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屿城楼上。美善错愕地指着汉家军的方向,“公主。杰将军,你们看!”
钟离雪面色凝然。眼睛瞪大,眉头蹙得紧紧的,而杰将军霎时面色骇然道:“公主,咱们没有退路了!”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宜岫王的儿子们听了汉家军假传的消息一怒之下率军来助雍王夺回兰屿,而驻守兰屿的宜岫城的精壮部队纷纷倒戈,大开城门迎进了张易辰的军队。原来兰屿的旧部势单力薄,倒是陪着钟离雪战到了最后一滴血。
又一次全军覆没,剩下了钟离雪、杰将军和美善三人。
当杰将军和美善高举宝剑欲抹脖自尽的时候,钟离雪凄厉地喊道:“不——”
泪水从她的脸上汩汩地滚落,但她却不愿意绝望。
兴复不了兰屿,夺不回家园,十年含污忍垢功亏一篑,难道她竟连这最后两个亲人都保护不了了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活着,何愁不能东山再起?我们熬了一个十年,亦可以再熬一个十年!只要我们不放弃,匡复家国一定还有机会的,但是我们一死,整个兰屿就真的亡国了!”
钟离雪的话如醍醐灌顶,杰将军和美善扔掉手中宝剑跪在了钟离雪脚边。杰将军狠狠抽了自己的耳刮子,道:“杰罪该万死,从此后,天涯海角追随公主,誓死保护兰屿一脉香烟不灭,杰再不敢言死字!”
美善也跟随杰将军匍匐在钟离雪的脚边,钟离雪满腔悲愤,却只是化作无言的泪水。
她从地上扶起她的两位忠仆,遥望夜色中的东方,那里是破坏她家国的仇人,仇人不死,她何以言死?
三匹轻骑,在夜色中逃往天空翻着鱼肚白的东方。
张易辰,汉家皇朝的九皇子,雍王,钟离雪在你的帝都等你!
汉家皇帝,钟离雪来找你了!
国破家亡的仇,我钟离雪来报了!
※
初夏,京都。
雍王军队大败蛮夷军,顺利收复兰屿的捷报传来,京都的时令已是初夏。所有的植物经历一春的生长之后全都郁郁葱葱茂盛繁荣。
整个京都因为捷报而人心振奋。
白云暖看完雍王从兰屿寄回来的信,唇角不自禁绽了一抹甜蜜笑容。信上,张易辰道,不日凯旋,迎娶王妃,双喜临门,阿暖以为可好?
阿暖……
白云暖仿佛看见雍王就玉树临风地站立在她跟前,用感性而低沉的声音呼唤她:“阿暖,阿暖,阿暖……”
少女沉静的心湖在此刻被搅得涟漪不止。
有时候,距离能让相思变得尤为深沉。
“小姐,桃林里的桃子相继成熟了,奴婢摘了早熟的,让小姐尝尝鲜。”
绿萝捧了一大盘桃子进来,那绿中透着粉红的桃子全都飘着清新的香味儿,鲜嫩诱人。
白云暖并不嘴馋,只是道:“可给丽枫姐姐也送过几个去么?”
绿萝挑挑眉,耸耸肩道:“还没,奴婢觉得大可不必,反正送去了她也不会吃的。现在,她和少爷就是两个闷葫芦,成天价锁在各自的屋里,足不出户,也沉默寡言。”
白云暖心里一黯,他们两个这一路走来,遇到了对于各自来说是一波又一波沉重不已的打击,焉能像最初那样展开笑颜呢?
白云暖嘴里却道:“你呀,就给你的偷懒找借口好了。”
“小姐不懒,小姐自个儿送去。”绿萝将那盘桃子往白云暖跟前一伸。
白云暖伸出手指轻点了下她的额头,啐道:“越来越没大没小的了。”
“奴婢若有天大的胆子,也是小姐你借给我的。”绿萝莞尔一笑。
白云暖看着眼前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的绿萝,神思恍惚了一下,她想起了心砚和红玉,甚至还想到了雨墨,她的丫头无论忠奸都没有落个好下场,眼下竟只有绿萝在身边了。便越发对绿萝生了怜惜之意。
她伸手便去接绿萝手里的盘子,“真是把你宠坏了。”
绿萝却将盘子往旁边一歪,让白云暖扑了个空,笑道:“奴婢开玩笑的,哪里能让小姐动手呢?小姐可是要嫁给王爷的,王爷兰屿一战告捷,不日定当凯旋,小姐除了夫人的孝,与王爷完了婚,便是王妃了,奴婢差使王妃,可不是不想活了吗?”说着,大笑起来,自在前头疾步而走,往王丽枫的屋子去了。
白云暖一怔,继而“噗嗤”一笑,也出了自己的屋子,寻王丽枫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明天陪我进城
白云暖和绿萝到了王丽枫屋外,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王丽枫来开门,绿萝道:“小姐,咱们回吧,王小姐她还是不肯见我们。”
已经两个多月了,王丽枫依旧自闭心门羞于见人。白云暖叹了口气。
她让绿萝将那盘新鲜的桃子放在门前地上,对着那扇紧闭的门道:“丽枫姐姐,刚摘的桃,新鲜着呢,我给你放在门外了,你若想吃,就拿几个尝尝。”
“小姐,全给了丽枫小姐,那你吃什么?”绿萝撅了嘴。
白云暖拿手敲了下绿萝的额,指了指屋前那片桃林道:“不能再去摘吗?一起去,多摘几个分给哥哥吃。”
绿萝一边摸着被敲疼了的额头,一边随着白云暖入了桃林。
王丽枫站在门内,透过门缝看着白云暖主仆俩走远,这才松了口气;背过身斜倚在门上。她的双手却仍是紧紧抓住那条层层勒在腰上的布条。无休无止的愁绪伴着嗓子眼阵阵恶心犯呕的感觉翻涌着,翻涌着……
※
夜深沉,月未央,桃林静谧,夜云飘香。
王丽枫悄悄推开自己的屋门,走了出去。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桃花坞,穿过桃林,在距离湖畔不远的地方寻到了一块小土坡。她费力爬上那块土坡,看着足有一人高的地面,咬咬牙跳了下去。落地的时候脚崴了一下,但她顾不得疼,又重新爬上土坡往下跳去,如此反复跳了几次,肚子却丝毫动静都没有。她实在累得跳不动了,跌坐在地上,捧着肚子哭了起来。
“娘已决定不要你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离开娘?你爹不要娘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抛下娘?你知道吗?你爹伤透了娘的心,所以娘经过这段时间的深思熟虑决定。放弃你,不要你了。所以你能不能听话,离开娘吧!不要再呆在娘的身体里了,娘向你保证,离开娘的身体没有那么疼,你不要害怕,疼也只是一下下……咱们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你一定要听话!”
王丽枫喃喃自语地从地上站起身来,她拖着虚软的步伐再一次爬上了小土坡。
“不要害怕。不会疼的,一定要听话,一定要离开娘,因为娘已经决定不要你了……”王丽枫扬起头将漫到眼眶的泪水逼回去,那泪却顺着腮边落了下去。
她望一眼天边孤冷的月,露出一丝凄凉的笑,用手抚了抚还未隆起的肚子,咬了牙准备再跳一次。这一次,一定要成功!
正当她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土坡下传来厉声一喝:“你干什么!”
王丽枫愣住。她定睛望向土坡下的人,月光中一袭白衫飘逸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振轩。
“你是又要自尽吗?你何苦这样伤害自己?没有了沐飞。你真的就活不下去了吗?想当初,我伤害你的时候,你不也坚强地活过来了吗?这一次,你的打击真的如此之大吗?”白振轩轻愁缕缕,淡淡哀伤。
王丽枫一怔,原来白振轩误会了,以为她要跳坡是为了自裁。其实,这些日子住在桃花坞,她早就想开了。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会再死第二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呢?为一个不珍惜自己的男人殉情,实在太不值得了。同样,为一个不珍惜自己的男人生孩子,也不值得。当年失去了白振轩的孩子,现在她也不会留下杨沐飞的孩子。从今往后,她要好好地为自己活。
“你误会了,我傻了一次,不会再傻第二次。”王丽枫站在土坡上俯视着下面的白振轩,风清云淡道。仿佛,过往的伤痛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似的。其实,她只是学会了刻意地遗忘。她想,有朝一日,她一定能够成功遗忘那些伤痛,白振轩给她的,杨沐飞给她的,统统都遗忘。
“那你站在土坡上面干什么?”白振轩困惑。
王丽枫唇边绽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她扬了扬下巴道:“赏月!”
白振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有人一边跳坡一边赏月么?
“白振轩,你能帮我一个忙吗?”王丽枫忽而低头,问白振轩道。
白振轩怔住,继而点了点头。现在的自己在白云暖等人面前是弱者、可怜虫,在王丽枫跟前绝对是个强者。因为王丽枫的遭遇比起他的遭遇实在是凄惨太多。所以他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弱者的求救。
“你要我帮你什么?”
“明天天亮的时候,能陪我进一趟城吗?”王丽枫问道。
白振轩愣住。这本是个再轻而易举不过的恳求,于他却有些难度。自搬到桃花坞来,他几乎足不出户,因为心里过不了心里那道坎,觉得现在的自己污秽肮脏,卑贱如泥,所以他让自己躲起来,先是躲在编修府内,但那个所在仍是在京城之内的喧嚣之所,他又无颜回洛县见他的亲人去,所以他又躲到了这郊外的桃花坞,做一只缩头的蜗牛,自欺欺人,日复一日。
“你不愿意吗?”见白振轩迟疑,王丽枫自嘲地笑了笑,的确她和他现今的关系,他完全没有帮她忙的必要。她只是他丢弃,被人捡去穿烂了又丢弃的一只破鞋而已。
“你进城去要办什么事吗?我可以请阿暖陪你。”
“我不想让阿暖知道我的秘密,因为我怀孕了,杨沐飞的孩子!”王丽枫的声音始终平静如风。
白振轩却顿时愣住了,许久才道:“你是要进城去找沐飞表弟吗?他现在已和尚书千金成亲,尚书府高墙大院,你要见他恐怕未必见得上。”
王丽枫摇头,“你错了,我还去找那个无情无义的人做什么呢?我只是想去请郎中开一剂堕/胎药,但我不想被这桃花坞内的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们若知道了,可能会给各种要与不要这个孩子的意见,我会烦,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把这个孩子流掉,所以……”
“那好,我陪你进城。单身女子有孕在身,见了郎中,总是有许多不入耳的话要听,如若我陪着你去,大抵就能少了那些个聒噪的声音。”
王丽枫在土坡上对着白振轩福了福身子,道:“如此就多谢白少爷了。”
他们就那么站着,一高一低,月光像不可逾越的屏障横陈在他们之间。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宁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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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松塔套好了马车载着白振轩和王丽枫驶离了桃花坞,向着京都城区而去。
白云暖和绿萝不可思议地站在桃林前,看着红帷马车渐行渐远。
“小姐,他们这是要复合吗?”绿萝滑稽地瞪大天真无邪的眼睛。
白云暖看着红帷马车在朝阳绚丽的光芒中得得而去,摇摇头又点点头,继而侧头看着绿萝,迷糊道:“我不知道……”
的确,白振轩和王丽枫这是唱的哪出?两个在桃花坞内住了两三月都不相往来的人竟突然一同出行,这真让人跌破下巴。
“他俩是不是生病了?”绿萝。
白云暖摇摇头又点点头,蓦地回神,敲了下绿萝的头,道:“你个乌鸦嘴,胡说些什么呢?”
绿萝缩了缩脖子,抱着被敲痛的头,委屈道:“奴婢只是实话实说,小姐你想,少爷自搬到桃花坞,何时出过屋门半步?就是一日三餐也是端到他屋内的,可今日竟然陪着丽枫小姐进城,你说奇怪不奇怪?”
绿萝歪着头,一双眼睛滴溜溜盯着白云暖,仿佛在等她家小姐附和自己的严密分析。不料白云暖却瞪了她一眼,道:“为什么一定是哥哥陪着丽枫姐姐进城,而不能是丽枫姐姐陪着哥哥进城?”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反正是两个一起进城就对了,一同出了桃花坞,一同上了马车,小姐小姐,你说他们两个在马车上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曾经他们可是夫妻。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过,现在他们两个共处一室,马车车厢也算共处一室吧!真好奇他们两个是面对面坐着。还是肩并肩坐着,如果面对面坐着。松塔驾着马车,车轮万一压到了石头,马车那么一颠簸,他们两个的头就碰到了一起,就这样就这样……”
绿萝边说边用手比划,她以掌扶额,做出头被撞疼了的模样,还拉起白云暖的一只手放到白云暖的额头上。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少爷和丽枫小姐的头碰到了一起,然后这么一摸头,一抬头,四目相对,然后,然后他们两个会不会趁机亲亲,然后,然后就旧情复燃了!”
“复燃你个头!”白云暖翻了翻白眼,拿手重重敲了下绿萝的头。“你这么喜欢装头疼,我成全你!”
绿萝捧着头,“哎哟”叫了声。嗔怪道:“小姐,你下手也太重了,人家,人家这不是高兴吗?”
“是啊,这的确是一件好事,我们应该高兴才对。”真娘从桃林内款步走了出来,她穿了件淡紫色的百褶裙子,上身是赭色短襦,不施脂粉。云鬓轻绾,在桃林浓绿的背景衬托中。虽然还是显得好看,但眼角已有了明显的鱼尾纹。人也显出了一丝老态。
白云暖有一瞬的神思恍惚。她重生到这一世时是十三岁,现在已经十五岁了,不过两三年光景,母亲死了,真娘活着,却也见老了。
白云暖有种世事无常的感觉。一阵晨风吹来,她竟无端打了个寒噤。
“小姐,大早上的,不要在风中久站了。”真娘将臂弯一件淡绿披风披到了白云暖肩上,盈盈笑道:“小姐该用早膳了。”
白云暖回头睃了绿萝一眼,打趣道:“被绿萝恶心到了,什么食欲都没有了。”
绿萝愣住,旋即无辜道:“是被奴婢哪句话恶心到了?‘亲亲’吗?可是夫妻之间‘亲亲’不是很正常的吗?小姐将来嫁了雍王不也要‘亲亲’吗?”
白云暖已经听不下去了,她嫌恶道:“真娘,快捂了绿萝的嘴,这丫头什么时候口无遮拦成这样了?夫妻之间一定要‘亲亲’,我怎么不知道?依我看,这丫头定是思春了,也罢,原还想在你和红玉二人之间挑一个许配给松塔,红玉无福先去了,就剩了你,等哥哥今日回来,我就好好和他说说,将你许配给松塔好了!嫁了松塔,你就知道夫妻之间是不是一定要‘亲亲’了!”白云暖说着,自己已经忍俊不禁,拿了帕子掩嘴葫芦。
真娘起初见白云暖拿绿萝打趣还笑得眉眼弯弯的,听到“红玉”二字时,脸上却抽搐了一下,表情僵了僵。白云暖只顾自己笑着,倒忽略了她这个动作。
绿萝听白云暖说要把自己许配给松塔,又羞又窘,又是叫嚷,又是手足无措,最后只能一跺脚,嗔道:“小姐,真娘,你们讨厌!”
真娘道:“瞧你矫情的,我看松塔挺好,回头不光小姐要问问少爷,我也要让秦艽去问问松塔的意思,说不定人家松塔还看不上你这嘴上没把门的呢!”
绿萝彻底囧了。
※
桃花坞的马车入了京城,白振轩让松塔停了马车,兀自下车去询问医馆的路。问到了京城最大一家医馆的位置后上了车,对王丽枫道:“打探到京都宁家大药房里有位医娘名唤宁彦的,专治妇女疑难杂症,医术高超……”
王丽枫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摇晃着身子,淡淡道:“落个胎而已,哪就是什么疑难杂症?何须劳师动众去请这样高明的医娘?随便什么小医馆一草堂落胎药寻一副来就是了。”
白振轩道