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不欲交浅言深,捡了些闲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二人都有习武,话题自然在武学上打转。时下习武的女子甚少,很是生出了些惺惺相惜之感。说了一会子话,君子墨忽然想到,东湖郡主是要回京的。不若大好关系,跟着去京城里看看人世繁华,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如此,便打定主意,言语更加殷切。庭芳在这上头都快成精了,准确无误的接受了君子墨全方位的马屁,没看走眼,是个人才啊!
却说房知德带着船队返程,往景德镇扫货。景德镇的灾情没有南昌厉害,可自来种稻子的都在河边。没死多少人,却淹了不少地,若论眼下的惶恐气息,比南昌更甚。故粮价腾贵,衬的不能吃喝的瓷器一文不值。加之朝廷赈灾的粮食未到,沿江受灾,商船更是无影无踪,其中惨像不一而足。用一船粮食换了好几船上好瓷器的房知德心情很是低落。水灾固然可怖,然更可怖的是朝廷的应对。淹死的人不消多说,阎王要收谁都抗争不得。可后续病饿而死的,便是圣上无德了。早先不可着劲儿折腾,何至于今日?
想想修建陵墓所花费的银钱,房知德更是郁卒。走南闯北多年,早不似幼年之天真。年少时被庭芳刁难的问题,始终不能忘怀。朝廷一项工程,倘或是花了百万两,处置不当,民间所损失的便要超过千万两。无它,层层盘剥抢劫,实际损失远远高于朝廷能拿到手的数量,典型的饮鸩止渴。就好比百姓最恨偷粮贼,他偷三个土豆,竟要踩死一路秧苗,运气不好,二三十斤土豆就没了,怎不招人恨?
前些年圣上为了私欲横征暴敛,先太子亡故后才肯罢手。三五年的败坏,至少十五年的兢兢业业才可修复。老天爷帮了三年忙,够干什么?两岸凄楚,刺着房知德的五脏六腑。他在担忧福王的安危,同时更担忧任性的福王能否坐好天下。房知德倚在船上看着滚滚长江,心中无比惆怅。心底不可告人的念头随着长江翻滚——比起不靠谱的福王,他更信任庭芳。年仅九岁就能分辨什么才是真帝王心术的庭芳。暗叹了一声,嫁给绝无可能造反的徐景昌,真是可惜了。换个人,只要不是福王的伴读,他都会抢个拥立之功。然而偏偏是福王伴读,偏偏是福王此生唯一倾泻过感情的臣子。造化弄人!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说的便是顺长江而下的船只了。两日功夫,房知德一行就抵达了松江。庭芳的信要北上,他则要南下。还是寻了徐景昌相熟的那家客栈安顿,气氛却有些不同。房知德暗中警醒,面上不露声色,笑着朝掌柜的拱手:“掌柜生意好呀!有空屋么?”
掌柜的看到房知德,扯出一个笑脸:“院子叫人租了,房老板不嫌弃就住上房,若是嫌弃,就请房老板稍坐,我使人往外头寻去。”
房知德微笑:“上房便上房,横竖我们的人还要看货,多半住船上。”说着压低声音道,“松江可是有事?”
掌柜苦笑:“房老板好利一双眼,实不相瞒,近来听说有人招兵买马,恐是要……”说着,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房知德一惊非同小可:“哪位侠士?”
掌柜摇头:“不大清楚,不是咱们松江府,”掌柜踮起脚跟,在房知德耳边悄悄说道,“是北边。”
房知德皱眉:“江苏?”
“嘘!”掌柜左右看看,“知府大人正彻查此事,不是同你相熟,再不同你说的。你亦是江苏人吧?赶紧回家报信,多多买些精壮的汉子,万万别省米粮银钱。若真乱了,管你为祸一方还是行善积德,他们是不管的,烧杀抢掠什么不干?”说着眼圈一红,“咱们老百姓遇见了,不过是任人宰割罢了。”
“他们举义旗了么?”房知德心中狂跳,江苏……房家就在江苏!自古起义的,便是有后起之秀,前头都不会是真流民。汉高祖娶了吕后,明太祖了马后,还有光武帝亦是联姻豪强。此三位算是绝地翻身的代表了,加上本朝,或多或少,借的都是岳家的势力。而岳家,从来都不是一无所有的农民。不祥的预感从后背爬起,房家若是掺和了进去,被剿了都是诛九族的,不管他是否忠于朝廷,统统拉去千刀万剐。除非朝廷已控制不了江南,熬到福王登基,他才有一线生机。暗求祖宗保佑,他大哥千万别犯蠢。面上变成焦急模样,对掌柜道,“劳你多多探寻消息,我忧心家里,好几百口子人呢。”
掌柜道:“我知道的便都告诉你了。你们家大业大,实在不行还可虚与委蛇,他们未必就想跟你们硬碰硬的。”
房知德嘴里发苦,宁可硬碰硬!可他大哥那怂样,真不敢想。偏偏他在族中说不上话,庭芳一个半路杀出来的郡主,无事的时候自是想讨好的,现有金山在前,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里劝的住?房知德不好暴露心思,只问掌柜要间安静的屋子,他得写信给庭芳。
掌柜寻了几间上房,都不曾连在一处,房知德一行人只得忍了。这家合作多年,条件差点便差点,好过换家不知根底的叫人做了人肉包子。掌柜有些不好意思,一路送房知德进房,陪笑着问:“徐夫人可到娘家了?算算日子该生了吧?”
房知德道:“路上耽搁太久,在船上生了个哥儿。”
掌柜唉哟一声:“太遭罪了!该生了再回去的。”
房知德苦笑:“你瞧着外头的模样儿,咱们一年十二月倒有十三个月不在家,不把她送回江西生产,哪里敢撇在外头。要紧时刻家丁不里通外合就不错了,人心黑着呢。似掌柜这样的好人当真少见。”
掌柜守着客栈,什么八卦没听过?也跟着叹道:“母子平安就好。”又一脸八卦的问,“夫人到底是哪家的?好足的派头!”
他们现就是借着郡主的壳子横行近海,当日在此地怕被人算计,低调行事。如今人早跑去了江西,自是不必隐瞒。房知德笑道:“我告诉你,你须得给我留间上房,何时来都得有。”
掌柜打着哈哈:“房老板真会说笑。”一条消息换个常驻的房间,想得美!
房知德笑道:“我可没说笑,”说着拍拍掌柜的肩,“老兄你要发财。那是东湖郡主,在你家院子里住了小半个月,你说你还愁不愁客人?”
掌柜倒吸一口凉气:“她便是东湖郡主?”
房知德点头:“你想想徐老板叫什么?不信去翻邸报。”
掌柜难以置信的道:“那还作甚买卖?”
房知德故作高深:“朝廷没钱,叫仪宾先探路。不然仪宾无根无基的,三四年功夫哪里就有这么大架势?掌柜是生意人,中间的弯弯绕绕还用我多说么?”
掌柜道:“早听说徐老板来历不凡,竟不曾想是皇家人!”掌柜如在梦中,好半晌才道,“房老板你也是个有来历的。”
房知德大笑:“我姓房,老板还用问?”
掌柜也跟着大笑:“很是,很是,我驽钝。悄悄跟您说,我家里有个清幽的小院,下回你们来,别跟着人混住,直接住我家里去。今日还没拾掇,明儿就可搬!”原想着只是房家族人,现看来不是房阁老亲儿孙便是近支子侄了!怪道儿从来出手大方,不似寻常客商精打细算。
江南突变,房知德的确需要一个安全的中转站,而掌柜则想拉虎皮做大旗。乱世之中,能捞个唬人的招牌实乃祖宗保佑,至少镇地痞流氓是够了。两个人相视一笑,掌柜飞奔回家收拾院落,而房知德则是火速写信,同时发往京城东湖与南昌。
可身在京中的福王,率先接到的并不是房知德的情报,而是宁夏总兵八百里加急军报,甘肃反了!
第347章 汪汪汪
京城的气氛比四年前太子逼宫时还要压抑。袁阁老心力交瘁,先太子逼宫后,内阁大换血,圣上把他从刑部尚书的位置上调入内阁。没几年,前辈们致仕的致仕,病死的病死,终于轮到他成为首辅。不知是不是国运衰微,这几年的阁老们多做不长久,袁阁老觉得自己也快绷不住了。
甘肃乃边陲苦寒之地,种植粮食极其不易。时常抵御蒙古小范围骚扰,朝廷无更多资源倾斜,兵丁们要活,难免劫掠百姓。今年大旱,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均衡终于打破,愤怒的百姓与兵丁们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但这不算最糟糕的,流民动不了根基,打几回就老实了。让京中震动的是一个参将反了,带走了一大批士兵,与当地流民混在一起,同时进攻宁夏。致使宁夏一面应对反贼,一面抵御蒙古,苦不堪言。圣上只能下旨叫宁夏与甘肃总兵夹击,却又不敢出城太远。秋天,是蒙古南下打草谷的季节。哪怕是蒙古盗匪,都是不容易对付的。甘肃的叛军更紧张,不囤够粮食,决计过不了冬。甘肃不比大同,大同偶尔还有几个暖和的冬天,甘肃却从来没有此等好事。这里不好混,是以民风彪悍。争夺口粮就异常凶狠。昔日同袍,今日死敌,战争又充斥着别样的悲壮。整个西边,乱成一团。
此外,京畿的邪教始终拔不干净,竟嚣张的时不时袭击城门,幸而京城城防早换成了大同精兵,否则就五城兵马指挥司的废柴,只怕皇城都叫人占了。如今京城居民如同惊弓之鸟,不到宵禁就麻溜回家,店铺都关的极早。女眷更是不敢单独出门,生怕叫人掳走。自古乱起来,抢金银珠宝与抢女人都是同等要事,再不会被反贼漏下的!
被朝政弄的焦头烂额的福王接到了房知德的信时,内心一片冰凉。江南不稳,国库能少了小半拉。有京杭大运河接通的江南都出幺蛾子,那湖广呢?更遥远的两广呢?如若天下割据之势已成,想要重回大一统,即便福王历史学的不咋地,也知道那是倍加艰难。想想南唐后主李煜的下场,简直让人菊花发紧。放下庭芳上表的江西琐事,拽着房知德写信件入宫,二话不说递给了圣上。
圣上抖开纸看了一回,见上头还只是异动,不曾公开,紧张之余先松了口气。沉吟片刻,看向袁阁老:“你是江南人,江南之繁杂,你尽知。咱们不好管,他们也未必好反。此事你多费心。”袁家姻亲遍布江南,只要摁住了几个能入内阁轮流坐庄的家族,小乱难以避免,大乱便不会再起了。这也是朝廷为何如此优容江南豪族之故。他们没有勋贵与国同长的体面,却是有着与国同长的权利,比明面上尊贵的勋贵们强悍太多。中枢与江南,也只好不断的博弈与妥协。
袁阁老惊的冷汗直冒,他为首辅,本家作为既得利益者是不会乱的,可乱七八糟的亲戚就未必。仔细想了想,便道:“江南人温顺,等闲不愿涉险。此番乃几省流民涌入,方显乱象。以臣浅见,先把流民引回原籍,江南之局可破。”
道理是这个道理,圣上心中不安,又看福王:“徐景昌去了江西?”
福王爽快承认:“东湖郡主原是预备去江西待产,半道上撞见洪水,怕外祖有事,弄了几船红薯去了南昌。我才收到了信,长江沿线都很不好,还请父皇示下。”
圣上揉着太阳穴道:“才赈了安徽,江西实有点顾不上。既徐景昌在江西,你速写信与他,同陈凤宁一起稳住江西,随时注意安徽江苏与浙江的情况。”
福王目瞪口呆,什么意思啊?
袁阁老在心里重重叹口气,太子完了!圣上这是要扶植徐景昌,以保江南太平。甘肃与华北,牵扯了朝廷的精力,江南鞭长莫及,无论如何都没法子出兵剿匪,地方驻军早就跟当地豪强为一丘之貉,即使朝廷下令,他们也只会阳奉阴违。偏偏支持朝廷开支的又是江南占大头,除了让徐景昌武装起来随时从后方袭击江南,再无别的办法。堂堂天子,竟沦落到借力打力的地步。
圣上生怕福王听不懂,索性直说:“徐景昌曾在边疆立过功,且叫他守好江南。”
太子惊恐的看着圣上,要给福王伴读兵权么?今日给了,翌日即使登基,一个省的兵力,加大同的夹击,他怎能应对?太子的心疯狂跳动,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的抵抗着:“叶博礼曾不忠于圣上,岂可将要事托付于他孙女婿?”
福王立刻跳起:“太子殿下此言不妥!女子出嫁从夫,徐景昌自幼长于宫廷,怎担不得要事?”
太子道:“枕头风不可轻忽!”
福王反驳:“徐景昌又不傻!”
哥两个吵成一团,圣上气的半死,怒喝道:“闭嘴!”
两个皇子齐齐收声。圣上深吸一口气:“有什么好吵的幸而徐景昌在江西,不叫他牵制江南,咱们还派谁去?”说毕怒瞪太子,你蠢不蠢?抬起徐景昌跟人斗,他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能全身而退?待到两败俱伤后,还不是任由朝廷摆弄!如若徐景昌真能盘踞江南,只消把东湖郡主宣召进京为质,徐景昌至多敢替福王摇旗呐喊,想篡了李家江山是不可能的。走一步看一步都不懂,眼光能比鼠目寸光强点吗?圣上眼神冰冷的扫过太子,两个儿子,谁上位都行!现阶段,稳住江南为上。
袁阁老悄悄看了一眼福王,得到兵权后,是成为江南的钉子?还是趁着江南未乱,南北都有军队,加之京城城防,先逼宫造反再说?徐景昌会由圣上摆布么?
太子想的更多,他嘴唇都有些发白。漕运路过江南!漕运截断,南北交通只能靠海运。而现在海运在徐景昌手里,想要彻底夺回来何其艰难?如今又要给兵权,朝上的墙头草还不足为惧,九边将领如何想?圣上会册封赵贵妃吗?会杀了他给福王铺路吗?太子生生打了个寒战。
福王还没听懂哑谜,只知道圣上八成又在算计什么。徐景昌的好处他是定然要争的,不管什么代价,争到手之后再说。圣上若和颜悦色的叫他做事,他只要反着做就八九不离十了。
圣上压住了太子,又不好意思对福王说预备拿你伴读去当炮灰,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徐景昌乃勋贵出身,叫他替朝廷看好江南,将来我自有封赏。”丢了的祖宗基业,没几个人不想拿回来。定国公被废,只要徐景昌上钩,赏回给他便是。仪宾虽尊贵,却不能世袭罔替。用祖宗基业做鱼饵,不怕他不上钩。
福王立刻就起了疑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圣上必然是在打坏主意。面上不露出来,反而一脸得意的道:“父皇你说话算话!再不许哄我,不许欺负我的人。”
袁阁老在一旁听的无比尴尬,堂堂天家父子,任性起来抓着个没娘的孩子可劲儿欺负,哪知道风水轮流转,如今想要人替朝廷出生入死,岂是一个国公就可收买的?那原就是人家的东西,你抢走了,再吐出来,不单不感激,反而还要怨恨。那徐景昌也是真会赶热灶,好死不死就去了江西,临近安徽杭州,还有水路去江苏。圣上再不待见他,为了自家江山,只能封赏。圣上实乃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不怪袁阁老对圣上没有丝毫敬意,袁阁老当日是先太子系的人,只不如叶阁老得脸,挤不进前头。可看看现太子,如此明显的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计策都看不明白,要你何用?还跳出来反对!你反对福王就不会趁着江南混乱私自养兵了?你是福王的亲哥吧?这种时候不是该推上一把么?
再看福王,还在跟圣上讨价还价,好似亦没发现圣上的心思。袁阁老头痛欲裂,做首辅是很好,但做了末代首辅,就一点也不好了好么!两权相害取其轻,袁阁老果断的道:“禀圣上,臣以为徐仪宾尚且年轻,恐压不住老吏,须得官阶高一些,以天子之威助他一臂之力。”福王比太子,稍微靠谱一米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