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确实是好文!”
“竟是从母亲的角度,论述在孩子成人之前,均是由母养子,母亲从未嫌弃儿子难养,难道儿子会嫌弃母亲难养吗?母亲亦是女子,从何有难养一说。”
“儿若嫌母亲难养,便是不孝。”
“又从夫人的角度,论述夫人进了家门后,便要逐渐接手内宅事物,照顾内宅安稳,还要替男子生儿育女,要知生子宛若鬼门关走过一遭,如此这般却还要担‘难养’二字,实属冤屈。”
“夫若嫌妻难养,便是不爱。”
“又从女儿的角度,论述女儿教养成人后,嫁娶不由自身,女儿却没得怨言,逆来顺受,如何难养,还辅以史料,好些出嫁女不忘生养之恩,还用自己的嫁妆贴补娘家家用。”
“父若嫌女难养,便是不亲。”
“如此不孝不爱不亲之人,又如何称得上为君子?”
“当然,这位考生也言明,情况并不绝对,也有那不善的娘亲,妇人和女儿,但孔圣人之言,便是一言全盖之,确实不对。”
“不过,这位考生也言明,圣人之言,论其本身,是为不对,但结合当时孔圣人所遭遇的情况,却实属可以理解。”
“当时,卫灵公因为宠幸夫人南子以及宦官雍渠而怠慢了孔圣人,孔圣人自觉受辱,离开卫国,才说下了这番话,指的是当时卫灵公的行事,让孔圣人说了这么一句气话。”
“所以,这位考生认为,圣人所言中的,女子和小人,皆为特殊语境下的特指,后世若要用来全然替代女子这个身份,未免太过以偏概全。”
说完这一段,云大人又忍不住拍手叫好。
“好,着实是好。”
“不仅立意新颖之极,否定了‘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的本身,从旁论述其若是世间之人,用此言以偏概全,觉得女子难养,又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娘子以及女儿,难道真要做那不孝不爱不亲之人?”
“其后,又综合历史背景本身,肯定了孔圣人当初所言背后的深意,虽历史久远,不得其考,但他这番解读,亦是有趣,深入人心。”
“真是难得的好文章!”
把着蓝笔的周大人听闻云大人止不住的夸奖,一时心头泛喜,这…意思…是可以判定通过吗?
可周大人还未喜上眉梢,又见云大人轻轻摇了摇头道。
“但…可惜啊……”
云大人脸上的笑意忽地一收,和善的眉眼冷不丁藏着几丝阴骛。
“可惜…圣人无错。”
第41章
最后; 那篇所谓的绝世文章,就在云大人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下,成了落选试卷,而碍于云大人的背景; 再加上此文确实过于惊世骇俗; 众人也拿捏不准呈上去后,会否遭到上面考官的不喜; 以至于他们会受到连带责任,所以也就没有拦下。
只是,判了那篇文章不通过的周大人,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先前云大人那般夸赞这篇文章; 最后还是不让它通过呢?
资历浅的周大人; 哪里懂那么多官场道理?
“圣人无错”; 此话古而有之,但圣人到底是人,又怎么会不犯错。
这意思,云大人心里清楚的紧。
但这句话,却可以封死这位考生通往国子监的路。
这才是云大人的目的。
云大人是云家嫡系子孙; 虽云家在盛京称不上一流世家,但到底算个二流世家; 而且由于同白家是连襟关系; 所以; 在官场上混的风生水起。
而“科举”一途的兴起; 本就是为了扶持寒门庶族,以此压制世族,但世家领头人的白家先祖还是同意圣上如此做。
只是,同意归同意,这真正流进来的人,可就不是上面说了算了。
所以,在各大选官命脉中,都安插着世家的人,抑或是说,以白家马首是瞻的人,这一派在朝堂之上,被称之为“保世派”。
“保世派”的作风,是只会吸纳他们所想要的人才。
也就是,所谓的不出格之人。
人品才学均可放置其后,“保世派”要的人才,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听话”。
所以,这份惊世骇俗的绝世文章,云大人明白了解也欣赏,但欣赏不等于需要。
如此出格之人,连圣人的言论都敢否决,又如何会听从于他们“保世派”的指挥,即使一时听从,保不准哪一天成长起来就会反咬他们一口。
对于培养对手,云大人可一点兴趣都没有。
所以,直接掐灭了源头。
只是,今年的朝考,到底不会如往年一般,风平浪静,海不扬波。
——
数以万计的试卷,批阅起来还是有些时日的,尤其还需要经过层层审批。
待同考官将最后一份试卷,呈给主考官批阅时,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了些。
他们这几日,可是日日都同这些“朱卷”为伍,连闭个眼,都看到满目朱色,实在是有些眼疼,而且这位同考官还极其恋家,虽已成亲多年,自家那位夫人还是粘他的紧,这几夜没回去睡了,想来夫人都该失眠了。
一想到家中娇妻,这位同考官眼里不由划过一丝心疼,恨不得现在就奔回来家去,好生安慰夫人一番。
不过,也快了。
这般想着,站在主考官右边的这位同考官疲惫中,略微带有一丝欣喜。
只是,他的欣喜还未及心头,就见他余光扫到的“云雁”慢慢由下及上。
云雁是大燕朝绣在官服上的图案之一。
也就是说,他旁边的主考官起身了,而且正准备朝外走。
几个同考官连忙跟上,面面相觑,均不知主考官突然起身为何。
那位恋家同考官似乎与主考官相熟些,往前快走几步,凑上去小声谨慎问道。
“任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被称为“任大人”的是一位约莫四十出头的男子,眉目和善,下巴有着修整整齐的长长美须,垂落胸前。
但说也奇怪,虽美须修整整齐,头发却是蓬松乱杂,同他头顶的庄严的乌纱帽,很不相称。
任大人听到一旁同考官小声询问,嘴角上扬,笑得越发和善道。
“许大人,先且跟我来便是。”
然后回身看向身后的其他同考官道。
“诸位亦然。”
几位同考官不知主考官任大人的意思,但还是听话跟上了。
只见任大人没走多会,便走到了一处大门敞开的门口,门前的两个衙役,一见着任大人身上穿着的“云雁”官服,连忙上去同他行礼,顺便想向内通报一番。
可当衙役正准备出声时,任大人却抬手一止,笑了笑道。
“不用通传,我们自行进去便好。”
衙役矮身点头称是,而任大人带着一群同考官便进去了。
打一进门,任大人远远便瞧见,正对着他们一行人的院落里,几位阅卷官忙碌的身影。
是了,他们这一行人来到了阅卷官“初阅”的场所。
任大人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回头问向身后的同考官许大人。
“阅卷已然结束,他们这是在忙什么?”
许大人上前一步,拱手低眉顺眼道。
“回禀任大人,这是在清理落选试卷。”
“哦?”任大人回头,扬了扬下颌,眼神浮现一丝兴味。
任大人意味不明,噙着一抹和善的笑容,朝那主院走去。
正巧碰上眉间有些沮丧的周大人拿着几叠试卷出来,试卷外翻,露出了“不”的字眼,显然,周大人手中抱着的是“落选试卷”。
一边走着,周大人一边嘴里还不住嘟念。
“这样的绝世好文章,落选该有多可惜啊,诶……”
周大人嘟念完,又是摇头叹气一番。
而这幅模样,恰恰好就落在了正往主院走着的任大人眼里,周大人刚刚那句话,自然也被任大人和随行的同考官听在了耳里。
任大人身形一顿,轻轻捋了捋胡须,冲抱着“落选试卷”的周大人,淡淡笑道。
“这位大人,可否将你方才说的绝世好文章,让我看上一看?”
听着这个声音,一直垂头走路的周大人这才猛地抬头,抬头的瞬间,恰巧划过任大人身上的“云雁”图案。
周大人心头猛地一惊,赶紧想低头行礼,可刚准备拱手,才回神自己抱着试卷,无法行礼。
一时,面上有些着急地发红,想放下试卷行礼,又不知放在何处。
对面的任大人见状,语气更加和蔼道。
“这位大人多有不便,不必拘泥于礼节。”
闻言,周大人一时像得了诏令,面色也缓了过来,但他还是不敢同任大人对视,话语里还带着点颤声。
“多谢任大人体谅。”
然后疑惑道。
“任大人方才说什么文章?”
周大人先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没怎么听清。
任大人和善的眼从周大人身上落在他手中的试卷上,敛去眸子中的意味不明,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轻轻道道。
“就是你方才说的。”
“那篇落选的绝世好文章。”
第42章
任大人和周大人两人离主院不过几步距离。
两人的对话,在屋内清理试卷的其他几位阅卷官; 听得一清二楚。
其中; 就有云大人。
此时,他脸色微僵; 和其他几个阅卷官一起,快速朝外走去。
周大人这会还处于有些愣神的状态; 未能及时替任大人筛出试卷。
而云大人一行阅卷官已然迎了上来; 连忙恭敬道。
“见过任大人; 见过各位同考官大人。”
同考官中的有几位大人见行礼之中有云家子弟,不由冲他笑了笑,而任大人只是轻轻扫了几个阅卷官一眼,淡淡颔首; 一视同仁; 并没有对云大人区别对待。
任大人扭头又看向周大人; 重复了一遍道。
“这位大人; 那篇文章?”
周大人这才彻底反应过来,脸上骤然惊喜; 一手托着试卷; 另一只手腾了出来; 就准备替任大人找出那篇文章。
此时; 低头的云大人一听,心头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眼珠微转; 亲切的圆脸上; 扬起一抹使人亲近的笑容道。
“任大人; 落选试卷已然被归为落选,这再单独拎出来看,是否有些不合规矩?”
任大人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
“就算不是这篇,我亦有意再查一下落选试卷的。”
“听闻开盛年间,便有那负责的主考官会遴选落选试卷,以免沧海遗珠,我不过是效仿先贤而已。”
开盛年间,便是燕太祖时期,取其“开启盛世”之意,科举也是在那时被燕太祖提议的,当时,因科举刚兴,世家势力并不算鼎盛,好些主考官并不算全然受世家控制,也极其负责,便会抽查落选试卷。
而到了现在,以“白家”为首的世家把持朝政,主考官就算不是白家的人,也大多不敢同世家争锋,也懒得自己再去挑选试卷,挖出来的人才,若是不能为白家所用,亦不会受重用,挖出来又有何用。
所以,已经有好些年,没有主考官会亲自去抽查落选试卷了。
云大人乍听任大人拿开盛年间的事做类比,有理有据,历史上早有人开先河,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
就在云大人语塞时,周大人欣喜的声音倒是出了来。
“找到了!任大人!”
话音一落,就想将手中飘红的“朱卷”递给任大人,可递到半道,周大人被阳光刺啦了一下眼,才惊觉没请任大人往屋里做。
周大人有些手足无措道。
“任大人,还有几位同考官大人,不若先进屋再看吧。”
几位同考官大人不置可否,齐齐看向任大人,等待他的意见。
任大人却抬了抬头,看向头顶和煦的阳光,眼神微凝道。
“无妨,就在此吧。”
任大人轻轻抚了下长长的美须,面目不辨情绪道。
“这可是久违的阳光。”
这话一出,云大人心头蓦然一惊,余光扫到任大人官服上的“云雁”,简直乍眼的紧。
旁人或许以为任大人说的盛京最近持久的阴天,但对朝堂动向十分敏锐的云大人,却自觉有另一番深意。
看来,自家老爹说得果然没错,这位新任主考官是个硬茬。
此时,任大人已然接过周大人手中的试卷。
其他几位阅卷官皆知任大人手中那份试卷是什么内容,既然任大人想看,除了云大人以外的其他阅卷官亦是好奇,任大人看到这份试卷,会作何反应呢?
谁料,任大人只是十分平静地将那篇文章从上扫到下,目光至始至终,皆是淡淡。
淡定地让在场官员好生佩服,如此惊世之作,竟无法让任大人多一个表情。
若不是文章寡淡,便是任大人极为沉得住气。
在场阅卷官皆是见过文章的,所以,自然是觉得是第二种。
而几位同考官却没见过,一时有些好奇,莫不是这绝世好文章,名不符实,不堪入任大人的眼?
几位同考官伸长了脖子,想伺机偷看一下任大人手中的文章。
当然动作浮动有些大,一下子就被任大人发现了。
任大人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递给身边最近的同考官,也就是那位许大人道。
“你们也看看吧。”
许大人小心翼翼接过,然后展开。
下一刻,便是愣怔。
几位阅卷官见状,心里不住点头,这才是正常反应嘛,果然是任大人内心过于强大。
其他几位见同考官,见许大人表情这么夸张,皆是凑了过来,不一会,这份试卷,就在几位同考官手中,传阅了个遍,只是每一个同考官刚看完的表情,都同许大人如出一辙。
要说这几个同考官,不论是否赞成试卷中的观点,但不可否认这确实一篇绝世好文章。
甚至很有些极为尊重孔孟之道的同考官,看完之后,都有种快被说服的感觉。
只是,众人瞧着神色淡淡的主考官,心里没底,不便发表意见。
倒是任大人挑了挑眉道。
“怎么了?你们看完了便说说吧。”
几位同考官面面相觑,因为摸不准任大人的态度,谁也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最后还是许大人被推了出来。
许大人恨恨地看了一眼推他出来的同考官,面上有些懊恼,但还是得硬着头皮,许大人琢磨着任大人还算宽厚之人,便顺着自己的心意答道。
“回禀任大人,此文确实乃极佳之文,堪比绝世,其中论述的观点,虽否定了圣人之言,有些大逆不道,但不论论点论据,皆是在理,且虽行文颇具烟火气,举得例子也是身边小事,但也正因如此,才让我等身临其境,更能理解文章中的深意,而且最后,也点明了圣人所出之言具有其时代背景,也算全了圣人的体面,如以下官之见,此文定然名列三甲之位,落选实在可惜。”
可许大人话音一落,却忽然听到头顶平素和善的任大人忽而传来一丝略带严厉的声音。
“许大人,你亦知此文,有大逆不道之嫌,竟妄想让他进入三甲?”
“可是嫌头顶的乌纱呆得太安稳了?”
任大人话一出,方才还觉得任大人宽厚的许大人面色一白,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
“下…下官不敢。”
任大人重重“哼”了一声,仿佛真的觉得此文大逆不道一般。
在场其他官员见状,琢磨出意味,看来任大人也不看好此文。
周大人更暗道糟糕,先他还以为主考官大人看到这篇文章,定然欣喜,便不会使其落选,谁料现在却招了任大人的厌烦,这可如何是何?
周大人担心任大人会追责这位考生。
任大人之后也没理跪着的许大人,反而转头问向周大人。
“此文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