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娘已知娘家艰难,自己又吃了两次亏,终于老实多了。轻手轻脚的端了茶,半个字不敢多说,生怕有人听了去告诉陈氏。陈氏且好对付,杨安琴竟是个敢隔着窗子跟男人对骂的主儿,谁敢去招惹她!大老爷见周姨娘都不吱声,怒道:“你怎么了?剪舌头了?”
周姨娘干笑:“外头的事我不懂,见圣上不是好事儿么?”
大老爷憋的半死:“你懂个屁!”
周姨娘无辜的道:“奴一个女眷,懂什么呢?”
大老爷就是想吐个槽,居然连周姨娘都不应答。抬脚掀帘子冲到对面,进了夏波光的屋里。夏波光还感冒,被大老爷吓了一跳,咳的惊天动地。
得,这里也不行!大老爷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雪,怎么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呢?他哪知道如今女人都不识字,知识全凭戏上来,那些个花好月圆的戏不总是皇帝召见、赐婚皆大欢喜么?让女眷理解吉凶参半是难了点儿。周姨娘还在那儿羡慕嫉妒恨呢,怎么不是自己闺女被召见!肚里酸水滚成那样了,还能装个笑模样,已然是素质极高了。
庭芳懒得管跟没头苍蝇似的大老爷,一直静静的等消息。接到宣召时,老太爷即可就出门了。留了二老爷看家,大门紧闭。越氏更为谨慎,悄悄的找来庭玬,递给他一个小包袱道:“你爬到后院的围墙上,在上门房的屋顶,把这个放在房梁上。”
庭玬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亲娘叫他淘气!?
越氏严肃的道:“你长大了,有些事不瞒你。正值多事之秋,保不齐就有意外,天威难测,懂么?”
庭玬不是很懂。
越氏接着道:“这个小包袱里是宝石,平日你喜欢上蹿下跳,去爬围墙没人会注意你。今次你先把宝石藏在房梁上,日后你逐渐挪些东西上去。用不上最好,用上了,就是我们保命的本钱。”
庭玬被吓的半死,颤声问:“为什么要放到门房的房梁上?别人偷了怎么办?”
越氏道:“正是因为好偷,万一宅子封了或是归了别人,我们还能偷回来。真要抄家是躲不过的,锦衣卫都是老手。也是我考虑不周,该放几个忠心的人出去,待有事时,这边封门那边偷东西,咱们总不至于饿死。此事你不用管,自有我安排。且先去藏了。便是无事也不打紧,我们家不缺这几颗宝石!”
庭玬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缓了好久,才道:“我叫哥哥陪我去。”
越氏苦笑:“祖宗,你哥哥惯作严肃,陪着你爬墙?招人怀疑呢?你若怕,找四妹妹去。她跟你淘气惯了,叫她家也留个后手!哎哟!她有个亲舅舅在外头呢!比咱们还强。”
庭玬袖了宝石,晕晕乎乎的跑到东院,拉着沉思的庭芳往外跑,到了园子里,才如是这般说了。庭芳对越氏的危机意识深以为然。烈火喷油时少戴几颗宝石没什么,但家破人亡时,这些不单可以救命,甚至可以翻身。她还是大意了,很该早点做准备。皇家人喜怒无常,她算是见着了。越氏到底见识多广,思虑更周全。
兄妹两个架了梯子,利落的窜上围墙,沿着屋檐就爬进了阁楼。阁楼有倒板,承重没问题。问题是藏在哪儿呢?不像农家阁楼,叶家因有专门的库房,阁楼上反而不放东西。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庭芳想了半天,觉得越氏生活经验不够丰富,不能有效藏起宝石。于是带了庭玬下来,跑到西院找越氏。
越氏见兄妹两个又把宝石带回来了,忙问:“上头有人?”
庭芳道:“不好藏,空荡荡的,不定哪天就叫人抄了。”
越氏正愁呢,忙问:“依你看如何?”
庭芳伸出两根手指:“两个法子。第一个恶心点儿,先把宝石蜡封了,埋到老鼠屎或狗屎里,扔家里的角落里头,再没人无聊到刨狗屎的。横竖宝石小,那一点子藏起来,便是锦衣卫来了,看一眼空荡荡的地方,就不会搜了。”
越氏听的差点吐了,宝石埋狗屎里,亏你想的出来!
“再一个!”庭芳道,“去挪个燕子窝来,用胶粘到房檐上,宝石藏那里。要不在不起眼的地方搞个空马蜂窝,把宝石塞进去也行。”
越氏:……
庭芳摊手:“要不然只好掘地三尺了。”
越氏道:“掘地三尺没用,前儿是谁家把金银藏在池塘里,愣是叫锦衣卫把池塘水放了把坛子起出来。你的法子虽恶心,也不失为个妙招。此事我来办吧。”
庭芳看了多年的谍战片终于派上用场,嘱咐道:“寻狗屎的与藏东西的分俩人。依我说,竟是叫三哥一路淘气过去完了。”
庭玬抱怨道:“你怎么不叫陈恭去刨狗屎啊?”
庭芳认真点头:“你也可以叫他,只他嘴上没把门,别告诉他你要藏宝石。只说你们弄点狗屎捉弄人玩。正经能操蛋一回,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把庭芜一块儿带上。唔,就捉弄魏强叔吧,我跟他打声招呼,别人看不出来的。”庭芳想着觉得好笑,藏钱么,方法多的是,她就是补充个奇葩点的思路而已。多条支线同开撒。
越氏默默道:你思虑也太周全了!佩服!
庭芳说完,就道:“二婶失陪,我还有些事去外书房寻老太爷,先走一步。”
越氏醒过神,忙道:“是了,老太爷只怕在路上了,你快去。旁的事有我,拿不定主意的,就同我说,咱们合计合计。”
“真有事,老太爷少不得叫上大伙儿一块儿出主意。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何况咱们那么多诸葛亮。”庭芳笑笑,“我走了,回见!”
越氏挥挥手绢:“回见!”
第141章 喵喵喵
圣上宣召一出,犹如平地惊雷,不独叶家忙了一通,宫里更是好一阵兵荒马乱,再没人想到圣上能独自宣召闺中少女的,谣言瞬间炸开,满京城的百姓饭桌上都多了一道八卦下酒,好不热闹。皇后虽然病重,但她既然活着,有些事自然能传到她耳朵里。丈夫是老皇帝,儿子是老太子,节骨眼上她能真静养,那就是白瞎了她的政治素养。因此听到圣上口谕宣召庭芳进宫时,立刻惊的翻身而起,穿上衣裳就要去见圣上。太医哪里肯干!本就是残烛,还特特往风里头搁着,不是找死么?坤宁宫呼啦啦的跪了一地,机灵的小太监飞奔至南书房报信,拦不住皇后,大伙儿都得陪葬!
圣上接了消息,魂都散了。三步并作两步的扑到坤宁宫,把已换好衣裳的皇后按回床上,半是埋怨半是心疼的道:“多大点事儿,值得你这样!”
皇后哭着说:“都是我惹出来的,您把一个小姑娘宣进来,又不娶她,又不让她做儿媳孙媳,如何跟天下人交代?”
圣上辩解道:“我就问她几句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皇后忧心忡忡的道,“您独宣了她一个,底下人不知道您什么意思,她将来只好做姑子去了。她还是个孩子,她做姑子不打紧,史书上怎么写您呢?”
圣上方才想起不妥来。他只想确认一下是庭芳聪明,还是背地里有什么算计。
皇后又道:“事情因我而起,如今只好说是我看着好玩,想唤她进来耍。因太监传错了口谕,使人误会了。”一句话功夫,责任全推到传旨太监身上,皇帝自然是无辜的,太监自然是要去死的,而且至少是用板子活活打死,方能“惩治”他的罪孽,不连累其家人算优厚待遇了。
圣上有些尴尬,还得夸皇后:“还是你想的周到。”
皇后含泪道:“圣上,我气数已尽。有些话不说便来不及了。”
圣上喝道:“胡说什么?人吃五谷杂粮,哪个不得病的?养几日就好了。”
皇后摇头泣道:“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我比圣上还大些,今年六十一,算活够本啦。我不怕死,就是舍不得圣上与孩子们。”
圣上的眼圈登时红了。
皇后道:“我三生有幸方得侍奉圣上,圣上待我之厚,世人皆知。我此生得遇圣上,亦死而无憾。故,待我走后,恳请圣上善待太医与宫人,切莫迁怒于他们。若圣上为我欠下杀孽,我心难安。”
圣上哽咽着说:“好,都应你。你说什么都应你!我会好好待太子,你放心。”
皇后扯着嘴角笑:“太子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您亲自教养长大,又替他找了个好妻子,贤良淑德,再没有不好的。只是我看不到小十一结婚生子啦。”说着比了个长度,“他生下来的时候,这么一点点大。赵贵妃听到他哭,吓坏了,小的哭,大的也哭。展眼过了二十年,结果那混小子还不让我抱上小孙子。您可得管着他,再不许他胡闹了。还有,福王妃家里寻常,只怕没有像样的嫁妆,您多看顾些,别让他丢了颜面。他们哥几个都是我亲手操办的,只有他我顾不上了,圣上虽忙于朝堂,好赖别忘了他,多看顾些。”
圣上听着皇后的絮叨,哪里还忍的住,握着皇后的手,哭的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他真实的感觉到,皇后要死了,他的元配发妻即将离他远去、天人永隔。从此再也没有人伴着他温柔的叙说家长里短,看着孩子们调皮捣蛋;再也没有人帮着他参详朝堂,明辨忠奸。把皇后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哀求道:“燕燕,莫丢下我,求你。”
皇后燕氏,单名亦为燕,取安适和乐之意。许多年了,不曾有人叫过她小名。圣上登基太早,国朝为燕,本就是窃岳父之天下,所以他需要一个姓燕的皇后。他们没有过普通夫妻的日子。主少国疑,风雨飘摇中两个半大的孩子撑起整个帝国。其中艰辛不足外人道。五十二年前起,他是皇帝,她是皇后。满朝文武、满宫妃嫔,迷了人的眼,两个人不复往昔亲密,渐渐的,燕燕小名再没有提。此刻猛然听见,心中竟生出一丝酸涩。什么时候开始算计与疏离了呢?明明夫妻一体,明明太子已立。皇后想不明白,也不打算去想。皇后不该小意温存,所有女人应该有的一切,皇后都不该有。因为皇后并非女人,就好似皇帝并非男人一样,她们都是孤家寡人,没有同类。皇后的眼泪还在流,哭给丈夫看,哭给全天下人看,唯有对太子的担忧哭给了自己。
始终冷静甚至冷酷,才能锻造出让圣上情真意切的皇后。而皇后自己的情真意切,早就湮灭在世间,一丝痕迹也无。夫妻两个捡着轻松的话题,慢悠悠的聊着。忆往昔岁月,忆峥嵘时光。好似回到了新婚初见,他挑起了她的盖头。满屋宫女太监,两个人想说悄悄话,又不好意思。躲在被子里低声耳语。
圣上道:“燕燕,咱们生生世世在一起,可好?”
皇后毫不犹豫的道:“好!”
圣上轻笑道:“累了吧?睡吧,我陪你。”
皇后本就重病,一番演绎更是加重了病情,昏昏沉沉睡去,没有看见丈夫哀痛欲绝的眼神。圣上生母早丧,早的他都记不住模样。如果说他此生对哪个女人动过真情,就只有皇后。妃嫔至于他不过玩物,死了就死了,散了就散了。可皇后是不同的,这辈子相伴最长的人,虚弱的躺在床上,随时可能弃他而去。简直像从心肝上挖了一块肉一般的疼。疼的他全身乏力,坐在床沿上站不起来。天渐渐黑了,皇后依旧沉睡,圣上一动不动的坐着,仿若雕像,直至天明。
次日一早,圣上拖着沉重的步伐去了南书房。福王接了圣上的班,坐在床边。皇后今天又比昨天更苍白了许多,福王心酸难忍,默默垂泪。
皇后醒来见到福王在哭,轻笑道:“又打哪儿淘气来了?多大的人还哭鼻子。你那小朋友我给截下了,不叫圣上单独见她,你放心吧。”
福王忍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嗯,谢母后。”
皇后道:“知道怕了吧?跑去跟圣上胡说八道,差点害了人家。”
福王低头道:“是我没想到……”他并不很在意庭芳的处境,只是如今不知道跟皇后还能说些什么。
皇后叹道:“幸而你不是太子,不然我可得愁死了去。圣上见到那什么电磁感应,你该轻描淡写才是,还引着往重里说。”
福王道:“她聪明的都不像凡人。”
皇后道:“所以说幸好你不是太子!便是诸葛亮多智近妖,不也还得为刘禅所用?刘禅不要他了,他又能如何?你是君,她是臣。你宠她,她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不宠她,不过就是个给你造玩具的匠人罢了。你心眼那么小作甚?不就是小姑娘聪明些么,是会呼风唤雨还是会降妖除魔?你是皇子!”皇后强调,“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是道德,而是处于上位者基本的心胸!”
福王不说话了。
福王是皇后亲养大的,看他表情就知道他不服。原先想着还小,可如今她再没几天能教导他了,只得继续道:“还是一团孩子气,不就是不想承认她比你聪明么?你就光看见她聪明了,没看见她笨的时候呢!”
福王奇道:“您怎么知道她笨了?”
皇后乐了:“哪个当娘的能真个撒手放了儿子去同阿猫阿狗玩?我自是查过她,没什么要紧的才不管你们。养儿方知父母心,待日后你就知道了。”
福王目瞪口呆:“您还干过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皇后缓了口气,也不接福王的话,只道:“她的聪明劲儿全在奇技淫巧上,人情来往全不懂,不能成器。下人得罪了她,只管喊打喊杀,固然吓住了人,却也只能吓住人。先前看你们玩的好,我就想了,你非要娶她,我不会反对。一个王府她总管的着,再不济还有你嫂子看着呢。再往上她就不成了。论理,严姑娘做王妃比她强,你就安心拿她当个玩伴陪你耍吧。”
福王笑道:“她还干过那样的傻事啊?”
皇后敛了笑:“她若从来不干傻事,你又如何?”
福王怔了怔。
皇后闭眼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天下不干傻事的人多了,你想不透这一点,就是个皇家的傻子。”
皇后语重心长的道:“朝臣是多少人里选出来的尖儿?咱们家靠的是什么?你便是聪明绝顶,也干不过他们。你要做的,不是比他们更聪明更厉害,而是制衡。一个小姑娘比你聪明,你就失了分寸,碰上她那老狐狸的爷爷,你怎么办?你不会觉得,叶庭芳比叶阁老还厉害吧?”
福王不敢说话了,他还真那么想。叶阁老不就是权谋嘛,可叶庭芳创造的是一整个数学体系!史书上未必能给叶阁老写几笔,却是很有可能给庭芳一页纸的。他自诩聪明绝顶,被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全方位碾压,心里自是极不高兴。可说出来更丢人,只好自个儿别扭着,没想到被皇后看的一清二楚。
皇后轻轻笑道:“你呀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哟!性子真随你娘,一辈子都长不大。你要我怎么放心的丢下你们去?”
福王急了:“母后……”
皇后摆摆手,示意福王别说话。又沉默了良久,才道:“小十一,你永远记住,嫂嫂如后母,我让你同徐景昌玩,可不只是为了让你有个伴。懂么?”
第142章 喵喵喵
福王于人情世故上并不精通,谁家千娇百宠的老幺儿都不会精通。说白了所谓人情世故,抛开天生的不论,都是由千锤百炼而来。没有比皇家更尊贵的身份了,皇家血统从来是只让旁人战战兢兢,自家只用颐指气使。
太子妃是皇家人,但她不姓李。如果说太子之位尴尬的话,那么太子妃就是比太子还要尴尬的存在。付出的比太子要多,收获的比太子要少。如履薄冰几十年,丈夫上位了,自家被废了,在历史上都算不得很新鲜。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