萎顿凋谢的百合花般的玉容,杨恒用不容置疑的决绝语气缓缓说道:「等到永远也终结的那一天,我还会在你身边。」
她的心弦不由自主地剧烈波动,浓浓的酸楚和着泪水塞满胸臆,满溢到眸中。
她急忙遏制住流泪的冲动,抢在自己失控之前,寒声道:「离我远点。」
杨恒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痛苦,徐徐抬直身躯,那张俏脸离他越来越远。
忽然,他发现她的眼角有一点光亮在闪烁,晶莹无瑕,宛若一颗美丽的珍珠。
他的心像被刀子狠狠割开,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颂霜,记得么?你曾经允诺过,你可以答应我提出的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去见明灯大师,你做到了,还有两件,我一直没有机会说。」
杨恒觉察到石颂霜神色里逸出的讥嘲和不屑,坚持着继续道:「我想知道,在『永远』终结之前,自己还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杨恒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从来都耐不住寂寞,更不习惯无所事事的等待,如果能够为你做点儿什么,那日子或许会过得快些。」
石颂霜没有说话,但她的睫毛在轻轻地颤动,慢慢地润湿了,许久之后,她缓缓说道:「没有用的,你这是多此一举。」
「是么?」杨恒微微笑了,悠悠道:「反正人活着,就有所等待!即使是遥不可及,也总有一分希望。」
渐渐地,她的心快软了,快化了,然后变成又酸又甜的热泪涌上了眼眶。
「在浩瀚的大漠以北,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苦寒荒原,叫做『怀海冰原』,冰原的中央有一座黑水大湖方圆数万里,名叫『星辰海』。」
她别过脸,希望杨恒不会看到自己眸中的泪光,尽管明知这是徒劳。
「听外公说,道虚篇中记载:在星辰海中生长着一种阿耨多罗花,九百九十九年一开,花期仅一日即谢。花开有九辦,分为赤橙黄绿青蓝紫与黑白二色,每片花瓣如铜钱大小,金枝玉叶,高约三尺。」
她艰难地喘了口气,低声道:「如果你能等上几百年,或许可以摘到它。」
杨恒点点头道:「看天意吧,也许我运气好,不用几百年便能见到它,不然,就算这辈子守不到,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石颂霜的芳心莫名地一震,想到这个傻瓜有可能真会去到那渺无人烟的怀海冰原,于万丈黑水之下苦守阿耨多罗花几百年,不自禁地后悔起来。
但杨恒已向她施礼告别,沉声说道:「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安排妥当,就去怀海冰原,你也要振作起来,这样我会好受些。」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充满眷恋与不舍,而后把心一横走向门外,在右手探到屋门的一刻,他忽然道:「还有,小夜是我的结义妹子。」
说完,他义无反顾地打开屋门,迈步走出,将一道挺拔的背影永远定格在灿烂明媚的春阳里。
石颂霜眸中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流淌下来,无声无息地湿透了衣裳,双手死死抓紧被褥,不让自己哭出声。
「回来!」这两个字情不自禁地冲到嘴边。然而就在脱口而出前的一霎,她突然听见屋外小夜的声音在轻轻呼唤杨恒。
石颂霜的娇躯蓦然变得僵硬,脸上越发苍白,紧紧闭合的樱唇将自己的话音牢牢锁定在口中,再没有发出声来。
屋门轻轻地掩上,隔断了杨恒的身影,却隔不断从屋外被风吹送进来的声音。
她的心里猛感无比的空虚与失落,甚而对杨恒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怨恨,恨他走得如此洒脱帅气;恨他又一次在搅乱自己的心境后,毫不负责的离去。
他为什么不留下继续对自己死缠烂打,为什么不使出种种无赖解数企求自己的原谅?
也许,她会软弱,会让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也许,她会因此看不起他。
恍恍惚惚之间,她听到杨恒在屋外正低声地向小夜叮嘱什么,尽管音量极轻,但她仍是听见了,却未曾留意到自己已功聚双耳。
「她若再不肯吃药,就用强往下灌……嗯,她不会生气的,你姐姐最疼的人就是你,但她脾气很倔,你越是劝她,她越是不会答应。」
她听到杨恒在说:「另外不妨使些小花招,把她骗出屋来走动走动,最好弄几条鱼回来,哄她下厨,有事情做了,她的心情也能开朗点儿……」
接下来的声音逐渐模糊,她的鼻子发酸,泪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滴。
杨恒的确没有利用小夜的感情来刺激伤害自己,原来那也是个误会。
可是小夜会怎么想?她看得出,这丫头是满心爱慕杨恒,一颗情窦初开的芳心早已牢牢系在了他的身上。
心里不由得一团乱麻,她忍不住恨恨想道:「这混蛋,害我们两姐妹为他情根深种,我为何还要对他念念不忘?」
但是她寻找不到答案,又听小夜恋恋不舍地问道:「你这就要走么?」
她看不到杨恒在屋外的动静,也许他只是点了下头,就听小夜低声道:「要不就在谷里歇息一夜吧,也许我爹爹今晚就会回来。」
「不了。」杨恒萧索地一笑,右手轻按在小夜的香肩上,说道:「我在她会烦心。」
小夜轻轻地叹息,垂下了眼帘,不愿自己失望难受的样子让杨恒看见。
可杨恒还是注意到了,心中一阵歉疚,柔声道:「小夜,我还会来看你的。」
小夜抬起头,俏脸重新绽放出光彩。
自己果真还有机会再来探望她么?面对小夜喜悦的模样,杨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敷衍的话。
但听小夜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等你。」
我等你!这三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击在石颂霜的心上,她已从中读出太多的含意。
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好似有双手狠狠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是命运的双手么?
正在这时,屋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地沉寂了下来,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息。
「厉公子?」小夜的声音里带着惊讶和犹疑,石颂霜的心又是突地一跳。
厉青原又是为什么而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努力思索,才记起雪峰二真的事。
屋外,小夜和杨恒肩并肩而立,司马病夫妇却不晓得去了哪里。
厉青原面色惨白,青衫破裂,肋间一片殷红,大踏步地走近过来,他的青冥魔枪已收入背后枪囊,向小夜微一点头道:「我来探望石姑娘。」
小夜的臂弯里抱着冰龙,许是意识到了什么,悄然瞥了眼杨恒,小声回答道:「她在屋里养伤,也不知这刻是否又歇下了。」
厉青原怔了下,微露诧异道:「石姑娘的伤还没有痊愈么?」
小夜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但听杨恒冷冷道:「你这样来,是唯恐她不晓得你劳苦功高,拼着性命逐走了雪峰二真?」
「你高看我了!」厉青原步履不停,与杨恒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
两人的视线绞杀迸溅,均都从对方的眼眸里看见了彼此不屈的斗志与敌意。
尽管杨恒已知那是一场误会,但若不是厉青原搅局,又何来如许风波,他的身躯伫立不动,一股沛然莫御的气势直迫对方,冷然道:「站住!」
厉青原立生感应,整个人立时化作了一杆枪,笔直地矗立在杨恒身侧,嘴角傲气地上翘,却掩藏不住内心的失意与郁闷,讥嘲道:「你有那资格么?」
杨恒负气道:「想再干一架?」
厉青原凤目放光,毫不示弱地对上杨恒,淡然道:「乐意奉陪!」
「阿恒,厉公子……」小夜站在两人的中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怨怼道:「你们就不能让我姐姐清净片刻么?」
杨恒漠然与厉青原对视半晌,蓦地油然一笑道:「我现在揍你,那是趁人之危,胜之不武。等你伤好之后,杨某随时奉陪。」
说罢也不等厉青原作出回应,杨恒洒然振衣往谷外行去,遥遥说道:「不要说我占你便宜,咱们扯平了。」
厉青原一愣神,觉得杨恒话里有话似有所指,可一时半会儿又猜不透。
小夜见状手足无措,想去追杨恒,又放心不下屋里的石颂霜。
厉青原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杨恒的背影,迈步走向屋门,伸手扣动门上的铜环。
门里久久没有回应。厉青原手上稍一用力,推开了门,有一股淡淡的药味飘出。
他看到石颂霜失魂落魄地依靠在床上,眼睛痴痴地望着窗外,玉颊上兀自有两行未干的泪痕,他差点没能认出眼前这少女,这便是曾经风姿卓越,明艳不可方物的谪尘仙子?
她消瘦而苍白,面颊深深凹陷,手背上青筋凸显,指甲里不见一丝血色,与其说面前的她是一个活人,还不如说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怎么会是这样?厉青原心神震撼,良久才回过神来,脸上燃起怒焰,森寒问道:「是他欺负你了?」
石颂霜恍若未闻,两颗晶莹圆滚的泪珠从眸中潸然滑落,那泪痕如刀口一般切割在厉青原的心头,令他狂暴,徐徐道:「回答我!我说过,他若敢负你,我一定会杀了他!」
「杀了他,杀谁……杨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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